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门外,风起尘扬,赤旗猎猎,黑鸦盘旋。
卫若兰策马在前,贾府车队缓缓向城门逼近。高墙巍峨,重兵把守,关上赫然悬着一面殷红大旗,墨字赫然:“顺天应命”。旗帜随风翻卷,上面斑驳如同千万人的血凝结而成,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车队方一近前,便被一列持械义军挡住去路。为首者肩披兽裘,面色黧黑,目中血丝横布,腰间悬着锋利弯刀,一身杀伐未散,冷眼望来,如刃割面。
“什么人!做什么的!”他大喝。
倪二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我们是京中贾府,出城赈济,如今护百姓归府安置。望将军放行。”
那军头目光在车队间来回巡视,眼见众人衣着不俗,马车宽大,护卫皆带兵器,不由冷笑:“出城救济?我们没有进城前,官府都闭门自保,今天你们倒显摆起来了?我看是借赈民之名,行私运之实吧?”
卫若兰上前道:“军爷若是不信,我们愿守规检验,你们大可查验。”
军头并不应声,只带几名兵卒踱步到后车,猛然掀帘。只见车内挤着村民老幼,目光惶恐,小儿已忍不住哭出声,被母亲匆匆捂住。
他眉头紧皱,喝道:“哪来的这些人?”
倪二回道:“延义村的村民无人相帮,孤苦无依,故出力接回府中安置。”
那军头冷哼一声,懒得再问,手一挥:“查——!”
数十义军一拥而上,如狼似虎。有人翻查马车,拉扯包裹;有人驱赶百姓下车,逐个盘问。村民吓得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左丘梅站在一旁,望着闯军熟练的问话与利落的搜查,早已不同于先前他们进入延义村。
但又是一样的,那日闯军路经延义村,村中倾力供粮、礼遇接待,却仍被掠走余粮,甚至有姑娘被骗走。许诺的回村相助也未曾兑现,如今村民对“义军”二字,已多半心怀警惕,宁愿沉默,也不多言。
对左丘梅来说,这等军纪,也敢称‘义’?虽是入主京城,匪性未褪。
一旁兵卒们忙着,军头继续他趾高气昂地打量,前方马车帘子一掀,一道身影缓缓步出。
黛玉披着白色斗篷,兜帽低垂。她行步不疾不徐,衣袂掠风,鬓边微乱,掩不住身上那份端凝自持的气度。即便刀锋在前,眼中亦无惧色。
明显区别于惶恐的村民,黛玉身子绰约,有名门气度,自然吸引那军头上下打量,问:“不是说送村民进城吗!这是怎么回事!”
她站定,向军头略略一福,未言一词。
他冷哼道:“不是说是送灾民进城?带女眷是做什么的?”
贾芸上前介绍:“这位是我家当家的林姑娘。”
军头一怔,似未曾料到竟是一女子当权,眼神中轻蔑之色一闪而过。
黛玉只静静伫立,目光从军头身上离开,环视街上,等着府中接应。
而卫若兰已跟着立于黛玉身侧,倪二则悄然侧身,拇指扣住刀柄。
可偏偏此时犯难的并非军头,而是一旁的小卒。小卒上前与军头低语几句,那军头目光忽然凝滞,脸色也沉了几分,双双看向贾芸。
贾芸也有疑惑,忽而他便想起,是当时他们排队领粥时那个小卒。
搜查终于结束。
本以为就此放行,可那军头与身边副将耳语几句,忽然一转语锋,低声冷笑:“你们前儿不是才买了我们不少姑娘吗?前儿才收那些王孙之后,如今又护着这些灾民进府,是想重聚旧势还是另有所图?”
黛玉轻声答道:“贾氏一族,确为勋贵出身。但早已被前朝抄家夺爵,如今是我林氏管家。如今朝局已改,我们只愿守一隅平安。”
军头“嘿”了一声,阴笑浮现:“旧朝金玉之家,换了身皮,就真成新人的事……可不那么容易。”
倪二眼神一冷,正要开口,却被黛玉微微抬手止住。
“若将军此言是讥我图苟安,那却也没错。”
军头摆手,笑容一敛:“这些百姓不碍事,但……如今要进城也有规矩。”
“什么规矩?”贾芸和倪二不约而同地皱眉,这明显是要刁难的前奏。
那军头缓缓抬头,目光阴沉如水:”闯王有令,只许普通百姓入城。”
一时间,风起尘扬。贾府诸人皆面色微变。
倪二捏紧刀柄,低声骂了句:“狗娘养的。”
卫若兰却只是后退半步,面沉如水,眼神已转为防御。
林黛玉神情不动,眉梢微挑,轻轻看了贾芸一眼。
贾芸会意,上前,低声凑近军头笑道:“大哥,我们这些百姓也是仰仗义军庇佑。咱们虽还有点薄财,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命。如今荒年,既无势,也无仗,只求军头行个方便,我们也好将这些百姓接回去安置。”
贾芸故技重施,说罢,他袖中悄然滑出几锭碎银,沉甸甸递出,估摸三四两之数,动作娴熟,不露声色。
谁知那军头不似前几日那个好糊弄,冷眼一扫,毫不接银,只冷笑一声,声音透着不耐烦与嘲讽:“闯王亲自颁下的差事,就你这点小钱,也想打发我?叫我怎么给闯王交差!”
