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刚刚出发没多久,便下起了雨来。寒气袭人,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
紫鹃将多余的衣服全裹在黛玉和雪雁身上,自己却冻得浑身发抖。
黛玉心生不忍,要将衣服脱下来给她,却被阻止了:“姑娘,你身子本就不好,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寒意?要是生病了,哪里去寻大夫?岂不是要急死我?我身子一向康健,不要紧的。”
话刚一说完,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黛玉执意要将衣服脱下来,却在这时,司棋走了过来,手里抱着一件莲青色绣着荷花的披风。
“林姑娘,这是二姑娘叫我送来的。”司棋道:“我们那里也只能匀出这么一件来了,你们先将就着穿吧。”
真是及时雨来了,林黛玉谢过了贾迎春,当即便将衣裳披在了紫鹃身上,亲手给她系好了带子。
“这下暖和了吧?”黛玉道。
紫鹃确实觉得暖和了许多:“二姑娘真是有心了。”
休息了一阵子之后,大家继续上路。车轮骨碌碌碾过崎岖不平的泥土道路,不一会儿,就糊上了一层泥巴。走起来,格外艰辛。
下午,雨越下越大,几乎没有办法再前行了。寒意愈发浓重,哪怕穿着好几层衣裳,依旧冻得人浑身发抖。
前方,贾琏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来到贾母车子之前,大声道:“老太太,这样下去不行的,路越来越不好走,这些马再淋雨下去,搞不好会生病,那就麻烦了。”
贾母掀起窗帘看向他,道:“但是即便我们停下来,这些马还是没有避雨的地方啊!”
“我隐约看到前面有一个庄子,我去看看,给他们一些银钱,能不能在他们那里住一夜。”贾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扬声说道。
贾母点点头道:“那你赶紧去吧。”
贾琏说了声知道了,便踩着雨水和稀泥,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
车队自然是停了下来,在原地等待着贾琏的消息。
依偎在贾母怀里的贾宝玉挣开贾母的怀抱,道:“我去看看凤姐姐她们怎么样了,这么大的雨水,琏二哥又走了,凤姐姐她们肯定很害怕,我得去安慰她们一下。”
贾母怜爱的看着他:“你呀,就是心善。这么大的雨,我可不许你出去,淋湿了怎么办?这个时候要是病了,可是连大夫都找不到的。”
贾宝玉打定了主意,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当即撒娇耍痴,非得出去不可。贾母只得依了他,又吩咐袭人好好跟着,绝不可让他淋了雨摔了跤。
贾宝玉得了准许,立即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跳下了车去。袭人连忙跟在他身后,举着一把油纸伞,寸步不离。
雨水哗哗啦啦的下着,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一切景象都隐没在雨幕之中,变得模糊起来。
这边车厢里,王熙凤坐在座位上,愣愣的看着空气,面无表情,再没有了从前神采飞扬的模样。
平儿坐在一边,也一语不发。主仆两个人都沉默着,只闻得车外的雨声,泼天洒地的响着。
沉默半晌,平儿忍受不住这快要窒息的感觉,道:“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听着怪吓人的。”
王熙凤身上披着一件玉绿色缎子夹棉的披风,领口上镶嵌一圈白狐毛,看着暖和,脸上却笼罩着寒霜:“让它下,大家都不活了才好呢。”
平儿道:“奶奶……”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这路可不好走,二爷该不会摔跤吧?”
王熙凤冷笑起来:“摔死了才好呢!”
“奶奶,那件事……巧姐儿的事,也怪不得二爷。”
“不怪他?要不是他忙着去照应其他人,我的巧姐怎么会弄丢?”说着,王熙凤的眼眶,隐隐湿润起来。
平儿无声的叹息了一下,正要再劝慰,忽然车窗外面,响起了贾宝玉殷切的声音:“凤姐姐,我来看看你们。这雨下得这么大,没吓着你们吧?”
王熙凤听到他的声音,眼里的泪意立即憋了回去,脸上的寒霜更加浓重:“谢过宝二爷了,我们不怕,你回去吧。”
外面,贾宝玉嗫嚅着,道:“凤姐姐,你,你还在怪我吗?我,我也不是有心的……”
王熙凤冷冷的回答道:“我哪里敢怪宝二爷?”说完便闭上眼睛,任凭外面贾宝玉再怎么赔小心,也不答话了。
后方,雪雁掀起窗帘看向前面,咦了一声,道:“宝二爷站在琏二奶奶车子旁边半天了,怎么也不见琏二奶奶叫他进去?连帘子都没有掀起来,从前,琏二奶奶不是对他最好的吗?”
