一月底,冷空气全面南下如狼似虎笼罩全国,也就川蜀之地天府之国还算比较暖和,纵然比不上四季如春的滇城,却也好过冰凌满墙的东三省。洛风带着萧孟从京城直飞蓉城,一路上萧孟家雀儿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完全没有往日出差的沉闷无聊。小丫头就是年轻有活力啊,洛风感慨着,全然忘了两年多以前自己也是这副德行。
下了飞机收拾好住处,洛风也不急着工作,联系了几个朋友先投石问路摸摸门道,才开始着手收集这次需要的资料。这次的任务是调查几家涉嫌制造、售卖假药的中型药企,本来这种抓素材跑证据的活儿不该让洛风来干,但这种活儿最锻炼新人,主编就让他顺手接了提点提点新人了。
洛风自己也没有什么不情愿的,就是裴元这么久了没联系他,心里有点急。他也不好主动找人家,毕竟这不是剃头担子一边热的事情,要是裴元不开这个口,他就真要没机会了。
八成是忘了,洛风不无心酸地想着。忘了也好……好好好,好什么好,或许裴元可以随意便抛之脑后,他可做不到,他还想再见裴元呢,哪怕只是聊聊天说说话也是好的。
“你要是忘了,我怎么办?!”他梦见自己哭喊着扒着裴元的白大褂不松手,裴医生冷冷扫他一眼,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跟我有关系么?”说着掏出一把锃亮的手术刀,刃上寒光一闪而过:“赶紧松开!”手往下去,“不送我可割了啊!”
“别介!”洛风一急,一脑门子冷汗地醒了。萧孟的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同情:“在酒吧里你都能睡着,真是……洛师兄你压力山大,一边是工作一边是失恋,累坏了吧?”然后把包往洛风怀里一撂,站起来施施然地走了:“我去趟洗手间,看好包呦师兄。”
洛风没心思去跟萧孟解释说这是个误会,抓着包握着酒杯,玻璃杯里残留的酒液散发出好闻的甜香。“你说啊,我怎么办?”他喃喃,一时茫然,一颗心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什么怎么办?”身边的沙发忽然陷下去了。洛风跟见鬼似的转过身去,满脸不可置信。身边那不请自来毫不见外之人见状重复了一遍:“你刚刚说的什么,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的。”
“……”梦境成真——好吧也不完全是,“……裴元。”洛风揉揉侧脸上压出来的睡痕,傻笑不止,“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他撑开朦胧的眼,忽然发现其实也没有很多天没见裴元,却有一种奇异的心理让他患得患失,大概是总想着,所以更加在意。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裴元挑眉看他,“两个星期前我就已经到省一院了,出现在这里很奇怪么?”
“你跳槽了?这么快……”
这算快?裴元没接话。依他的性子,毕业之后能留校深造最好,既是后来不打算留校,又在附院耽搁了一个月还了学院的人情,就暂时按下了北去京城或者南下沪上的想法。没想到应了曲云的邀请西南而去也能遇到故人,缘分这件事,真是不可说啊。
他没再追问洛风那些似是而非的呢喃,瞄见搁在洛风怀里明显是女式的提包,笑道:“相亲很有结果嘛,你带着女朋友来这边玩?”
“什么啊,是同事,她去洗手间了。纯阳哪有那么好的待遇,早收假了,这趟是出差,工作来的,真要是玩我都管不住她,指不定上哪疯了。”洛风状似无奈地抱怨了几句,不动声色地把萧孟的包放在了旁边,“你是不知道,这小丫头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跟我相亲,早就知道我是纯阳的,耍我呢。”
“哦?那你是挺惨的。”裴元目睹着他把包拿出来又摘出去的全过程,默默转了话题:“你是来出差?洛记者,又是哪家要倒霉了。”
“卖假药的呗。就是,呃,比如——”
“比如,中蓉,华西,南岭?”
“诶?”洛风酒醒了好些,“你都知道?”
裴元皱眉,“我虽来不久,却也知道一些,这个在西南东南医疗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中蓉他们也不是做什么假药,无非就是价格高一些、疗效差一点而已,如果这算是作假,那医院药房里摆的药倒有十之三四是掺假的。”他想得多,随口就来了一句,“这里面的水深得很,你可别仗着是个记者就什么浑水都要蹚一蹚。”
“你这什么意思?”洛风的嘴在那一瞬间快过了大脑,说完立刻后悔,这语气,听着跟质询似的。“咳,我不是……”
“我什么意思?你早就不是实习生了,潜规则你告诉我你不懂?嗯?”
