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意如山。
贾葳捧着太上皇口谕和皇帝那句冰锥似的“好好写”,步履沉重地出了文渊阁,转向深宫西侧那片被高墙围拢、气氛格外幽寂的宫苑——观星殿。
殿宇规制不大,却透着一种远离尘嚣的肃穆。
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檀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星辉的古老气息。
朱漆大门紧闭,只有一名青衣小童侍立阶下,面容稚嫩,眼神却透着超乎年龄的沉静。
“烦请通禀,翰林院编修贾葳奉太上皇之命,特来拜见邵真人,请教金箓大斋青词事宜。贾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恭敬。
小道童回了一礼,声音清脆:“贾编修请回吧。真人已于三日前闭关静修,斋戒沐浴,澄心涤虑,为七日后的金箓大斋做准备。真人吩咐了,斋成之前,不见外客,不受打扰。”
贾葳心下一沉。
闭关?这节骨眼上?
正欲再言,那小童却已转身入内,片刻后捧着一个尺余长的紫檀木匣出来,恭敬地递到贾葳面前。
“此乃真人命我转交贾编修的。真人说,青词之道,首重心诚,次重法度。匣中乃是历年皇家斋醮所用青词汇编,并几卷道门经典。编修可潜心参详,体悟其中精义。”
贾葳双手接过,一个不防差点被这分量带倒。
小道童不动声色地托了一下,待贾葳抱好才松手。
“……多谢仙童。”贾葳一脸平静地道谢。
小道童打量了一下贾葳,清澈的目光里满是认真:“真人还特意嘱咐,此次金箓斋乃为黄河水患消灾祈福,青词之中,务必详陈灾后如何安抚流民、疏浚河道、重修堤防、恢复民生之具体方略,不可空言虚祷。”
详陈灾后重建方略?!
贾葳抱着那沉甸甸的木匣,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心头却猛地一跳。
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青词乃是沟通神明的表文,讲究的是辞藻华美、意境玄妙、心诚则灵。
从未听说要在里面详细写如何具体救灾。
这邵真人的要求,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务实?甚至…僭越?
他面上不动声色,再次躬身:“多谢真人指点,贾葳谨记。”
抱着木匣,他转身离开了观星殿。
宫墙深长,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长的光带,落在他青色的官袍上,却驱不散心头那团越来越浓的疑云。
这邵真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这要求背后,藏着什么用意?
“茂之?”
一道声音突然从边上叫住了他。
贾葳侧头一看,原来是周珩。
“你不在光禄寺干活怎么跑这里来了?”
周珩打量了一下贾葳那满头大汗的样子,示意身后的内侍上去帮忙。
“我陪我姥姥来看望太后,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贾葳递出木匣,拍了拍袖子:“太上皇派了个任务,所以来找邵真人帮忙。”
“邵真人?”
贾葳眼睛一亮,看向周珩:“你知道他的底细?”
对啊,周珩到底是永柔郡主家的儿子,还经常跟着他姥姥朝阳公主去入宫看看太上皇和皇太后这两位舅姥爷舅姥姥,对皇宫里的人比自己了解的多多了。
周珩点点头,语气颇为平淡:“清微妙济通真致一真人,也就听着唬人,其实根脚倒不算神秘。他是苏州府人氏。”
“苏州?”贾葳有些意外。
“嗯,”周珩摇了摇扇子,“他家就在苏州府北边,据说年少时家乡遭大水,家业都给冲没了大半。后来机缘巧合入了道门,凭着一手精妙的星象推演和斋醮科仪,得了太上皇的赏识,一步步有了今日的地位。”
“苏州北部,那是黄泛区啊。”
前朝黄河改道,夺淮入海,百余年来,漕运改道泥沙淤塞,水患便成了悬在苏北乃至淮扬百姓头顶的一把刀。
年年决堤,岁岁饥荒。
贾葳心头豁然开朗,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原来如此!
邵真人让他务必将灾后重建之策写入青词,这哪里是给神明看的,分明是借这青词之体,行劝谏之实。
他想借太上皇之手,让朝廷真正重视并落实黄河水患的治理。
这邵真人,竟是以这样一种近乎“欺天”的方式,在为他的家乡、为那些饱受水患之苦的黎民百姓,争取一线生机。
贾葳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这手段,大胆得近乎疯狂,却也透着一股深沉的无奈和孤注一掷的悲壮。
这邵真人,倒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为拯救家乡做贡献”?
