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雪落下后,便像掀开了冬的帷幕,雪一场接一场,连绵不绝。
即便,十月刚刚过去。
大观园中冬麦尚露新芽、白菜已见菜包,斑斑点点的油菜田也还未尽凋零。
一个秋过去,婆子丫鬟们并没有白干,那些种着冬作物的田地,还有已经犁地盖肥的,如今用草料像被子一样盖起来,等着开春种植。
眼下气候骤冷,地头的活计暂歇,许多婆子和丫鬟便转而聚在院子里,专心编织床褥。
这算是黛玉的一项疏忽,毕竟这是她管家的第一个冬季,雪来得太早,一切叫人措手不及,便是那些老成的管事,也难免疏漏。
可贾府有工契在身的便有五百余人,虽比不过贾府鼎盛之时家仆千人之数,但过冬的床褥柴火仍是一项巨大的开支。
所幸,有旧物翻新之法,亦不乏巧手之人。
京中尸祸未平,许多宅院门户洞开,死者横陈,亲属逃散。义军命各坊收敛遗骸,打扫废屋。贾府奉命调派人手清除京中活尸、收敛尸首,自然便将这“清理”差事承了去。
于是,婆子带着街坊妇人进宅收殓,取走屋中旧被褥与衣物。虽说死者之物,再用总有避忌,可眼下是雪夜苦寒,还是活人要紧。
好在新朝已定下了闯王来年立春登基,这馊主意都是义军定下的章程,贾府不过依命行事罢了。
在黛玉看来,这不过只是一桩小小的差事,能替义军分忧,同时安置京中冗闲人口,何乐而不为?
城西被大火烧毁,大量的房屋倒塌,京中百业俱废。
便是为了新朝,化为焦土的城西还是需要重建。
正好义军除了打仗,最是擅长的便是工事。
太上皇还未让位时,沉迷参禅悟道,便是民间也多有人笃信这便改变命运多舛的唯一解法。
那时候川蜀还没有大旱,新安三省也没有大水,甚至北方的游牧民族也只是偶尔滋扰边境,朝廷的军队还未跟如今一样屡屡败退。
可寺庙建设不断,这些饱受徭役之苦的子民,或是他们的孩子,聚集起来,便是如今各地起事的义军。
官府库银早空如鼓,内廷更是力竭。若闯王要登九五之位,便不能只攻城略地,还要接下这“天下烂摊子”。
义军忙于修复城门,重建长安城西,甚至还要攻下更多的城池。
于是贾府,便顺理成章又让人意外的代替了官赈,接管了京城的济民之事。
京中两处粥棚,流民收容五坊,义仓账册日日递送,百姓口中贾府当家的林姑娘,已是城中救命菩萨。
不过这菩萨如今这为小孩的事烦心。
绛芸轩如今成为左丘梅教书的地方,专为贾兰与柳晏设的私塾。
只是这几日柳晏闭门不出甚至绝食抗议,气恼黛玉“与闯王暗通款曲”,自觉身为忠臣之后,不肯与“贰臣”同地相处。
虽然柳晏并不会影响黛玉的决定,但许是同为少时无依之人,黛玉还是心生愧疚。
但她确实无暇顾及,忙着联络上下、疏通商道、安顿流民。
今日听小红报府中诸事,听说了左先生雷霆手段将柳晏押去书房了,倒叫不知道如何与柳晏说话的黛玉,有了些许兴趣。
黛玉拨冗,从绛芸轩而过,见贾兰竟带着一群小童在那背三字经,还没来得及疑惑怎么私塾多了学童,紫鹃来报左丘梅早带着柳晏去书房训话。
贾环原来的书房被重新修缮给左丘梅用,黛玉还没靠近,便只“啪”的一声清脆。
“你为高门之后,竟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赌气绝食,不知廉耻。既不愿读书,我便赠你一杆缨枪去北境挣军功,也不枉费你父亲勤王护驾之忠义,祖上救国从龙之功。”
左丘梅厉声呵斥间,一句话便带着几下打手板的脆响。
一听便知是先生管教学生,紫鹃回头示意随行的丫鬟们噤声,才试探地低声问了问:“姑娘……这……要进去通传吗?”
