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我们门主十年前中了碧茶之毒,和那笛飞声东海大战之后重伤不治,已然去世了?”
金秋玉露,漫山红叶,百川院左临天机山庄,内外景致别具一格,是赏秋游玩的好地方。
此时整个百川院上下却气氛紧张,一点儿没有飒爽之意,佛彼白石四人皆面色深沉。狭小的屋子里气愤压抑得吓人,除却百川院之外,乔婉娩肖紫衿等四顾门核心人员一应在场,但竟无一人说话。
站在屋子中间的人一身粗布素衣,肩上挂着一个四方的药箱,面色如常,笑意盈盈,似乎刚刚说出惊骇言辞的不是他一般。手上还拿着一封泛黄的信,而信封之下捏着的,赫然是李相夷那块门主令。
纪汉佛出声打破了沉默,站起身来
“请问这位——”
“在下姓李,李莲花,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游医。”
这话着实是有些妄自菲薄,近两年江湖上谁不知李莲花的名号,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是也。只是传闻中这人脾气古怪,医病救人看心情看缘分,收够五十两诊金便收摊不干,驾着那个奇形怪状的莲花楼四处奔波,行迹不定。
“只是没想到,李神医和门主还有这等缘分。”
这就是在讲,口说无凭,要证据呢。
李莲花笑不及眼底,四下看了看,目光扫过云彼丘的脸,在乔婉娩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而后侧身将手中的信递给了刚刚引他进来的方多病。
“这位少侠,劳烦,将李门主的亲笔信和门主令转递一下,至于真假,一验便知。”
“好。”
没等方多病将信递上去,乔婉娩先快步上前,颤抖着双手接过了脆弱的纸张,翻了两下
“这是……这是相夷的笔迹没错……”
信不长,区区三页。
李相夷在信中说,十年前同笛飞声决战之时,他已经中了世间百毒之首——碧茶。奈何他并未察觉毅然赴约,在千钧一发之际毒发,同笛飞声双双落水。等再次醒来就已经在岸边,被路过游医李莲花所救。碧茶无药可解,他又身受重伤,苟延残喘一段时日后终究撑不下去,此生还有两件憾事,一是要查出给自己下毒之人,二是没能将单孤刀的仇报了。现将一应事务全都交给李莲花处理,让他代行门主之职,替他完成遗愿。
信被传阅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乔婉娩手上,乔女侠撑着桌面站得笔直,目光一直停在尾页的‘李相夷绝笔’上不曾移走。
“门主他,确实,已经……已经……”
云彼丘声音嘶哑。
李莲花在心里默念三遍百无禁忌,而后言简意赅道
“死了。”
“那尸体呢,尸体在哪里?”
石水不死心,继续追问。
“烧了。”李莲花说
方多病眼眶通红,伸手去抓李莲花的袖子
“骨灰呢,他的坟墓在哪里?还在海边吗?我派人去——”
李莲花回头看方多病,笑了一下,伸手把自己的衣袖从方多病手中抽出,表情有些抱歉
“按照他的吩咐,撒海里了。”
“你们李门主,尸骨无存。”
乔婉娩终究还是落了泪下来。李莲花条件反射去袖口里拿帕子,再抬眼,肖紫衿已然站在了乔婉娩的身边。李莲花停下了指尖的动作将手收了回去,不着痕迹地后侧一步站回了原位,仿佛他刚刚只是腿麻了活动一下筋骨。
“李先生,相夷既然十年前就嘱托了你,为何现在才寻上四顾门?”
乔婉娩努力压着不稳的声线,不注意之间抓皱了信纸,又慌忙抹平。
李莲花挠了挠鼻尖,看起来相当苦恼。
“啊,是这个样子,那个李相夷呢,教了我两句扬州慢心法,说是让我练会了再来。我这实在是没学武的天赋,人又愚笨懒惰,有心无力。苦练十年才将将会了一成,让就马不停蹄赶来,一点没敢耽搁呢。”
现场又是一片哗然。
“你还会扬州慢?!”
肖紫衿拔高了嗓门险些破音,目光好像要把李莲花盯穿,他硬生生把震撼压了下去,咬着牙说
“李相夷竟把独创心法随便教给你一个陌生人?!”
“什么叫随便?”
方多病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挡在李莲花面前,铿锵有力。
“于私,李相夷当年落水东海,是李先生将他救了上来,说李先生是他的救命恩人都不为过,有恩必报,这救了命的大事!教李先生扬州慢只能说明他为人磊落,不肯白白承李先生的救命之恩!”
方多病说完还嘀咕了一句
“怪不得李相夷是天下第一,就你这么小肚鸡肠,下辈子都赶不上他!”
他声音倒是不大,但是在场的人功夫都不差,基本上听了个一清二楚。
李莲花就站在他身边,连方多病从鼻腔里哼出来的不屑都捕捉到了,此刻忍笑忍得辛苦。
趁着肖紫衿面色铁青,没顾得上还口,方多病又继续说
“于公,这明摆着是四顾门门主被人暗害!这件事本身就疑云丛生,我入百川院就是为了李相夷,但之前不管我怎么问你们都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让我知道?!现在李先生带着门主的信回来,你们也确定了就是他的笔迹,那这就是他的命令!这件事情还牵扯到李相夷和笛飞声那场东海决战,本质已经是江湖正邪之争,我们百川院怎能坐视不理?更何况那还是李相夷!”