话音未落,身后小卒骤然上前,将贾芸一把按翻在地,膝压背脊,刀柄冷冷抵在肩头。
瞬间贾府卫府的护院府兵也紧张起来,他们虽依主子先前所言克制,却各个将手放在兵刃上,随时准备。
“我们就不是普通百姓吗!”贾芸恼怒高呼,“你们不出城庇护,如今我们出力去救,却不让回,叫延义村的百姓让谁来管?”
这一喊,加上四辆马车和几十人聚在城门下的对峙,一下子因而城门内不远处粥棚的百姓侧目。
军头却不屑一顾,双手抱臂:“哼!我们义军是顺天应命,自然能护百姓安稳。用不着你们这些贪财无义之人来插手。”
那语气,骄矜得像是整个长安都靠他一人撑着。
黛玉看着那军头,缓缓上前一步,语气淡然如水,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压力:“既是规矩,可为何不在新民令之内?不知明文何在?可有张榜布告?”
卜旃个子小小,一溜烟到城门边上的布告上的新民令一瞧,大喊:“上面没写呢!”
军头一愣,这确实没有明文,新民令也没有这条。
他冷哼一声:“这西城门是我管,我便是规矩。”
他拔高声音,唾沫横飞,“咱们义军从关中杀到京师,靠的不是讲理,是拳头!谁想进这城门,就得听拳头说话!就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卫若兰脸色一沉:“我等皆是京中之人,赈民归府,本是为民之事。将军却将之横拦,未免不通人情。”
“这世道变了,你们这些高门子弟,还想着靠讲情分混过关?”军头脸色愈发不善,语气里满是对贵胄阶层的嘲讽,“谁知道你们是真是假?说不定是假借济民之名,实则打探虚实,回头勾结旧臣造反呢!”
左丘梅闻言,眉头微蹙。他望向黛玉,低声道:“这是故意为难。依我之见,此人并非真为守规,而是坐地起价。只是看姑娘如何抉择罢了。”
林黛玉的目光缓缓掠过此刻聚拢在一旁围观的士卒与百姓,有孩童吓得哭出声,母亲匍匐在地哄慰,面色惨白如纸。她心中一凛,知若不能从容渡过今日,不但这些村民无处可去,贾府往后将在义军面前一直屈居人下。
她缓缓抬眼,定定看着军头,语气平静:“将军说得极是,世道已非往昔。城中百姓之苦,我府自然知晓。诸位肩负守城重任,日夜辛劳,我门府里也愿接济城内之民,尽绵薄之力,与义军共度灾年。”
此言一出,左丘梅面色微变,卫若兰亦望了她一眼。她这番话虽是示弱,但亦是一种表态——贾府将与义军命运相连,至少在义军看来,是认可其正统地位。
莫说京中众人传言礼部尚书带着玉玺弃长安朝廷往金陵而去,闯王即便有心做主皇宫,但是京中朝廷旧部必然有人对于闯王有反心。
先前缮国公府和治国公府被义军整治便是他们并不愿归顺闯王。
只是黛玉先前叫贾兰去各国公家送拜帖,也是为了试探各家在京中的态度站队。
可这话一落,在军头耳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他咂摸出一丝得色,却未当场松口,反倒再度抛出一句冷话:“姑娘这番话倒也中听,只是我不过小卒,规矩如何定的,我可不敢违。如今只有闯王和几位将军能主事,你与我说这些——未免也太抬举我了。”
黛玉见他嘴角的讥诮一闪而过,眼中甚至泛着一丝期待,已然洞悉他所求为何。她缓缓前行一步,卫若兰本欲拦住,生怕她被冒犯,黛玉却只是轻轻抬手,示意无碍。
她行至军头近前,轻声道:“将军忠诚守门,秉规办事,令人敬佩。敢问英雄尊姓?”