“这是人命关天!这种事也可以有潜规则的吗?!”
“为什么不能有?”裴元看洛风的眼神跟看一个初入江湖的愣头青似的,“从来就不是药物决定生死,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只有医生。所以单子上开不开、开哪种、怎么用,全在于我们,我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这有什么可明白的?!”洛风暴走了,裴元的态度和语气让他想摔酒杯。
“话到这份上我也是多说无益。洛风,吃这碗饭的人很多,如果你非要用手上这支笔拉人下马我也没办法,但是下笔之前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有没有想过,偌大一个纯阳,为什么你们主编偏偏让你来出这趟差?”
“……我怎么知道。”因为他没有派系背景,不至于牵连或者引起更大的争执。洛风满腔热血被裴元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直觉得回话都费事儿,可心里却有一股子倔劲儿烧起来,仿佛是想要极力证明和挽救什么,他问道:“裴元,这事儿……你没干过吧?”
“你说开药?”
“不然呢!”
“我嘛,开方从来只看病情、不看单价,我只管把病人治好,至于钱的问题,让病人自己头疼去吧。”裴元慢悠悠地答道。他不用想都知道洛风的小心思,“但是我不干有人干,而且药品虚报价格这是一种业内常态——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别人还要养家糊口;我这人独得很,逢年过节懒得迎来送往,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我所能拥有的机会,他们还想混得更好,就只能从侧边下手。你也知道,机会从来不是偶然,平时不积累,难道还指望天上掉下五百万么?送礼请客,哪样不要花钱?医生的固定工资你也多少了解,不从药上做文章,你让医生们喝西北风去?”
“所以……你是想让我别管这事?”洛风也是一时意气,并不是傻气,闻言苦笑一声:“裴元,我是纯阳日报社的记者,这件事……我职责所在。”
“随便你。”裴元发现每次跟洛风聊天到最后都是无话可说。“要是腿被打断了可别来找我,不管接。”
萧孟补完妆踩着十厘米的小高跟踢踏踢踏地走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裴洛两人坐得很近,却各自无语,气氛尴尬而奇妙。
这谁,有点眼熟哦?什么情况啊这是?诶不对,老娘的包呢?萧孟清了清嗓子,决定打破这种气氛:“洛师兄,这位是?”
“哦,这是裴元裴医生,我朋友。”
“医生?”萧孟一愣,凑过去硬挤在裴元旁边,话却是对着洛风说的:“行啊师兄,这位算是线人了嘛?”她手从裴元身后绕过去把放在最右的自己那包给拎了过来,裴元略感不自在,却也不好说什么,身子向前倾了一些以做避让,哪料到萧孟豪爽,直接一条玉臂横到他肩上:“裴医生已经知道了吧?要不要透露一点儿内幕什么的呀?”
裴元还没说话,洛风先不好意思了起来,陪着笑把自家师妹乱摆的蹄子给薅下去,“哈哈那什么,裴元你不介意吧,这是我同事萧孟,就那小丫头,她就这样儿你别当真哈……”
萧孟冷眼旁观,心说师兄居然会在这人面前这么小心,甚至是——有些惶恐了。她跟了洛风小一个月,对他说不上了解甚深却也是颇为了解,平日里总一副正直积极阳光外向不拘小节的模样,真到了珍重的事物或人物面前,那必定是小心谨慎思虑良多恨不能捧手心怕摔含嘴里怕化的那种典型。这个裴元……何许人也?洛师兄对他这么上心的?
她低眼笑道:“什么叫我就那样?师兄你注意言辞啊,熟归熟,乱讲我一样告你诽谤。”
“你还怕我诽谤?”
裴元见这师兄妹两个聊得欢,本就是来打个招呼的他便顺势站起来告别,转身之前思忖再三还是开了口:“洛风,蓉城没有看上去那么太平,你……小心。”
洛风傻笑着应了。裴元走后萧孟八卦气场全开——真不愧是纯阳出来的呢——“师兄啊,他跟你到底……嗯哼?真的只是朋友?”
裴元正翻来覆去地嚼那句“小心”的甜头,闻言瞪了萧孟一眼,“多问什么呢?小女孩儿别那么八卦,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萧孟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可是立志要做社会版主编的女人,区区八卦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