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
一盏玻璃茶杯顺着那人手臂的力量,狠狠掼在地上,随着尖利的破碎声,水花似的四溅开来。
贾棠立在距离此场景几步远的地方,不由自主地为这象征着暴虐的声音蹙起了眉。
“让我回来,就是看这个的?”
她用表情向一旁的林敏潇发问,后者只是轻轻摇摇头,同样噤声,算是对她的回应。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再将目光投过去,见贾安政依旧气愤不已。而在他面前,贾芸瑛只是沉默地站着,微微垂首,看那只茶盏七零八落的样子。
没有退,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
贾棠看到贾安政额上暴起的青筋,不由得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让你去学习,你打死都不学;让你来公司上班,你什么都不好好干!给你铺路你不走,一天天的就知道往外乱窜,贾芸瑛,你还能干点儿什么?!”
这些话,不要说贾芸瑛本人,就是贾棠,亦听得腻了。
她已经不愿再去分辨谁对谁错——那是她小时候才会执着的问题。只有小孩子才会纠结对错与好恶,人会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世界上本就不存在绝对的正误。
只是她有时,依旧觉得没道理:哥哥既然不愿意做这一切,交给自己做,究竟又怎么了?
父亲不必担忧后继无人,哥哥不必在自己不感兴趣的领域浪费时光,母亲不必跟着左右为难,就是林敏潇,亦不必因此而徒增惊恐。
本来可以是皆大欢喜的事,却定要搞得人人皆不适意。
然而这些话,她注定不能对任何人讲。对兄长讲了,怕他信了他人谗言,反倒觉得是自己贪心;对父亲讲了,怕他更加暴怒;对其他朋友们讲了,怕他们添油加醋、背后议论,再传到自家耳中,更不是良策。她是个不能给任何建议的人,甚至面对家中突发的变故,她能够做的,亦不过是逃离。
——如果不是,突然被父亲召回。
直到现在,贾棠也不知贾安政突然将她叫回来是要做什么。贾安政在电话里只说是有事,却并未言明究竟是什么事。而她一回来所见到的,就是眼前这幅场景。
“现在大家伙都在,你自己说,你又作出什么事儿来了,啊?”
贾安政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暂时拉回了现实。贾棠又向林敏潇投去询问的目光,不过这次,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是见到一张悲伤的脸。
她不指望从父亲或贾芸瑛口中得到全面的答案,但也不敢斗胆发问,更不敢当着这剑拔弩张的二人的面若无其事地拿起手机,于是借着搁下外套——她进门时特意没脱,这样就能多一次离开现场的借口——的工夫,移到门边,去给贾锦发消息,问她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算她好运,正在楼上小心翼翼观察局势的贾锦迅速回复:
“他挪钱去租设备了。其实不多,但性质比较严重。”
贾棠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触犯底线的问题。
虽说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挪本就不多的钱,去给他自己的爱好填窟窿,这也够离谱的了。
“他用了多少?”
“真不多,就几万块钱。”
“走的公账?”
“好像是……我听伯父是这么说的。”
“他手上……现在连几万块钱都拿不出来了?”
“不清楚……他问我借过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我怕他借不够,会出去乱借得罪人,就给了。”
贾棠揉了揉眉心,将手机揣回口袋,又重新走回厅中,旁观贾芸瑛挨罚。
好吧,她现在似乎明白,贾安政这次为何会如此暴跳如雷了。
先不说在财务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贾芸瑛居然还挪用公款,就是单纯说借钱,此事本身对他们现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口碑和舆论就极其不利——
堂堂贾家大少爷,在这么紧张的关头,竟然为了这么几万块钱到处低三下四地去借钱,传出去,让那些存心看笑话的人怎么想?
这样一来,岂不是这么多人连日来的努力,都一道白费了?
这许多年来,她头一次替贾安政觉得不值。
“……烂泥扶不上墙!早知道你是这样怎么打都不长记性的废物,当初一生下来就该溺死,省得让你哥哥被你克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还不等贾棠等人反应过来,另一侧,贾芸瑛的母亲、那已至中年的女子已迅速冲上前去,一面扯住贾安政高抬着的右手,一面兀自摇着头,虽不曾说话,双唇却扑簌簌颤抖着,显出几分病态的灰白来。灯光闪烁,恍惚有泪跟着落。
林敏潇借住贾家这许多年,却不曾见过此等场面,一时间,竟惊得有些无措了。
——不止是无措。事实上,她只觉胃忽然开始神经质地抽动,而后才察觉出呼吸不畅、心率异常。
她亦跟随着颤抖起来,深知自己脸色只会比姑母更差。
要说出来么,说出来,贾安政会怎么看她、伯母又会怎么看她?——不,不行,这种场合,自己一个外人,倒是先乱起来,成何体统?
