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面无表情地用劣质纸巾揩着小方桌上黏腻的油脂。“你经常在这吃?”
“啊——”洛风涨红了一张脸不知该怎么解释,“以前还在实习的时候发现这家店的,那时工资不高,只能找这种小店打牙祭,平时我都是盒饭什么的……”
裴元依旧是面无表情着:“哦。”
这里是协和门口东五百米居民楼间的一家小饭店,名称因其招牌日日烟熏火燎已不可考,老板娘很是热情,与洛风也相熟,一见他进门就用顺溜的外地方言招呼上了。
“我一听你同意就想到这儿了,其实这家味道真的很好,现在京城三环以内都是寸土寸金,能有这样一家店真的很不容易来着……呃,那什么,裴医生还习惯吧?”洛风解释着解释着就念叨上了,念叨完了才反应过来今天的客人是裴元。
裴元默默地拿开水烫着碗筷:“你不用喊我‘裴医生’,我现在还没有正式参加工作。”说到这里他忽然地阴恻恻地笑了,洛风莫名背上一寒,“习惯?博士生补助又降了,二百五十块一个月你说我能不能习惯?”
洛风立马悟了,看着人模狗样的,原来这位比我还穷啊。“可是你……我以为——”
“哦,你说我嫌弃啊?”裴元不紧不慢地沥干碗里的开水。
洛风点头。
“学医么,有点洁癖很正常啊。我帮你也涮一下,外面总归是不干净。”裴元自然地拿过洛风的餐具倒入开水,心里盘算着一会吃点什么好;洛风感激地冲他笑笑,心说瞧着那么高冷的人怎么就那么贤惠呢,不光不嫌弃还会打理……家里老妈又催婚了我才多大啊就结婚那么想抱孙子吗……现在北京房价多贵啊五环以内的房子按揭都贷不起……京城的姑娘多难追啊都要求有房有车的我一穷记者等单位分房还不得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要是每一个姑娘都像裴元这样就好了不嫌弃我穷还会打理说不定还能上得厅堂下厨房打得了架会暖床……
“对了,我一直想问来着。”裴元忽地出声。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对面那位状似茫然发呆实则少年怀春的模样了。
“什么?”洛风浑身一激灵。
“那次在津沽……到底怎么回事?我可是眼睁睁看着那卡车从你身后开来轧上去的。”
“哦,那个啊。”洛风苦笑了一下。“得罪人了呗。那会儿我还在实习,跟着主编去津沽抓素材,正好遇到一桩交易潜规则。我想爆出来,主编当时没吭声,我脑子一热就跟人说出来了,结果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了。”
“被报复吗?蓄意谋杀?”
“哪有那么夸张,估计也就是想给我个教训吧。”洛风自嘲般地拿伞柄敲敲额头,“也就是个轻微脑震荡和皮外伤,连骨头都没断上几根,真要有心灭口,恐怕国手孙老先生也无力回天吧?”
裴元抬高了眼角笑笑,“那是年少轻狂了?书生意气。”
“谁说不是呢。”洛风接过裴元烫好的碗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裴元……”
“嗯?”
“你是——万花大学医学院的博士生?”
“是。我以为你知道。”
“啊,我也是刚刚想起来的……”洛风转开了话题,把老板娘端上来的时令小炒往裴元那儿推了推。“快尝尝,刚起锅的最好吃,热乎着呢。”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两年前他被撞倒之后并没有立刻失去意识。在他仍然清醒的时间里,他能感觉到血缓缓地从头顶的伤口上流出来糊了一脸,眼前一片猩红,却并不妨碍他勉力撑着眼帘记住那个人的相貌。那人穿着西装裤白衬衫,外套被折在怀里,看见他有些惊讶,脚步在原地停了一下,晃晃悠悠地从马路那边过来弯腰低头查看他的伤势,一双尾处微微吊起的狭长丹凤直望进他眼里。
这个年轻男人竟将丹凤演绎出几丝媚气,好……奇怪啊。他这样想着,昏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医院。他睁眼之前感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从脸上滑过去,接着迅速变成一片火热,然后听见一个女声说:“病人快醒了。裴医生要留下来吗?我们已经通知病人家属了。”
“不用,他一醒我就走。我也不认识他,顺手而已。”是清冷又略带低沉的男声。“要缴的费用等他家属来了再缴吧,别指望我会垫付啊。”明明是很现实的决定,这样说来偏有着三分调侃之意。手上动作很温柔,洛风努力掀开眼皮,终于直面了那双蕴着笑意和戏谑的狭长丹凤,俊朗雅致的面容却平淡得很,倒叫这双瞧着有些刻薄的眼带着生动了许多。
原来男人与丹凤眼的兼容性也可以这么高……洛风还不是很清醒,他只记得有个聒噪的女声一直围着他:“你挺有运气的嘛,刚刚那个人你不知道吧?裴元师兄呦!大国手孙思邈先生的弟子诶,听说还是首席研究员什么的……人也很好啊,长得又帅……唉他来这边挂单的时候我都没见上他几次,刚刚我跟他说上话了诶!……”
——是真的聒噪。这种迷妹见爱豆的既视感果然颜值即正义吗什么他叫裴元嗯好我记住了……洛风没能再多想什么,他一直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失血过多而是被小护士烦晕过去的。你还跟他说上话,我还没说上呢,洛风有些莫名心酸。如果不是这小护士,他甚至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
这次在协和能遇到裴元纯属意外。两年多了,裴元不知道为什么戴了眼镜,乍一看洛风差点没认出来,好在背影挺直依旧,同记忆里无差。他追上去,说不上心血来潮,但确是有一些话想说,可真到见了面相认了却又相对无言。时隔日久,若不是裴元的模样气度没有变过分毫,恐怕他都不敢往前凑。
“你不吃吗。”裴元拿筷子轻点盘沿。
“啊,吃。”洛风从愣神中反应过来。
裴元见状挑眉,“想什么呢。”
“在想,你的姓氏……”
“裴?很稀奇么?”这位洛先生还真是能走神,“我倒觉得,‘洛’这个姓氏更少见一点。”
洛风居然笑了,“我妈是在洛河边上捡到我的,不想我随她的姓就顺手取了‘洛’这个字,还是这一点比较少见吧。对了,我老家三秦长安,倒是跟万花大学离得很近诶。”
“哦,你现在不是常驻京城?”