“他将扬州慢教给李神医,一来是报恩,而来也是有助于他查清这些事情背后的阴谋,没点功夫傍身怎么行走江湖?”
“这是李相夷的遗愿,这是我们能帮他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方多病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不管你们自己有什么小九九要盘算,李相夷的事情我方多病帮定了!”
佛彼白三人面面相觑,沉吟着出声劝阻
“可是,他终究是个外人了,门主直接让他代行门主之位,是不是有些草率,这,我们在场的随便哪个……”
“在场的随便哪个?”
石水笑出声来,直接开口,豪不留情面
“怎么,江院主,在场的哪个人你能信得过?你若信得过,这么年了也没见选出一个新门主?肖紫衿倒自认是门主,你心底里承认他吗?再者说,你怎么能确保当年——”
“石水!”
纪汉佛紧急打断石水的话,眼神示意她
“还有外人在场。”
“……总之,我只会相信门主。”石水收了话音,说了最后一句便沉默不语,抬腿站在了李莲花旁边,算是表了态。
“各位。”
李莲花开口,声音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他捏了捏鼻梁,不想细究他们此番吵吵嚷嚷到底是在谨慎核查真假,是当真怕他心怀鬼胎,还是在不舍已然握在手里的权力和地位。
“我对你们四顾门百川院的什么院主门主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呢,就是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身体还很差的普通人,来这里单纯是因为李相夷帮过我的忙,我来替恩人完成遗愿。他死前就交代我两件事,第一,查清楚谁给他下的碧茶之毒。”
李莲花说完这句话后停顿了一下。
佛彼白石四人面色各异,有人沉默,有人难挨,有人愧疚,有人愤懑。
他顺着石水的目光看向了云彼丘,而后不着痕迹的垂下了眼睛,果然。
“这第二件事,就是查清楚他师兄单孤刀的死。”
李莲花继续说
“查完这两件事后我自然会离开。”
他表情严肃,不怒自威,走上前将肖紫衿捏手里的门主令勾了回来,高高举起,朗声道
“我不入江湖但我也有我的坚持。在查清真相之前,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石水一个晃神,好像真的在李莲花身上看到了李相夷的影子。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再争辩的必要,方多病的一番话将四顾门摆在了不上不下的位置,倘若他们不承认李莲花‘代门主’ 的身份就真显得他们不仁不义不识好歹。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李莲花拿着李相夷的门主令发号施令,在查清李相夷和单孤刀的死因之前,四顾门百川院都会听他的。
“方多病。”白江鹑叫住方多病
“在。”
“既然这样,这段时间你就和李……你和代门主一起查吧。”
方多病身形挺立,一拱手,脸上展现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义不容辞。”
众人相继离开,李莲花以家里有狗为理由谢绝了方多病要替他安排住所的提议,只说要去看一眼李相夷的房间。
途中路过一道拱门,门边一颗参天大树。方多病脚步一顿,回头看李莲花,深吸一口气
“李先生,我……”
李莲花了然,他估计是还心存疑虑。都可以理解,毕竟李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
方多病踌躇了半天,却道
“受那么重的伤,李相夷他疼吗?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李莲花一愣,随即笑了
“当然疼啊,所以他这不是去一个不会疼的世界了吗?”
“……好。”
方多病耷拉着眼角,而后抹了把脸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一甩马尾冲李莲花笑道
“还没自我介绍!本少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机山庄方多病是也!百川院正牌刑探!志向是当一个像李相夷一样匡扶正义平尽世间不平之事的大侠!查清楚碧茶之毒和二门主死因的事情就交给我了!我一定不会让门主,哦,我是说李相夷失望的!”
李莲花笑着应声,说那以后得方少爷多多费心。
内院边一颗梅花树光秃秃的立着,路过的孩童调皮,伸手掰了一节树枝下来。挥舞两下又嫌弃它粗糙扭曲不够漂亮,便随意丢在原地,和同伴吵嚷嬉闹着跑远。
李莲花弯腰将枝条捡起,捏在手中端详。
方多病也站住了脚步,顺着李莲花的目光看向枯枝,不无可惜道
“上面这些疤痕处回头都可以开出花来呢,就这么被折下来了,怪可惜的。”
李莲花笑了,伸出手来
“也未必。”
扬州慢的内力在他掌心运起,树枝的坑洼处竟缓缓冒出了枝桠,绿意萦绕而上,原本开在寒冬腊月的梅花此刻正好生生的绽放在李莲花掌心里。
“扬州慢!!”方多病睁圆了双眼,出声感叹。
李莲花将那枝梅花递了过去
“扬州慢催生的玉蝶龙游梅,就当是你刚刚帮李相夷说话的谢礼了。”
方多病一愣,游龙踏雪,相夷太剑。
李莲花手中的这株梅花实在是巧合,巧到他不忍心拒绝。
方多病抬手接过,垂着眼睛道
“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更何况有关李相夷。”
李莲花笑了笑,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
“方少侠大名叫方多病?好独特的名字。”
“只是平平无奇的名字罢了,我觉得李神医的名字更加不同凡响!”
“啊,那个 ,我叫李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