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猎猎,院中篝火摇曳如鬼影婆娑,风过檐角,传来夜梆声声。
裴石牵马缓步在前,紫鹃与小红远远随行。黛玉坐在马背上,手扶鞍角,只觉马身温顺稳健,遂笑问:“这可是裴总领自用的坐骑?可有名字?”
裴石略顿,道:“并无名字。皆是府中马匹,只是我与它有些眼缘,出行多骑它而已。”
“既有眼缘,便是有情之物,不若就赠与你吧。”黛玉思忖片刻,含笑轻语,“既赠良驹,得取一好名才是……”
裴石闻言止步,缰绳一收,马也不再前行,一人一骑俱看向了身边的大个子。
黛玉略一讶然,方欲再言,却听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多谢当家的好意,”裴石终究低声应道,复又牵马前行,“只是一旦有了名字,便有了姻缘,有了姻缘,便生牵挂;有了牵挂,便起执念;执念一起,便是轮回苦海,难得超脱。"他顿了顿,"佛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名相皆空,不应执著。"
黛玉听了,反倒掩帕轻笑:“枉你曾为佛门中人,怎地竟这般忌讳‘名相’?若依你所说,释迦牟尼给须弥山命名时,难道不知要落个'着相'的罪名?”
“姑娘实在是博闻强识。”裴石尘缘未了,只怕日后重回因果,难舍红尘。
“名相终归是筏,渡河之后,终究要舍。”
黛玉看着那个圆鼓鼓黑漆漆的脑袋,想起上次他的戒疤已经看不大出来了。
“你明明已在俗世,却还想着舍筏登岸……罢了,不强求。今日堂审,听到他们所说,你在府外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裴石收缰略顿,沉声回道:“西城门已破,宫墙之上有人悬挂‘顺天应命’大旗。三日前理国公府柳家被围,昨日是景阳侯宅邸起火,街上并无乱民蜂拥,只是往常所见与我们一般采买的人变少了。今日我等出去时,见前兵部侍郎一家老小尸陈家中,应是叫贼寇和活尸进门。”
黛玉静听未语,良久才轻声道:“史书中常有乱世记载,官逼民反,或黄袍加身问鼎中原,或霸王别姬自刎乌江。后人只道功败垂成,却不知身处其中才觉世道无情,黎庶如草。他们说闯王替天行道,我听着倒像是遮羞之词,空谈仁义,实则杀伐无度。”
“虽众生之苦多缘天灾地孽,”裴石点头,“然天灾**并非罕事,若非朝政失德、官府贪惰,亦不至今日沦落。”
“都说治国齐家,还真是如出一辙。”黛玉毫不避讳地跟裴石谈及贾府的兴衰,末了道,“各地藩王亦如贾府子弟,若鼎盛之时能谨守家业,规训子弟,便也不至于此。”
“既然身入朝局,便不只是修身齐家如此简单了。”
裴石笑笑,可人心沟壑难填,世事无常。
“且不提世间并无世家能延续千年,如今我朝亦是日月同辉,二皇临朝,便是父子也不是了,兄弟也不是了。开国至今才几许功臣良将,都难敌‘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落得身死族灭、图章焚毁的比比皆是。”
黛玉想想林氏祖上也是有从龙之功,袭过列侯,可到了父亲这代便是争得了显赫功名,也难敌家族衰败,到自己手上更是除了那些俗物,祖上功业已成往事云烟。
只是如今她身在贾府,已无退路。回想林家因子嗣凋零而败落,在王朝末世苍凉中,或许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说到此处,黛玉握紧马鞍,眼底似泛起一抹自嘲,“贾家女子尚且要上阵慰军杀敌,若能久居深宫又怎会换来通敌叛国之诛?”
裴石默然,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漆黑如墨,唯有风穿林梢,夜火跳动。
“姑娘此言,实不该轻吐。”贾府不似他一族,还留有一口气,还能有安生立命之所,“若贾家真有通敌之实,早不止是抄家问罪这般了。”
“我自知分寸。”黛玉笑了笑,“只不过如今京中大乱,朝廷自身难保。此时你我这几句言语,只怕比街巷流言更不起眼。”
“凡事最忌心存侥幸。”
“你常在刀山火海之地行走,却比我这绣闺中人还畏首畏尾?”她一挑眉梢,笑意中带着几分讥诮,“裴总领莫不是怕我将你拉下这浑水?”
