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轻拢,烛火的光彩明明灭灭。
傍晚时分,堂外一片混乱的喊声,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噪音,林宣就是不醒,也得醒了。
他意识还有些朦胧,只觉得自己这个僻静的小院从来没有那么吵过,直吵得让人暴躁,尤其是混杂着呜呜咽咽的女子泣音,一直高吼的男声。
意识还未归拢,林宣的起床气已经按耐不住,他睁开眼,自己正端坐在纱帘里的红木椅上,右手边是一件西洋的八面流光琉璃镜,用细细的金线雕着边沿,看样子雍容华贵极了,却是没见过的式样,林宣摩挲着镜面半晌,疑惑了两秒,陡然将镜子举高,狠狠扔到地上。
比扔东西是吧,谁还不会。
“叮——”一声巨大的脆响。
镜面碎裂的声音让帘外的响动都安静了一刹那。
“别吵了。”他冷冷地站起身,掀开帘子,开口。
话刚出口的那一瞬间,林宣就意识到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不是他的声音。
更离谱的是,发声的是一个极柔极清淡的年轻女声,声音像是浸了冷溪的玉。
眼前满头珠翠、装饰典雅的妇人证实了他的猜测。
不是他说,他嫡母病重,连带着亲爹身体都不怎么好,一副早晚要跟着爱妻离世的样子,像这么从容矍铄,看面相就富贵健康的太太,一看就不是他家的。
前厅金碧辉煌,墙壁用五色纱糊成,右侧墙开了小窗,满墙满壁抠出了古董玉器的槽子,摆满了琴、剑、悬瓶、桌屏,无论是家具还是陈设,皆是细雕水磨,华美非凡。
前厅里站着三个人。
说是站,也不贴切,应该是站着俩跪着一个。妇人身侧站着一个男的,地上还跪着一个年轻姑娘,女子着普通钗裙,钗发散乱,伏地而泣。
她的身侧的抛碎的瓷片。
刚刚的哭声应该由这姐姐发出来的。
林宣对这陌生的景象厌烦得紧,他讨厌一切打扰自己睡眠的事儿,此刻低气压地注视着前厅男子不说话,罕见地肃起脸,表情冷漠,直唬得余怒未消的薛蟠吓了一跳。
——他从未见过妹妹这样的神色。
尤其是刚刚纱橱里“嗙啷”一声响,简直让薛蟠有些不可置信,他小心地观察了一眼妹妹的面色,下意识地收起自己狂妄的嘴脸,悄悄瞄了眼远处地上的东西。
——那用来装饰用的西洋镜,碎了。
薛蟠不敢置信,再看了眼,真的碎了。
他傻眼。
真摔了?他妹摔的?
“哎呦,我的儿。”一见到女儿来,妇人就像是找到了脊梁骨,抹了把眼泪,骨头都直了几分,“你可来了,你且来劝劝你哥哥,这次他可是着了邪了。”
你的儿不是我。
林宣避开妇人过于热切的目光,凭这句话,大概也能猜出来这人的身份——他娘。
那左边那个男的,应该是这具身体的哥哥。
他一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边又觉得这个梦实在真切,林宣拿捏不准眼前的灵异状况,但从来不是勉强自己的料,虚虚搀了下妇人,见她站得笔直从容的样子,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他看着这位哥哥,摸不准这具身体的性格,沉吟半晌,还是简短开口:“怎么回事儿?”
语气漫不经心。
薛蟠只觉得妹妹今天怪怪的,他从不笨,危险降临时的脑袋瓜思考了一会儿,强撑着一口气开口:“今日出门寻常冲突罢了,若非香菱多嘴,此事怎可能传到妈口中,你可不要合着妈一起教训我。”
薛姨妈气得捶胸:“儿啊,你可知你今天惹上的是什么人?”
薛蟠无动于衷:“管是什么人,莫非使钱还不能摆平。”
林宣刚从睡梦中清醒,此刻听到这番言论,不由得赞许地点了点头,觉得这实在是一出非常好的情景喜剧,丫鬟莺儿斟了一杯热茶过来,静悄悄递给林宣,低声道:“姑娘,且喝了茶再说话,您身体弱,莫要气到自己。”
刚刚小姐正准备服冷香丸,听到哥哥和母亲起了冲突,起身太急,晕了片刻,好一会儿才缓过气。
林宣接过茶盏,茶汤清脆,还冒着热气儿,应该是莺儿刚刚冲泡好的,他吹了口茶沫,没有喝,只是问:“因何起的冲突?”
“还能是什么。”不等他这哥哥开口,旁边的妈抢答,“他看上了一个妓!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为此事,你哥哥和指挥佥事冯纪的外甥大打出手,最后还被人报了官,若非香菱偷偷跑来告诉我,我竟不知我的儿竟被压在高堂之上!”
薛蟠跳脚:“他冯纪算什么人物,一个正四品的武官粗人,比不过咱们家一个手指头罢了,那劳什子外甥更是可恨,左右不过我给他赔个礼道个歉,给些银子也就罢了,妈您何必忧心这些事,还将妹妹唤来。”
这话说的,四品官比不过一个手指头。
林宣眨了眨眼,觉得手蠢蠢欲动。
他转过身,问身侧俏丽的小丫鬟:“咱们家可是什么皇亲国戚,了不得的大人物?”