“多谢周兄相告!”贾葳郑重拱手,心中那点因被拒之门外的郁气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那位神秘真人的复杂观感。
回到宁国府观雨楼,天色已暗。
贾葳郑重地打开了那个紫檀木匣。
里面果然整齐叠放着厚厚一册装订精美的青词汇编,以及几卷《道德经》《黄庭经》之类的道门典籍。
他深吸一口气,先将道经放在一边,翻开了那本沉甸甸的青词册子。
册页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墨色沉郁,字迹或龙飞凤舞,或端庄严谨。一页页翻过,消弭兵戈的、祈雨的、求晴的、为帝后祈福的、超度阵亡将士的……字里行间,流淌着皇家特有的庄重威仪与对上苍的敬畏祈求。
贾葳看得仔细,甚至带着点后世吃瓜群众的心态,试图从那些华丽辞藻背后,窥探出一些宫闱秘事、帝王心绪。
果然,他很快发现,近些年的青词,笔迹大多属于同一个人——当今太子殿下。
字里行间,皆是祈求国祚绵长、风调雨顺、圣躬康泰的套话。
再往前翻,年代更为久远,笔迹也渐渐变得沉稳雄浑,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峥嵘气。
这应是太上皇尚为天子时亲笔所书。
内容也大抵相似,只是遣词造句更为古朴大气。
一页,又一页,贾葳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已翻到了册子的末尾。
最后一份青词,纸张似乎比前面的更显古旧,墨色也沉淀得更加深邃。标题赫然映入眼帘:
《为过继皇嗣承祧延嗣告天金箓青词》
过继皇嗣?
贾葳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凉。他屏住呼吸,飞快地扫过正文。
依旧是华丽的辞藻,虔诚的祈求,感念上苍赐予子嗣之福,祈求神明护佑过继之子健康成长,延续国祚,福泽绵长……字面上看,无比恳切谦卑,充满了帝王对天命的敬畏和对后继有人的感恩。
然而,当贾葳的目光落在其中几句看似平常的表述上时,一股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
“……伏念朕躬承大宝,德薄运舛,嗣息维艰……幸蒙上真垂悯,示以纳福延嗣之机……今虔择宗室至亲,仁孝敦敏之嗣子水彬,过继中宫,承祧续统……冀其代朕承劫纳福,以全宗庙社稷之重……臣不胜战栗惶恐,虔诚祷祝……”
代朕承劫纳福!
这五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贾葳的眼底。
所有的华丽辞藻、虔诚姿态,在这**裸的五个字面前,轰然崩塌。
这哪里是简单的过继承祧,这分明是借命!是挡灾!是让一个无辜的宗室子弟,去承受帝王命格中的“劫数”,去“纳”那本不该属于他的灾祸,以此换来亲生血脉的平安降生和顺利成长。
贾葳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猛地合上册子,仿佛那纸页灼手。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来了!
宫闱秘闻中尘封的旧事。
太上皇早年亦是金戈铁马的开拓之主,战功赫赫,却子嗣艰难,年过而立,后宫竟无一个皇子能活过三岁。心焦如焚之际,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神秘真人,为太上皇卜了一卦,言其早年杀孽过重,有碍子嗣,需借宗室福泽深厚之子的气运“纳福”,并指点了方向。
于是当时还是皇帝的太上皇,以雷霆手段,强硬地将忠顺亲王年仅五岁的嫡子过继到自己皇后宫中。说来也奇,不到一年,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便顺利诞下了健康的皇子——便是如今的皇帝。
而那位指点迷津的神秘真人,正是如今观星殿里这位邵真人的师傅,后来的国师真人。
眼下手中这份青词,便是当年为过继忠顺亲王世子而举行的斋醮所用。
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贾葳下意识地低喃出声,带着一种混杂着惊骇与荒诞的感叹。
为了自己的血脉,为了皇权的稳固,强夺他人骨肉,将其置于“承劫纳福”的位置上……这份冷酷与算计,隐藏在虔诚的祷词之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然而这份感叹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所取代。
这些……这些代表着残忍与无情的皇家秘辛是他一个小小的、毫无根基的七品编修可以看的吗?!
贾葳得承认,那些瓜他吃的很快乐,但是……那啥……瓜没有命重要啊。
那个邵真人!
他为什么要把这本包含如此秘辛的青词汇编交给自己?!
他是无意,还是……有意?!
他是在试探?还是在……拖自己下水?!
太上皇知道这本册子现在在我手上吗?
听说那位过继来的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忠顺亲王与皇帝关系很好,那他知不知道自己被用来挡灾了呢?
自己知道了这些,会不会成为日后皇帝清算宁荣二府、甚至砍掉自己脑袋时,最致命的那把刀?
话说那所谓的“代朕承劫纳福”到底有没有用?
忠顺亲王会不会信啊?
会不会觉得自己才应该是天命之子,而现在的皇帝只是个卑劣的盗贼?
然后野心一发不可收拾,但因为力量不够选择先隐忍下来,给皇帝和皇子们下毒,然后他就……
看着手中的这份青词册子,贾葳忍不住胡思乱想。
“算了”他将其塞回紫檀木匣,紧紧扣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干扰。
***
翌日清晨,贾葳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再次踏入了观星殿那清冷幽寂的院落。
他必须弄清楚!