“可老家在那儿,过年过节也许要回去啊。”
“是吗。”
话题拐进了奇怪的地方,两个人都沉默了。裴元低着眼一声不吭地挟菜吃,洛风尴尬地拉伸了一下嘴角,自己这是在表达什么,他会不会以为这是暗示啊?要是误会了可怎么办?
裴元抬眼瞄了一下洛风。又在走神。
“咳,”他下意识地咬了咬筷子尖,突然觉得有必要把这个话题延续下去。“你想来万花看看么?”
“……嗯,万花大学全国排名都是靠前,一直都想去看看来着。”洛风借着坡就往下爬。
“好。”裴元点头,“一月底吧,寒假期间你来的话我做东。”掏出手机,“联系方式?”
洛风接过来还没按几下,手机忽然就黑屏了。“裴元……”
“嗯?”裴元皱眉。这么快就没电了吗,山寨机果然不靠谱。“这样,我把手机号报给你,回头你再打给我好吗。”
“行。”洛风记下号码,见饭桌上已渐近尾声便道:“吃好了我们就走吧?”
“你吃饱了?”
“……没有。”
“那就吃饱了再走。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裴元优雅地抹净了嘴角的油渍,起身,挥手:“记得打给我啊,洛先生。”
洛风见他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等反应过来菜都凉了更别说人。“走得——好快啊。”他哭笑不得,合着吃干抹净了就跑啊。
不过还好,手机号要到了。下次再想见到他,应该不会很难了吧。
洛风这样想着,心满意足地扬声又叫了菜。
他真的跟自己只有一面之缘?三言两语间就这么熟稔了么。下午裴元心思就没定过,寒假……自己还不一定在哪,他不会真的来吧?
当时倒也不是随口一说,心里确是想发展一下这段从天而降的关系,不过再仔细回想,自己似乎是想把这段关系发展成炮//友关系……裴元的指尖捏了捏手机冷硬的外壳,居然,有点期待?好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之所以这么快离开洛风那儿是因为身为一个医生尤其是现在还在挂单的实习医师必须要保证二十四小时待命状态,手机没电了当然要尽快赶回去,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急事。谁知道一赶到医院刚充完电还真就有一台手术,难度还不低,心脏搭桥,虽然轮不到他主刀也总不能不到场,只能关机进手术室。结束后他有点累,却还不忘回休息室开手机。
手机在桌面上默默地躺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有接到任何来电,骚扰广告倒有好几条,裴元索性把它搁在口袋里不管了,心想即使我接不到也有记录,无所谓的。晚上回到酒店一夜无梦,早上醒来一看手机又没电自动关机了。他有些郁闷地充电开机,当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那个人,估计是忘了。裴元洗了把脸,把那天那顿午饭当做了曾经随手行善的回报,便再没有将这事放心上了。
裴元在京城待到十一月底才回到万花。虽然在京城那会中途换过一次手机,但他真的没有收到过洛风的消息。抛之脑后什么的当然不是假话,但心里这个莫名的惆怅啊有点挥之不去——那样朝气蓬勃的一个青年人,确有着令人向往的资本。
再次接到那个人的讯息是在元旦。裴元站在附属医院休息室磨砂玻璃的落地窗前,听筒那端是茫然而无措的声线:“呃,裴元吗?”
“我是。你有事?”
“没事儿啊,就是……我现在在你这儿诶。”
裴元皱眉,“你现在在哪。”
“万花医学院,但是好像放假了没什么人……你在里面吗?”
“……不在。”裴元抚额,“我在附院。你站在门口别动,我马上过来。”
三秦:陕西;长安:西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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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章二 京城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