如果是这样,女儿身也是可以接受的……才怪。
他实在不喜欢男人,也不愿守那什么三从四德。
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堂里的人都能听见,莺儿心里一惊,不敢回这样敏感的问题,只是抿了抿嘴,笑了笑。
蟠哥儿未必敢找姑娘的麻烦,最多是受不得激,说几句冷言冷语讽刺姑娘罢了,她却不同,是不敢在太太面前妄议主子家事的。
只是……
莺儿有些疑惑。
姑娘平常这个时候是先哄着太太的,只偶尔帮腔,很少主动指责。
林宣也没有为难小丫鬟的心思,转过头问薛蟠:“你可是当家做主,恩荫咱们全家了?”
这两句话问的,一句比一句戳心戳肺。
不是皇亲国戚,没有恩荫全家的薛蟠:“……”
他第一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薛姨妈在旁边冷眼看着,也乐于见到儿子吃瘪。
“你有本事,你倒是恩荫我啊。”他憋了许久,憋出来一句话,冷笑道,“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倒是可以以后给你招个婿,养闲人一口饭吃是够了,也免得你总怨我不争气,到时候你一个人振兴咱们家业去,我任你……”
话还没说完,薛姨妈突然捂着胸口痛苦地哀声叹息:“造孽啊。”
竟是气得不轻,捂着胸口直喘气。
这话完全是薛蟠被压得狠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莫名其妙蹦出来的话,他直接脱口而出,直到说了一半,才意识到有多不妥。
……一个女子招婿,能是多光彩的话题?谈论这样的事,无异于是对妹妹的侮辱,甚至有指责妹妹谋夺家业之嫌,是诛心语。
薛蟠怔了良久,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的,他在风月场所混了良久,平常掐架荤话不过脑子,说这话时甚至是脱口而出。
他立刻走过来,陪着笑,赔罪:“我……我刚刚胡说的,你莫生气……”
依照原来的经验,妹妹怕是绝对不好受,或许现在强撑着不说什么,回去后准得介怀失措许久。
然而越靠近,他只看到了一张似笑非笑,神色冷漠的美人面。
那张脸上不见平常最端庄得体的笑容,柔和的假面褪去之后,她脸上是几乎陌生人的冷漠,就连笑也是冰凉的,带着点儿痞气。
太陌生了。
若非脸和神色太过熟悉,薛蟠几乎看不到妹妹的一点儿痕迹。
他向前凑的身体顿了顿。
下一秒,滚烫的茶水直接泼到薛蟠脸上,他“啊”得一声惨叫,来不及反应,下意识闭上了眼,拿手去挡,只是那盏茶泼得太快,来不及挡,大半部分扎扎实实直接泼到了薛蟠脸上。
疼痛和不可置信一起降临,薛蟠愣住了。
不只是薛蟠,就连薛姨妈和莺儿,都愣在原地,直愣愣看着自己平常动口不动手的姑娘,一泼一收,用拿绣花针绣最精细完美的女红的手,动作堪称迅捷得泼了薛蟠一脸,事后甚至若无其事地掏出茶杯,吹了吹茶盖。
茶杯和茶盖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超出常理之外,她们暂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香菱瞪大了眼睛,脸上一小片红痕,迷惘地看着宝姑娘。
林宣才不管周围是怎么样的反应,总算起床气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发泄出口,他舒服了,看薛蟠也顺眼了几分:“清醒了?”
他观察了薛蟠许久,不用看,早就猜出来这人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嘴上不饶人,实际上真一打起来,就怂了。
林宣要是在花楼里碰到,准要和薛蟠这种掰掰腕子,看看谁才是老大,如今泼了一盏茶,心情还算不错,语气倒是温和了几分。
薛蟠木木的,看着崭新的妹妹,不回应。
薛姨妈接受程度更不行,还在石化中。
她只是不断抚着胸口,一口气没喘过来,注视着这双儿女,麻木了,脑海里没什么多余的念头,只不断在想:还好这里没什么丫鬟婆子。
出去总不至于让人笑话。
林宣没什么反应,只是觉得这一幕很像他家里的感觉,林如海年岁渐长,无力教养,每次遇到他只能大骂竖子无礼,然后就是干瞪眼,文化人实在没什么攻击力,偶尔的斥责林宣当拌饭酱了,嫡母只多差银两,别的绝不多管,偶尔传来警告:别带坏你嫡妹。
他亲娘早逝,一抔黄土残碑而已,林如海爱重妻子,就连女儿也是疼宠有加,对妾室就有些潦草敷衍,可能是地府里没钱,幽魂也难以乘坐快马踏破阴阳界限,对他加以管束。
不过一般这种情况下,黛玉都是睁着眼,像角落里跪着那姑娘一样,缩成一团,在角落里看他。
他懒洋洋地在自己的衣裙里扒拉——女装就是麻烦,找不到口袋在哪里。
好在也不难找,林宣很快找到了些碎银子,他看了眼,大约一两三吊钱,干脆利落地投掷给薛蟠,顺便,露出一个绝对和蔼的笑容:“管是什么人,莫非使钱还不能摆平,这可是你说的,哥哥,这一两银子,就是妹妹给你赔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