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侯王离短暂几面之缘的印象里,公子胡亥的形象算得鲜明:穿一身赭红深衣,某个阴冷雨天靠坐亭榭栏杆静默凝望雨打浮萍,石青绅带繁琐穿系的纤瘦腰间佩挂无数珍贵玉饰,在这阴郁灰暗的时节里那些玉制品盈盈散发着温润光华。
王离记忆中这一场面与公子胡亥人前展露的骄横傲慢全然不同,他有时以为记忆也会出现偏差,也许倚栏远眺的主人公该是他相识多年的青衣旧友。每到这时那件赭红深衣愈发鲜艳起来,似要变幻成银朱色,濛濛雨幕里少年回头,冷风将鬓角垂落的碎乱发梢吹到唇边,王离因此得以全然窥见那张清晰明艳的苍白面庞。上从他深黛眉间,到他色浅剔透的琉璃眼目,再来至他不悦抿紧的淡色唇沿,下到交领往上一截露出的雪白脖颈……
公子胡亥当然是位美人——思绪到此中断,一十八岁的公子胡亥就在王离胡思乱想神游天外的情境里来至殿内。他尚未及冠,满头乌发拿一条云白缎带仿照妇人般低低绑缚发尾,因他面貌肖母,毫不违和。上衣下裳素白罗缎,唯腰间一条玄黑绅带紧束,行步缓缓间闻听腰间白玉禁步轻缓玉鸣。
“父皇。”他亲切唤着,快步来至始皇身边,一如从前无数次般双膝跪地,轻轻将脸颊贴在始皇肩膀,玄黑色帝王常服映衬他莹白如玉的秀美面庞,隐隐香草芬芳。
完全无视旁侧王离。也正因完全无视,王离才得以仔细端详这本该是父慈子孝当朝典范的温情一幕——本该是,道不明的诡异之感萦绕心头,始皇抚弄幼子长发的动作何其温柔。那双掌握天下人生杀予夺的手掌,修长十指骨节分明,轻轻插入溪流似的发丝深处,一寸一寸慢悠悠抚过。不像疼宠幼子,反倒像逗弄宠物?逗弄宠物也不算贴切,贴切形容王离仅仅想起已算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垂怜宠妾,王离找不出比此更为准确的形容了。
较之王离的无措,章台宫殿内一众内侍尽皆习以为常,低头敛目不敢望来,王离煎熬万分伫立殿中,恨不能此身化作焚燃椒兰香草的博山熏炉一缕轻烟散出殿外,实际却是他不得不继续眼观父慈子孝的这一当朝典范、天下典范。
“儿臣今日走过兴乐宫,恰见天边鸿雁于飞,思及儿少时常伴父皇身侧,见父皇射鸿高台上,一时心绪百感交集,见景生情。”言罢,公子胡亥挥袖拂开案台奏章,纤细手指勾住始皇腰间那枚精巧和氏璧所系绦带,他稍一抬头,盈盈一张讨巧笑脸。
结果自是如他所愿。
王离见过咸阳宫城无数个深夜景象,万籁无声也好、灯火通明也罢,像今夜晚,他提着两只鸿雁同十八世子一前一后三两步距离走在一处,当属头一遭。
武城侯心中郁闷,暗暗思想困在咸阳宫城远不如边疆战场挥刀杀敌来得痛快,始皇今日一番巡游命令更是把他想早回边疆的心绪困死在此处。目光跟随廊下灯火游离,一时竟来至在十八世子身上。
公子胡亥脚步急促,毫不在意那阵清脆玉鸣声,王离有意与公子胡亥拉开些许距离,因此缓缓挪步,他仍在思虑章台宫内秦皇与幼子的相处,寻常人家父与子,将满弱冠的儿子还会倚靠父亲肩头撒娇么?
闻所未闻。虽说——
虽说公子胡亥生得形貌出挑,王离思想——这是全无好恶影响的实话,方才迈步下临鸿台丹墀,有小宫女捧着这时节已难见的一丛芍药花找到十八世子。芍药鲜妍,重瓣红花绿叶掩映着少年世子秀气锋利的眉眼,大抵异域人血统才能这般秾艳,使得他手中芍药都黯然憔悴许多。这般美人仅在暗室里燃起一点烛火微芒,也能映照得满室华光。
“芍药入秋难得,你寻得辛苦,当赏。去找‘孙朔’,顺道让他遣人送到常姑娘府上……”
王离差不多揣测出始皇一番心思:公子胡亥不需要有什么成就,作为一个饰物、一个上位者需要倾注慈父表演欲的牵丝傀儡,这就足够了。
不该如此——王离默默愤恨不平,没有人合该沉闷困锁虚度一生,秦皇世子也不能。
可惜,武城侯的所思所想公子胡亥全不在意,他行步时腰背挺直,腰间所挂玉饰控制他的步伐。王离忽然想到一件小事,微不足道的小事,咸阳宫城步伐仪态优美者无出赵国宫人其右者。他曾远远瞥见公主阳滋与两位赵国宫妃游览兰池宫,其衣着相貌王离早已忘却,唯独记得她二人腰间苍青玉饰雕刻的精巧组玉,公主阳滋步伐轻盈敏捷,蝴蝶般翩翩快步在前,她二人因腰间玉饰碰撞争鸣只得盈盈冉冉走在后头。
始皇宫妃控制仪态的饰物,此等“殊荣”无数公主世子里仅落得公子胡亥一人身上,看似秦皇特殊恩赏,细细思来,这其中暗藏狎昵暧昧的轻薄心思,无穷无尽。
夜色浓沉,公子胡亥那身罗缎素银很快隐入遥远回廊一侧,王离重忆章台宫殿内一番喜嗔,这其中又得几分真心存在?
—待续—
本文始皇请代入忘川风华录父皇立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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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7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