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观雨楼临湖的西窗外,湖面尚未完全封冻,灰白色的水汽与寒气无声地弥漫。
楼内,尽管双层门窗紧闭,外层悬挂的厚实羊毛毡帘也严严实实地垂下,隔绝了大部分凛冽的西北风,但那属于水畔特有的、无孔不入的阴湿寒意,仿佛能渗透厚重的砖墙与精密的木构,丝丝缕缕地沁入楼中。
地龙持续散发着稳定的暖意,驱散着地板上的潮气,却难以完全消弭空气中那份沉甸甸的、让肺腑都感到粘滞的重量。
贾葳裹着一件半旧的青缎袄子,外面罩了件灰鼠皮的褂子,正俯在临西窗的书案前。
这位置原本是为了借景读书,冬日里却成了寒意最易侵扰之处。
内层宣纸裱糊的窗格透进朦胧的天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墨是新研的,松烟的焦苦气在温暖的室内弥漫开。
终于写完最后一行,搁下笔,忍不住侧过脸,用手背掩住口鼻,喉间发出几声沉闷短促的轻咳,像是被窗外那片看不见的、湿冷的湖雾扼住了咽喉。
“二爷,” 大丫鬟雨水端着一盏温热的川贝雪梨汤悄步上前,声音放得极轻,“润润喉吧。惊蛰姐姐特意嘱咐,今儿化雪返潮,楼里湿气重些,这汤里加了点陈皮燥湿。”
她看着贾葳单薄的穿着,目光掠过那扇即使紧闭也仿佛透着寒意的西窗,“您再加件坎肩?或者挪到里头暖阁去写?”
贾葳摆摆手,示意无妨,将温热的汤水饮尽,那股子焦灼的痒意才稍稍压下去些。
观雨楼临水而建,到了冬季,那股子冷热交互所产生的阴湿附着在每一处缝隙,这对贾葳那副胎里带来的、如同薄胎瓷般的肺腑,是种无言的折磨。
早年间堂曾祖父贾代善尚在时,豁出老脸请动宫中退下来的老太医,几番精心调养,才勉强将他从阎王殿门口拽了回来,也仅仅是拽了回来。
哮喘如影随形,天气一变,或者情绪稍一激荡,那令人窒息的气紧便如约而至。
立春已捧着叠放整齐的出门衣物站在一旁,那件用青布仔细包好的文章放在托盘显眼处。一个用细软棉麻布缝制、约两指宽、带着系带的简易口罩,也整齐地叠放在衣物最上方。
这是贾葳根据自己的需求,让惊蛰带人特意缝制的,选的是透气性较好的细棉麻料子,中间还夹了薄薄一层更细密的软纱,虽简陋,却能略微缓和冷气直冲口鼻的刺激。
看着她们手上拿的那厚厚的棉袍,贾葳浑身都在抗拒:“现在才八月底呢,用不上这么厚的衣服。”
他可不想早早的就裹成个抬手都困难的球。
立春目光扫过贾葳身上的灰鼠褂子和那扇西窗,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二爷,外头雪粒子还没停,湖边的风又硬又冷,这件紫羔裘里的棉袍是一定要的。”
她身后,小丫鬟小梅立刻捧着暖烘烘的棉袍上前。
“那就穿这一件,不然……” 贾葳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胸腔里带出湿重的回音。
立春和雨水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前者已示意小梅动手伺候更衣。
贾葳无奈,只得由着她们。
更衣完毕,立春亲自拿起那棉麻口罩,仔细为他系好。
柔软的布料覆盖住口鼻,带着一丝棉麻特有的、干净的植物气息,瞬间隔绝了楼内尚未散尽的松烟墨味,也仿佛在脆弱的呼吸道前筑起了一道小小的、透气的屏障。
惊蛰则迅速检查了他腰间挂着的药囊,确认无误。春分带着小丫鬟,正擦拭着窗台细微处的水汽。
刚踏出观雨楼底层南边主门,厚重的双层门在身后关闭。
一股裹着雪粒和水畔特有寒湿的强风,猛地从开阔的湖面方向卷来。即使隔着那层棉麻口罩,贾葳依然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湿气穿透布料,直呛入肺腑。
他身形一晃,立春和小梅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他的胳膊,“二爷小心!”剧烈的呛咳震动胸腔,口罩随之起伏。
待这阵撕心裂肺的咳喘稍平,贾葳隔着口罩深深吸了几口气。
棉麻的阻隔让那尖锐的寒气变得略微温和、湿润了一些,虽然依旧冷冽,却不再像刀子般直接割裂气管。
他稍微缓过来一些,才看清,原本清寂的会芳园,此刻竟热闹非凡。
不远处的梅林下,积雪压着虬枝,红梅点点,开得正好。
亭子里人影憧憧,欢声笑语隔着冰冷的空气传来。
贾母被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簇拥着,坐在铺了厚厚锦褥的石凳上。
凤姐儿穿金戴银,神采飞扬,正高声说着什么,逗得贾母开怀大笑。
宝玉、黛玉、三春姊妹、宝钗,还有李纨带着贾兰,或站或坐,围在亭子内外。丫鬟婆子们捧着暖炉、食盒、手巾,穿梭侍立,好一派富贵闲适的赏梅景象。
湖面的湿寒与亭中炭盆的暖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他肺腑更加不适的气息。
贾葳心头微微一沉。他下意识看了看肩上的银白狐裘斗篷,思索着躲过去的可能性。
“茂哥儿!”尤氏的声音带着急切响起。
不等贾葳走开,母亲尤氏已经看到他并快步走来。
“你这孩子!天寒地冻的,就穿这么点儿?”尤氏一掐他手臂判断完衣服厚度,眉头立刻拧紧,“前些日子那场病才将将养好,又想躺回去不成?立春,快去,把那件新做的大氅拿来!”