哪怕再见不到邵真人,也要寻个明白人,探一探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所幸今日殿门虽依旧紧闭,阶下侍立的却换了一位年约三旬身着杏黄道袍、气质沉稳的道人。
观其气度,应是邵真人的亲传弟子。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裴玄静,见过贾编修。”道人打了个稽首,声音平和。
贾葳连忙还礼:“裴真人安好。下官贾葳,奉太上皇之命撰写金箓青词,昨日蒙邵真人赐下典籍,获益匪浅。然心中仍有诸多疑惑,特来请教。不知邵真人……”
裴玄静微微一笑,打断了他:“家师仍在闭关静修,斋成之前,实不便见客。贾编修有何疑难,不妨直言,若贫道能解,自当尽力。”
贾葳看着裴玄静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平静眼眸,心念电转。
也不知这位裴真人是否看过那本青词汇编,贸然试探其中秘辛好像不妥。
心念一转,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色与恳切,拱手道:
“不敢隐瞒真人。下官生来体弱,胎中不足,这些年一直汤药不断,深知养生之艰。昨日得见真人仙踪,心向往之。今日冒昧前来,亦是存了私心,想向真人求教一些…养身健体、固本培元之道法,或可延年益寿,稍解沉疴之苦。”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既点明自身困境,又显得情有可原,将真实目的巧妙地掩藏其后。
裴玄静闻言,目光在贾葳清瘦苍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缓缓摇头:
“贾编修此言差矣。依贫道观之,编修此刻,不正是在‘养生’么?”
贾葳一怔。
裴玄静继续道,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心绪不宁,神思不定,气血焉能顺畅?强求外道,不若内守。编修眼下最要紧的,是静心凝神,摒除杂念。若真要贫道予你些什么,”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贾葳眼底那难以掩饰的焦虑,“贫道只能传你一篇《清静经》,嘱你每日睡前静心诵读百遍,或可助你…安眠定志,养足精神罢了。”
被直接点破“心绪不宁”,贾葳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看穿的尴尬。
这位裴真人,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但这也不怪他啊。
突然吃到这么多皇室瓜,他根本控制不住去想:瓜中人到底怎么样;给他瓜吃的人是否有阴谋;他这个吃瓜人会不会被瓜中人噶了……
他深吸一口气,拉回飞到天边的思绪,借着对方递来的台阶,将最核心的疑虑抛出,声音压低,带着十二分的谨慎:
“真人慧眼如炬,下官…惭愧。实不相瞒,确有一事萦绕心头,寝食难安。昨日蒙邵真人赐下青词范本,并特意嘱咐下官,此次青词须详述灾后重建之具体方略。下官愚钝,窃以为青词乃上达天听、沟通神明之文,重在诚心祈愿,彰显神威。若其中充斥凡俗琐事、具体庶务…是否会显得…不敬?甚至…亵渎神明?”
问出这番话,贾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裴玄静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裴玄静听完,脸上那抹洞悉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贾编修以为,神明为何?神明之能为何?”
贾葳被问住,一时语塞。
裴玄静自问自答,声音平和却蕴含着某种力量:“神明者,大道之显化,慈悲之化身。神明之能,非在凭空造物,点石成金。而在…感召人心,启迪智慧,汇聚善念,引导众生自救互助,共度难关。”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贾葳:“若世人只知跪地祈求,空言虚祷,自身却毫无作为,坐等天降甘霖,神赐饭食。试问,神明纵有慈悲心肠,无边法力,又如何显化?如何相助?那祈求之声再响,也不过是…空谷回音罢了。”
贾葳只觉得脑中轰然一震,如同醍醐灌顶!
裴玄静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玄妙的笃定:“故,详述灾后重建之策,非但不是亵渎,反而是至诚至敬。此乃向神明表明,凡间众生并非坐等施舍,而是已竭尽所能,思虑周全,做好了承接神恩、戮力同心、共克时艰的一切准备。此心此志,此策此略,上达天听,神明有感,方会降下福泽,指引方向,使人力与天意相合,事半功倍,灾消祸散!此所谓——自助者,天助之!”
原来如此!
贾葳彻底明白了!
邵真人要求写那些具体的救灾方案,哪里是让青词显得世俗?分明是让这篇表文,成为一份凝聚了人间智慧与自救决心的“计划书”。
一份向神明证明人间值得拯救、并有能力将神恩落到实处的“投名状”。
神明只助自助者!
提前写好那些方略,就是为神明降下“显灵”的契机铺平道路。
让那虚无缥缈的神恩,能够通过人间具体的、有准备的手,化作实实在在的赈灾粮、重建的屋舍、疏通的水道。
“下官明白了。”贾葳只觉得堵在心口多日的巨石轰然落地,豁然开朗。
他朝着裴玄静深深一揖,语气诚挚:“多谢真人指点迷津,真人一席话,胜过十年书,下官受教了。”
裴玄静看着他眼中焕发的神采和那瞬间清明的神色,含笑点了点头,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贾编修悟性上佳,一点即透。既已明了,便当静心凝神,依此而行,必能不负所托。”
言罢,他微微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温和,却已是端茶送客之意。
“是,下官告退。”贾葳心中大石落地,虽仍有那青词册中秘辛带来的阴霾,但至少眼前最迫切的难题已解。
他再次恭敬行礼。
殿外天光正好,映照着深宫的红墙金瓦。
贾葳步履依旧沉稳,心底却已掀起新的波澜。
裴真人的话点醒了他斋醮的真意,可那青词册中的“借命”旧事,却像一根无形的爪子挠着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