黛玉却摇了摇头,静静立了片刻,便转身离开。
出了回廊,紫鹃方敢出声:“虽说姑娘将私塾托付左先生,但那毕竟是……国公府的公子。”
黛玉沉吟,才道:“闯王已定登基之日,往后柳晏便再也不是什么国公府的公子了。”
曾耀耀生辉的名门旧望,不过是风雪中残灯罢了。
待春来,新朝将启,黛玉想若是理国公府并未毁于一场大火,只怕以勤王护驾的义举,只会比缮国功夫和治国公府的处境更差。
便是京中各王孙贵胄如同贾家的贾赦、贾珍以军职袭爵,他们多在义军攻城前后被清算,或早已逃遁离京。闯王下令大肆抄没充公,以补公中空虚。否则张才良纵坐龙椅,这天子之权也要屈从于孔方兄之下了。
如今京中四王八公,竟然只有贾府因前朝落罪得以保留自身,其余皆已成往日云烟。
左丘梅做人门客,自然不会叫自家主人走了空门。
他从贾兰处听家主来寻,带着账本算盘,下了堂便来给黛玉请安。
一见黛玉入议事堂耳房,便跪地磕头。
黛玉急忙叫人扶起,未等左丘梅请罪,便道:“我将教读之事全权交予左先生,便是信你能以礼训人,以德服人。若是学生顽劣,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府中亲眷,先生都可教得,不用问我意思,学生若有错,不必问我脸色。”
左丘梅一愣,身为落第秀才,他最知“教席”之难。
寻常高门私塾中为师,常被女眷指使、内眷干涉,连训学都需察言观色。
这便是左丘梅一开始听裴石之邀,不愿前来的原因。如今黛玉这般一句话,倒叫他胸臆一宽,想来是多虑了,这家主子是不一般。
左丘梅瞧过黛玉之前给贾兰批的文章,才思灵动,虽非科举八股文章句法,却远胜时下应试士子。
当然,左丘梅进贾府所感心宽,还不止这一处。
他早年屈从当了几年狗头钱谷师爷,如今看来那段士子的屈辱过去竟然命中注定是为今日所备。
黛玉翻看左丘梅所造账册,听得耳边算盘噼啪作响,左丘梅便道:“如今京中各家抄没充入义仓上来的,账上有十三万石粮,按日二升算,这京中三十万百姓与义军,只够二十日了。”
她眉心微蹙,露出少见的错愕:“我府中之人,皆按每日五升供粮,为何义仓竟如此寡淡?”
不过想想上次她亲去粥棚领粥,那米花比起贾府的粥棚确实少得可怜,甚至只怕一人一天都不足二升米。
左丘梅无奈苦笑,算盘轻弹:“姑娘,官仓里,能有一半粮食落到百姓肚子里,便算不错了。”
黛玉默然片刻,复而低声一叹:“我知你道理,从前府中账银库,尽是家中私财,也能叫账房层层盘剥。”
“我们府中尚余五万石粮,如义仓不足,便先支此数,还能熬足一个月。先将城中两处粥棚,改为每人每日三升。天寒地冻,最怕人饿着熬不过去。”
左丘梅怔住了,片刻才笑道:“这京中几户人家,想来都不如姑娘一家阔绰。”
黛玉笑着摇摇头,“不是阔绰,有贵人相助了吧。”说罢她便没有多说,安静了许多。
这倒叫她想起一人,那事已过去快个月了,如今瞧来便是没有他,这府中平安无事,倒撑了下去。
左丘梅笔走如飞,推算开春前赈济京中百姓所需粮米,另写了张条子递给黛玉。
黛玉只看了一眼,竟足足需五十余万石。
黛玉只轻轻将那张惊人的数字搁于案上,道:“你明日便写一封书信叫赵安送去府衙,将义仓防守让一半给我们府中护卫,省得有人监守自盗,或许还能多省出几石米进百姓肚子里。”
黛玉确实有此便宜,但左丘梅道:“这不过是节流之法,也只能多挣得十日,那后头呢?余下的五十万石,姑娘打算怎么办?”
黛玉起身,纤指将那张条子轻轻收于袖中,“余下的我让人去找来,你不必担心。”
左丘梅欲言又止,见家主胸中似有万全之策,可运筹帷幄。
其实,黛玉并非真有通天之术,能无中生有。而是方才想起裴石,她便想起那无主之仓。
她不动声色,离了荣禧堂,沿着府中回廊一路走至正院。穿过石阶、越过廊檐,她远远望见演武台仍在,那些昔日操演所用、灌满的沙袋仍堆成一丘。
一切好似昨日,只是友人不在。她沉默片刻,随即转身去南府寻赵安、贾芸密议,商定趁夜率人悄然出城,暗自运回那些无主之粮。
而此刻的京中,已有两处由贾府设立的粥棚。
一处仍设在城西旧坊,那是百姓习惯前往的旧地,也方便照拂义军工事修筑之所;另一处,则设在靠近京营的城北,义军六万之众驻扎其间。
起初,不过是贾府寻常义举,自筑棚舍,施粥赈饥,也是为了一朝蒙难,能有四邻相助。
谁知如今,这义举竟渐成“官办”,黛玉代为承办京中济民之事。
她与左丘梅常为粥米用度费神,为了防止贪墨与作假,便如每夜在府中巡抚查看一般,黛玉偶尔也骑马跟着护卫们亲往粥棚探查。
一并去瞧瞧负担京中济民之事,闯王许诺给黛玉的一整条街的铺子建得如何了。
城北大道之上,一匹墨色骏马驰过街口,身披鹤氅的女子虽带着帷帽,却难掩风姿。
她身后护卫簇拥,一路无言前行。
市井巷口,不少百姓驻足观望。
“是林姑娘——”人群中有人低呼。
“她来了之后,粥棚都大方了,真是大善人啊。”
旁人低声接应,言语中满是敬服。
“可不是嘛,人家可是得了城西一整条街的铺子……国公府独她一家无事,听说闯王都听她的,也不知道做了什么。”
言语流传,如风过市井街巷。
作为未婚守贞的女子,本不该抛头露面,但时局如此,虽仍有迂腐之人间言,但京中百姓多对贾府当家赞誉有加。
京中女子尤为敬慕,林氏女子何其多,常有错缪,女子们悄然称她为“贵女林氏”。
哇,好装逼的结尾[小丑]
左丘梅:才两个学生??看不起谁??去把府里小孩全部叫来读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4章 京中贵女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