“我里面还有一件袄子和褂子呢。”贾葳表示绝对不要,再裹就真和企鹅一样走路了。
“哎哟,别忙了,老大家的。”贾母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慈和,却又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从亭中传来,“我早想着了,今儿特意给茂哥儿带了件挡风的大衣裳来。”她一边说,一边朝身旁的琥珀示意。
琥珀立刻捧过一个用锦袱仔细包着的包袱,解开,取出一件宝蓝色云锦面、镶着雪白风毛的鹤氅来。那云锦在冬日灰蒙的天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暗光,风毛蓬松洁白,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白狐腋毛所制,价值不菲。
尤氏见状,忙拉着贾葳上前几步,到亭子跟前,按着他行礼:“快谢过老祖宗!”
贾葳知道今天这衣服是加定了,只好拉下口罩,依言行礼,声音因方才的呛咳和此刻的拘谨而略显低哑:“谢老祖宗厚赐,孙儿惶恐,劳您记挂了。”
立春和小梅也连忙跟着行礼。
贾母招招手,示意他再走近些,亲自解开他外面的狐裘斗篷交给边上的鸳鸯,琥珀已将鹤氅抖开,轻轻披在了贾葳肩头。
那鹤氅一上身,贾葳瞬间感觉手臂都重了几分,但没办法,世界上有一种你无法拒绝的冷,就是太奶奶觉得你冷。
贾母仔细端详着,布满皱纹的手怜爱地抚过鹤氅的风毛领口,又轻轻拍了拍贾葳略显单薄的肩背,叹息道:“好孩子,穿着倒合身。瞧瞧这小脸儿,还是没什么血色。你同颦儿啊,”她说着,目光转向亭子另一边静静站着的林黛玉,黛玉今日也披着一件样式相近、不过是银红底色的鹤氅,“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单薄,一个比一个叫人不省心。偏生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似的,真真是我心头两块放不下的病!”
王熙凤在一旁拍手笑道:“哎呦喂!老祖宗这话说的,可不就是见了茂哥儿这天仙似的宝贝疙瘩,就把我们这些地上站着的粗人给忘到脖子后头去啦?”她夸张地做出一副委屈样儿,拿眼风扫了扫众人,“您老的心尖尖上,如今可排不下我这个凤辣子咯。”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连黛玉也抿着嘴微微笑了。唯有贾宝玉,正百无聊赖地倚在亭柱旁,手里拈着一枝红梅把玩,听见凤姐说贾葳“天仙似的”,忍不住抬眼细细打量过去。
只见那件宝蓝云锦鹤氅衬得贾葳肤色愈发白皙,病弱中透着一股子清冷的书卷气,眉目间确有几分脱俗之姿。
宝玉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翻腾起来——既恼他“天仙”却偏要去钻营那“禄蠹”的勾当,又不得不承认他这副病西施的模样确实……顺眼。他撇撇嘴,低下头,将那梅花瓣一片片撕下,丢在雪地里。
贾葳被凤姐调侃得有些窘迫,脸颊微微发热。
虽然被夸是让人高兴啦,但你们这么多人围过来,香气酒气暖气一起冲过来,就让人胸闷得受不了了。
贾葳拢了拢身上的鹤氅,目光扫过亭中,看到李纨正安静地坐在一旁,便顺势开口,声音温润清朗,试图压下喉间的不适:“大婶子安好。今日恰好要去国子监拜会李祭酒,不知嫂子可有家信或口信要指带?”
还是赶紧溜的好,不然忍不住咳出来,先不提大家伙儿又是一阵表关心,他娘尤氏很可能会不准他出去。
李纨闻言,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笑意,微微颔首:“劳茂哥儿惦记。并无什么要紧事,家书前两日才使人送过。”
她顿了顿,看着贾葳,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赞赏:“倒是茂哥儿,身子才刚好些,就这般勤勉向学,实在令人钦佩。兰儿,”她轻轻拉过身边年幼的贾兰,“快给你茂哥哥作个揖,日后要好好向你哥哥学这份上进的心才是。”
小贾兰生得端正,规规矩矩地对着贾葳作揖,奶声奶气地说:“给茂哥哥请安,兰儿记住了。”
贾葳忙伸手虚扶了一下,温言道:“兰哥儿聪慧懂事,大婶子教导有方,将来必有出息。”他身后的立春小梅也适时地向李纨和贾兰福了一福。
一旁的王夫人看着贾葳清癯却挺拔的身姿,又想到自己那个整日在脂粉堆里打滚、一提读书就如坐针毡的儿子,心里那份对比带来的焦灼感又翻涌上来。
她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接口道:“茂哥儿这话在理。读书上进,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根本。”
目光转向贾葳,带着几分热切:“说起来,茂哥儿秋闱高中,文章必定是极好的。不知……可有将平日读书的心得、批注的笔记誊录下来?若是方便,能否借予宝玉看看?也好让他这榆木疙瘩开开窍,知晓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她说着,还特意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立春,仿佛在暗示她回去就该准备。
这话一出,如同一块石头猛地砸进了看似平静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