“伯父伯母,潇潇不太舒服,我先扶她上去歇息。”
小臂上传来温热感。柔软,可靠。林敏潇心慌得厉害,又不由得为之惊恐,几乎顾不上再去思考来人是谁,亦将方才困扰她的心绪抛诸脑后。
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搀扶着她的是薛蘅。
“你不是……”
“先别说话。上去休息一会儿,我会告诉你。”
她小声制止住她那急切的问题,先扶她到房间,找过药,就坐在她床侧,垂眸观察她神情与面色,又沉默着休息一阵。
待到察觉得出明显好转,不用薛蘅帮忙,林敏潇主动撑着枕头坐起来。
她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过薛蘅了——比她更早一年步入社会的薛蘅,目标明确,业务熟练,早已在首都寻找到一份落脚工作,时间紧,任务重,时间不像上学时那么自由,能在非假期时间见面都成了妄想。
“我听乐晴说,这两年,你的身体情况又不稳定起来——是不是太忙了?”
林敏潇被这一声叫回现实,想起过往时光,只摇摇头:“哪里称得上忙。”她说,“算起来,其实也没做成多少事。”
“总要照顾好自己。”
林敏潇并非钝然无知之辈,又同薛蘅相识相知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薛蘅在怕什么——谁让多年前,她的母亲,贾敏,便是死于心脏问题。
“不说我了。你呢,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假不是难请?”
“做成大项目,放了个三天假,昨晚高铁回来的,没想到刚好碰上这样情况。”
又是几秒的沉默。
薛蘅随手自梳妆台上拿起个小摆件,细细端详一阵,忽笑道:
“这么多年了,你还把它放在外面?”
林敏潇半眯着眼睛望过去,见到那教她温润手心捧着的小玩意儿,亦不由得跟着一笑,终于暂且将方才的心事放下,道:
“当然,那可是你送我第一件生日礼物。”
“可不是每一件都被摆在外面。”
“当然,不然我的梳妆台会变成杂货铺——你的,我最喜欢。”
是喜欢那时的时光,亦或是喜欢这件礼物,林敏潇已经说不清了。
也许都有,也许曾经都有。
那时候的日子很长,脑袋很实。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每一件事都只为了同一个目标。可以逆着风奔跑,可以为一道荤菜跑得气喘吁吁,可以一门心思背书,可以在抄写中获得乐趣,可以因听课而倍感愉悦。从早晨到入睡,中间的十八个小时,是现在远远望不到的长度。
那时候,他们还不必为生活烦恼,为事业烦忧。他们可以除了考试和自己之外什么都不想,不必担忧公司怎样、长辈们怎样——
就被骂自私又何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可是时过境迁,斗转星移,生活变成生存,痛苦变成必然。
永远有他们无法左右的事件发生,永远有严重的转折在关键时刻出现,永远会在找到突破口时被打乱阵脚。
再回首,原来无论如何挣扎,命运这盘棋中,他们终究只能做棋子。
走出多年去再回头,他们才发现,每个人到最终,都被放在最不该放置的位置上,受不曾想象到的罪。
如果一切能由着他们自己选择,或许贾芸瑛不必因工作而耗尽心血,贾棠不必因不受关注而崩溃,贾蔷与王龄龄不必枉受他人的歧视,贾珠不会在众人的珍爱下突然离世……她自己呢?林敏潇想,大概亦不必因旁观这一切却无从插手,而白白费心吧。
“其实,我很羡慕你的。”
薛蘅疑惑,道:“羡慕什么?我没什么比你更好的地方。”
“命运很好。”
“这不敢说。倘若依着书里,我的霉头还在后头。”
“可倘若你咬死不嫁,是不可能教那些情感上的破事毁了一生的。”
“是的。可是,在那个人出现之前,我怎么就确定,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想结婚?”
“两个人,不结婚,同样可以在一起。”
薛蘅抬起头,看向窗外,半晌,才道出一句:
“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