裴石不答,只是目光微动,似藏着几分旧事未吐。
俩人静默一半晌,裴石忽而听身旁开口,像是有意无意的触动了暗线:“我不该只是困守贾府。我想……趁乱,谋一线生机。”
裴石眉心一动,沉声问道:“你打算如何入局?”
“听闯贼所说,六家国公府、六家侯府,有的已关门自保,有的……在筹兵自救。”黛玉顿了顿,“而我荣府如今若还闭门自守,不过是坐井观天。我要出去看看——看看京中局势,还剩几分转圜。”
“如今贼寇虎视眈眈,兵祸尸潮,处处杀机。你久居内院,贾府又已声名扫地,你又怎能涉险结交京中权贵?”
黛玉沉吟:“你说的也在理,只是房老先生说几处哨所高台就要建成,届时府中防务压力大减,你倒是可以带人增加白日出府涤荡活尸的人手……何尝不是为贾府争得一份名望?”
裴石轻笑:“二奶奶就不担心功高震主?”
“若是裴总领能因此成京中一方势力,黛玉求之不得。”她眼中闪着光,言语间却不见一丝私心,“你我本就同舟共济。若真能谋得一隅之地,安生立命,我便知足。”
这世上,谁人能在权势之前心如止水?
裴石望着眼前人,心中一动。
面前这人似乎真的至真至纯,不慕荣华,只为了自己的自在。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甘愿为她持刀负命,守一人安稳。
他低头行礼,语气一如往常:“属下听令。”
黛玉与裴石一同商量了探访京中几家国公府和侯爵府的打算。
几人在府里溜达了半个时辰,黛玉终觉困倦,被紫鹃手忙脚乱地扶下马,才进了荣禧堂。
谁知甫一踏入后楼,便见灯火通明,先行回来的丫鬟婆子们竟无一人歇息,皆聚在中庭,就连珠大奶奶也亲自到场。
“怎么回事?”黛玉一皱眉,声音微沉。
裴石眼神一凛,悄然将手搭上配剑的剑柄。
李纨拢了拢身上的披肩,脸色无奈地压低声音:“环哥儿回来了,只是……”
人未说完,雪雁便从人群中探出头,兴奋得满面通红,朝黛玉邀功:“姑娘,我抓住贼了!”
紫鹃瞪了没规矩的雪雁一眼,黛玉佯装微愠,捏了捏雪雁鼻子,低声道:“小蹄子好没规矩。忘了在人前要叫我什么了?该罚。”
可说归说,她眼中却透出一丝难掩的笑意。
裴石已快步上前,只见人群正中,贾环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额角青肿,浑身狼狈不堪,昏迷不醒。旁边一把短刀落地,未见血痕。
黛玉走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怎么回事?”
李纨便上前打圆场:“你莫怪她。是她立了大功——环哥儿夜里偷偷溜进你屋里,将雪雁错认成你,拿刀便砍。多亏雪雁的功夫没白学,倒是叫她从楼上追着环哥儿打。”
黛玉看着雪雁,那张以往素来规矩低调的小脸,此刻竟满是骄傲与英气。
李纨继续道:“这帮丫头也都警觉,听了动静一拥而上,也不管是谁,愣是七手八脚将人给打晕了。我出来时,才见环哥儿已倒在地上。”
裴石已经在他后脑勺摸了一手血,拾起他身旁的刀起身道:“应该是如此。”
“黑灯瞎火的,我们以为是贼。”雪雁急急辩解,“就没个轻重。”
黛玉回头看了一圈,丫鬟婆子们皆是低眉顺眼,显出几分惶惶不安。她心中一酸——从前她受冷落之时,这些人或畏或蔑,如今却在她尚未得势时便愿意为她拼命。
明明是她们尽忠职守了,却因为发现歹人是府里的少爷而颓然,可怕正等着自己训斥呢。
黛玉有些哭笑不得,叹了口气道,“今夜诸位擒贼有功,都先歇下吧,明日早些去找小红领赏。”
众人一愣,旋即惊喜万分,纷纷跪谢:“谢二奶奶!”
一时间,院中欢声笑语,气氛一片轻快。
黛玉看向裴石,淡淡一笑:“帮我把三爷送去偏房吧。”
裴石点头,转身招呼人手。
而那原先负责贾环起居的丫头红棉与粉絮,还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等着挨训。
“今夜你们看守不利,确该小罚。但既已擒住,若明日不再生事,此事便既往不咎。”
红棉粉絮忙跪地叩谢:“谢二奶奶不责!”