紫鹃道:“我隐约听说,巧姐儿是宝二爷弄丢的。本来巧姐儿是琏二爷抱着,他要忙着照应其他人,就将巧姐儿交给宝玉看着。谁知,出了城门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巧姐儿就不见了。为这件事,这段时间以来,琏二奶奶都没有给过他们两个人好脸色。”
黛玉道:“这也难怪了,可怜慈母心,她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
雨幕铺天盖地,哗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此情此景,简直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样。
地上到处都是水洼,坑坑洼洼一片。不等雨停,是决计无法上路了。
车队在雨幕中,显得是那样的弱小,好像风雨中大海里的几艘小船,随时都会沉没。
贾宝玉怏怏不乐的回到贾母的车子里,任由袭人为他卸下身上的蓑衣斗笠,垂头丧气,一语不发。
贾母关心的问道:“这是怎么了?就出去了一下,便如此不乐?”
贾宝玉垂着脑袋不说话,袭人看了他一眼,对贾母说道:“琏二奶奶……没有怎么搭理二爷,连帘子都没有掀开。瞧着,还在怪罪二爷呢!”
贾母皱了皱眉头,道:“她怎么还是如此?能怪宝玉吗?那样兵荒马乱的,宝玉自己都还是个小孩,没有看住巧姐儿,也不是他的错。嗨,这凤姐儿,原来看她还是个好的,现在瞧着,也是个不懂事的……”
贾母正抱怨着,却闻外面响起贾琏的声音:“老太太,那庄子里的人家答应让我们借宿了,我们赶紧去吧。”
贾琏浑身都是雨水和泥巴,看起来,十分狼狈。贾母正不待见王熙凤,见此情景也没有关心他一身,只淡淡吩咐道:“走吧,你前面带路。”
车队开始慢慢前行,拐了一个弯上了小路,朝着远处的田庄而去。
田庄主人是个年纪与贾母差不多年纪的老婆婆,瞧着精神矍铄,面目慈祥,行为举止,也是见过世面的。
贾母与她厮见过,问道:“老姐姐,如今这个样子,你怎么还不离开?”
这姓彭的老太太说道:“我孙子儿子都在京城,至今还没有回家。无论如何,我这把老骨头,也得等到他们回来,才一起南下。要是等不到,我也没有必要离开了。”
闻言,大家都十分唏嘘。谁都知道,这彭老太太等到她孙子儿子的几率,是十分渺茫了。
彭老太太很是热情,让丫鬟仆役端了热水上来,给他们一行人洗漱。又吩咐厨房立即做饭,要招待客人。
等到众人洗漱完毕,觉得身上的寒意消去了大半的时候,香喷喷的饭菜也端上了桌子,彻底吸引住了他们的视线。
奔波了这么久,何曾好好吃过一顿有菜有饭的正经饭食?那粥天天吃,都吃得快要吐了好吗?更何况,还不能随意添饭,谁不是每天半饥半饱的过着的?
皇亲贵胄,娇生惯养,他们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啊!想起最近这段时间的遭遇,一个个的,就觉得心里苦得像黄连似的,悲惨至极。
宴开两桌,主子们一桌,奴婢们一桌。彭家老太太,可以说是考虑得非常周到了。想来,她的孙子儿子,在京城也不是寻常人物。
荷叶粉蒸肉,红烧大鲤鱼,香菇炖鸡汤……乡下地方,做不出多么精致的菜肴,都是油腻的大鱼大肉。
现在,贾家众人看着往日这些根本上不了他们桌子的粗俗硬菜,只觉得一个个嘴巴里唾液加速分泌,肚子也叽里咕噜的叫了起来。
这样的一顿饭,比什么精细的茄鳌和鸽子蛋,更加合他们的胃口。现在,要的就是油水!
众人也顾不得谦逊,当即,一个个拿起筷子,大啖起来。那模样,比起当初刘姥姥进大观园,也好不了多少。
当日嘲笑别人,焉知,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呢?
旁人都肚子里少了油水,贾宝玉却不一样。贾母随身带着的精致糕点肉干什么的,自己都舍不得吃,全部进了他的肚子。因此,其他人都急着吃饭,他却是不急的。他看了一眼王熙凤,自己动手舀了一碗鸡汤,带着笑递过去:“凤姐姐,先喝碗汤吧,肠胃会舒服一些。”
王熙凤瞥了那鸡汤一眼,淡淡说道:“宝二爷自己喝吧,我不需要。”
贾宝玉的神色顿时黯然起来,放下鸡汤,眼眶开始变得泛红起来:“凤姐姐,你,你不要怪我了好吗?看着你对我这样,我的心里,真是难受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