军头一挤眉,抬手随意作揖道:“免贵姓李,李大年,现为三营军头。”
黛玉颔首致意,话音温润,“李军头忠勤守职,小女佩服。既然军头有难处,我自不会让你为难。我愿出谷五石,用于赈济百姓,既是为民,也是助义军之力,也不知李军头可愿意替我引荐一二。”
她稍一顿,转身对倪二低声耳语。倪二听后浅笑,朗声喊道:“诸位街坊作证,今日我家主子许诺,等入城后,府中愿自备粮米,帮义军济民,不求回报。”
倪二原在京中便是走街串巷,众人皆知他是收帐的。虽说为人霸道些,但是认识他的街坊都知倪二个仁义守信之人。
很快便有人高声叫好。
此言一出,不但李大年神色一变,就连左丘梅也微微皱眉,望向黛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这是一次明明白白的“站边”。她将贾府主动与义军捆绑,向整个长安城传递一个信号:贾府已非旧朝死灰,而是主动成为了新局中的一枚活子。
甚至可以说,企图再有从龙之功。
“京中百万居民俱散,但城中仍有十数万百姓,每日赈济所需粮米必然是巨额之数,想来闯王乐于有人一同赈济京中百姓。”左丘梅提醒李大年:“此乃大功业!李军头若愿引路,此番功绩定能让军头声望显赫。”
李大年则听得眼睛发亮,若能藉此一举在闯王面前邀功,岂不正合心意?
“姑娘所言,当真?”他语气放缓,目光贪婪,却又小心翼翼地探试。
黛玉浅笑:“自然当真。府中粮米已有存,李军头派人与我们同行即可。”
李大年得了实惠,又见对方姿态温顺,已无多虑,连忙叫人放了贾芸。
而贾芸早已会意,趁机又往李大年副官袖中塞了些碎银,嘴上客气得很:“军爷这等仁心义胆,贾府上下一定铭记在心。”
两人一唱一和,李大年嘴上还添了几句官腔:“姑娘识时务,是咱们百姓的福星。若京中各家也能有此大义,百姓便不用愁了。”
得了好处的人,总是说得漂亮。他立刻挥手,放行车马。
于是,贾府车队重整,村民们重新上了车,黛玉改上了自己的马,浩浩荡荡地从城西而入。
府中有人已经在等着,黛玉他们进了门时天还没黑,叫莫云嬷嬷派家丁准备谷米。
府中陈米旧谷颇多,便是五石五石地送出,这个冬日也能日日送出去。五石陈米旧谷不过府中冰山一角,对黛玉来说不过动一根指头,若能换得声誉、通路与庇护,则再划算不过。
搬运谷米还需一些时间,黛玉策马直接进了荣禧堂,将要紧事交代小红。
小红是个做事有眼力见的,急忙带着院中百姓,一起往南院去,又将主子交代的事情与自己母亲一说,众人便开始慢条斯理地搬运陈年谷米,一时人声鼎沸。
莫云又说车马修整,愣是叫进府的两个小卒去叫帮手来领。
李大年不识府中虚实,只以为此为巨恩。五石对贾府如今的库存不算什么,但却是将近五十斗,需要一袋袋穿过两条街巷,才能搬到城西粥棚。小小守城军头无车无马,人手搬抬不算易事,但人多却也不难。
李大年恨不得将这一出“赈济义举”捧去献与闯王,甚至想要独占,自然依从,很快便不断有兵卒上门搬粮。
如今却因一场“放行”,披着贾府的“德政”,得了百姓好名,一时真以为自己成了赈济功臣。
可一趟趟将谷米如蚂蚁搬粮一般,从原先荣国府的黑油大门出,运往城西粥棚。
百姓们看到义军从原来的荣国公府竟客客气气地往粥棚添粮,甚至天色已经变成猪肝一样危险的颜色都还在与夜色赶时间。第二日百姓们纷纷打听,那一日入城之事,自城西至城中,不胫而走,贾府的南院忽而门庭若市,义诊施粥终日不停,到府中做工的机会甚至是需要求人才能得到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被抄家、流言四起的贾府,竟在闯王新政初立之时,早已义诊施粥,甚至出粮赈济。
贾府重立于京中的名声,便从这五石谷米开始,如微火燎原,迅速传开。
不是旧贵胄,不是市井商,只是一个女子,扶着濒临破败的旧朝罪臣之名,硬生生挤入这座即将易主的京城之中。
我比大家早7章知道剧情,我现在深刻的知道权谋对我来说太难了。
所以,后面权谋部分我大抵会,偷懒……[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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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京中贵女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