一大早,操练刚毕,黛玉便坐于廊下喝药,李纨坐在一旁陪着说话,怀中一只竹筐,里面十几只黄绒小鸡叽叽喳喳。
这是园里第一次成功孵化幼禽,说明园里家禽喂养还是有效的。两位奶奶都挺开心的,直到后楼护院便压着贾环过来,将人一丢,跪在廊下。
黛玉扫了他一眼,语气温和道:“三爷,昨夜多可惜。”
贾环抬起头,眼中血丝未散,咬牙切齿,毫不掩饰那一腔怒意。
黛玉问清楚了,贾环溜回了后楼就是想趁夜杀了她。
只是她恰未在房中,才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昨夜若是她自己在房中,贾环更是无法伤她就是了。
李纨劝道:“环哥儿,你与赵姨娘勾连,杀人抢掠,罪孽不浅。二奶奶既然当初说愿意既往不咎,交予官府,我虽不认同,但也未出言阻拦。留你在府中,还给姨娘收敛整齐,旁人可曾有这等恩典?你却不思悔改,还妄图杀主?”
“都是你们害死母亲的!”贾环早便打听了,厉声道,“放出活尸,才叫我娘死无全尸,你们别想推得干干净净!”
李纨气得面色涨红,开口辩驳,却被黛玉微微抬手止住,抬手劝住了与贾环说理的大奶奶。
黛玉淡声道:“三爷莫要妄言。姨娘死得是其咎自取,我未曾加害,已是念在一府之情,肯许她全尸归葬。若换旁人,早该曝尸荒野,与犬豕为伍。”
可这对贾环来说,这样跟戳骨扬灰又有什么区别呢?
贾环心中恨极,是她将母亲一人关在宁府,才让她被闯贼欺辱;便是她将活尸放出,母亲才身死;更是她将母亲的尸身斩首,叫她死后还不得安生。
贾环原打算接着后院护卫一职找机会取而代之,如今他只觉得若是没有叫她也痛苦万分,便不解恨。
“你心中怨我,便也罢了。只不过——你我同处一府,终日相见,不是你痛苦,便是我难安。”黛玉轻轻理了理袖口,又道,““如今府中防务紧张,人手短缺,我思来想去,还是免留后患。”
黛玉当然可以猜出贾环心思,这人本就是不得不防。自己暂时没办法拿贾环开刀,毕竟自己徒有管家之名,但却并非真正贾府之人,她做主处置身为贾府嫡系子孙的贾环显然是不合规矩的。
而珠大奶奶肯定不愿意做这个坏人,若是要她做主处置贾环,她甚至可能带着贾兰继续做回她的稻香老农。
黛玉若是一直困守贾府,那么她可以在宝玉回来之前容忍贾环的存在,不过是将他关押起来,剥夺他的自由罢了。
但是昨日梦魇,让她看见了万劫不复后的悲惨,她便不可能安于现状,等着成为鱼肉。
“我想贾家祖先也不愿见如此不肖子孙,既如此,便请三爷明日便启程,前往铁槛寺守灵吧。那处偏僻荒僻,外有山林狼群,需人长驻防守,极是辛苦……不过也正是三爷立志自新的良机。”
贾环瞪着她:“你是要把我赶去送死?”
“我是放了你一条生路,你若还有心做人,总比留在府里天天生怨来得好。留在府中,只会养虎为患。”黛玉微微一笑,“三爷若忠心守职,改过自新,他日归来,我自会在宝二爷面前替你美言一二。”
只看着粉絮发狠将他的嘴堵上,几个家丁又重新将贾环拖出了荣禧堂。
李纨已然明白她的打算,“那处地方,连老爷太太过世,我们都无法轻派人去,你这是把他放逐了。他若真死在铁槛寺,往后只怕有人说你苛待贾府族人,在外落得名声刻薄。”
黛玉只逗弄怀中叽喳乱跑的小鸡,轻笑道:“深秋孵雏,半数也未必能活。能熬过狼群和暴雪的,才配称雄。”
虽然黛玉和裴石的对话有些水,但是,这是本篇章的重要背景。
如果一次性把背景都写出来太枯燥了,只能慢慢找机会铺陈。[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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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京中贵女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