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笑说:“并非我有意作弄,只是承某人所托罢了。我早知妹妹天性聪颖在各位姊妹中也是出挑的,定然不会轻信这些荒唐话,不然我是万万不敢到妹妹跟前浑说的。”
宝钗所说的“某人”只可能是宝玉了,黛玉想明白了这点只抿着唇不言语。
既是现代不允许近亲结婚,也该和宝玉说个明白才是,何必借着老太太的名头去骗他,骗得了他一日,还骗得了他一世么?
宝钗心知这件事里不论是探春这个编排的,还是她这个传话的都有理亏之处,她便在黛玉床边坐下,缓缓道:“若是对着旁人,我指不定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糊弄过去就是,今儿个倒是想和妹妹说两句真心话。”
黛玉一面纳罕,一面又暗自惊奇。
宝钗为人向来八面玲珑,虽然难得挑出她的错处,却难免让人觉得她待人不诚,因此虽然一处住了几年,黛玉与宝钗间的情分只是淡淡,算不得亲密。
此时听她要说真心话,黛玉便笑道:“你说,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是不依的。”
宝钗叹了一声:“薛家祖籍在金陵,从前我们还未上京、仍然住在南边儿的祖宅时,我跟着母亲各处赴宴,不少姑母婶子每每见了我都爱得不行,嘴上还说些什么‘等我及笄便要厚着脸皮来薛家求娶’‘万望我父亲母亲割爱’之类的话。”
黛玉难得听宝钗说起她在金陵的往事,尤其是事关婚嫁,她忍不住问道:“姨妈又是怎么回的?”
宝钗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似是在追忆什么。
“我那会儿也才几岁,母亲自然不会把这些话当真了。她只说舍不得我,要多留我几年。那些姑母婶子听了只是笑,不过后来好些薛家族里嫁出去的姑母回薛家做客时,常常带着几个沾亲带故的表兄弟,其中……倒是也有谈得来的。”
黛玉起了兴致,笑问道:“后来呢?”
宝钗神态自若,也笑道:“后来么,后来我父亲病逝,哥哥又是个不成器的样子,家里为着他不知赔了多少银子进去,那些人家许是担心我哥哥带坏了家里的儿孙,也不许他们再来薛家,自然慢慢的也远了。”
自从来贾府,黛玉见惯了世态炎凉。
宝钗虽没明说,黛玉却不难猜到后文——
先前那些惦记宝钗亲事的人家本就是为了‘钱’‘权’二字才围了上来,见薛家大不如前,这些表兄弟当然不会再愿意掺和进薛家的烂摊子里,和宝钗的亲事自然也没下文了。
黛玉心里唏嘘不已,难免物伤其类,她与宝钗的处境何其相似!二人都算不得贾家正经的小姐,二人是一样的无依无靠,一时生出许多同病相怜来。
黛玉叹道:“从前我总想着姐姐虽也没了父亲,但到底比我强得多。又有母亲,又有哥哥,在京中又有买卖,家里又有土地,住在贾府不过是亲戚间的情分,日后要是不愿住了想走也便宜。只是如今大观园穿越到了现代,姨妈和薛家哥哥都没法子跟来,姐姐与我倒是一样的人了。”
宝钗心里大为感怀,笑说:“从前我喜爱妹妹为人,只是因着宝玉,和妹妹难免像是隔了一层似的。今后没了他,只盼着妹妹多与我亲近。”
提起宝玉,黛玉仍是有几分不自在,垂眸道:“姐姐又提他做什么。”
宝钗道:“这事说来原是我的过错,跟妹妹没半分关系。我嘴上说着不喜金玉良缘,实则又拗不过母亲的意思,见天儿地往怡红院跑。不说妹妹,只说贾府这些下人,私下也没少编排我剃头挑子一头热。”
黛玉忙道:“姐姐千万别多心,我从未如此想过。”
宝钗笑说:“甚好,这些事我们只当是翻了篇,今后我再也不提了,可好?”
二人相视一笑,宝钗又道:“我贸然提起在金陵的往事,倒不是为了别的,只不过不愿见妹妹这般聪慧的人为婚事所困。大户人家结亲,家世、权势摆在前头,情投意合倒成了最不要紧的事,换做从前,我的婚事我也是做不了主的。到了现代来,虽说近亲不能结婚了,但从旁的地方来看,却是极好的事!”
“前几日我曾私下打听过朱姐姐的婚配,她如今二十有五,仍未定下亲事,其余几人也大抵如此。依我之见,说不定在现代婚事是最不要紧的事,虽嫁不成宝玉,妹妹依旧也是和从前一样看书作诗,又有何可忧?”
黛玉听了觉得有理,正想说上两句,却听宝钗狭促道:“况且……宝玉虽好,妹妹岂知天底下没有更好的呢?”
黛玉不觉红了脸,笑说:“我原把你当个正经人,才听你说这么些真心话,你反倒拿我取笑儿,下回你要再和我说‘真心话’,我可是要远远避开了。”
宝钗笑了,也只点到为止,二人又说些诗词闲话解闷儿。
一番深谈下来,宝钗不禁感叹:那些惯爱踩低捧高的丫鬟婆子只说林妹妹尖酸刻薄嘴上不饶人,实则我再没有见过比她待人还要赤诚的人了。
黛玉也暗叹:宝姐姐不说那些看似句句有理其实没有一丝真心的场面话时,原是这么一个热心肠的人,我长到如今,竟没有一个人肯像她这样现身说法劝导我。
二人是越说越投契,连朱丽吃完晚饭回来也没好意思进去打扰。
钗黛二人就这么一直说到了熄灯时分还是难解难分,最后彼此也不称呼什么“宝姐姐、林妹妹”了,索性略去前缀,好似亲姐妹那样只以“姐姐、妹妹”相称。
*
既是解开了心结,黛玉的病第二日就渐渐好转,她和宝钗的情分也是一日好过一日。不过与之相对的,宝黛二人的关系日益疏远。
黛玉性情高洁,既是想通了其中紧要,便不会再和宝玉如过往般亲密,以免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即使宝玉多次来潇湘馆探病,黛玉得了信儿也早早避出去。
次数多了宝玉便明白她的态度,知道她是有意避开。为此宝玉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下去,大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架势。
探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要厚着脸皮求黛玉去劝上一劝,却又知道此举极为不妥当,只好来找宝钗商量。
她来至蘅芜苑时,恰好同住此处的湘云寻惜春玩去了,宝钗正独自一人在房中看书,探春进屋后直言道:“宝姐姐,我有一桩麻烦,还望姐姐不吝赐教。”说着把宝玉的情况细细说来。
这几日宝钗偶然遇见过宝玉一次,他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双颊消减,要不是衣裳还和往日穿的一样,险些让宝钗没认出来。
此时听探春如此一说,宝钗意识到严重性,若是长此以往说不准会要了宝玉的性命。
碍于情分,宝钗此时顾不得她过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沉思片刻便道:“论理我是客,不该替主人家做主,但事态紧急,少不得说上几句。”
迎春木讷,惜春年幼,唯一知道利害的探春无人相商,不得不把事憋在心里,好容易逮住个能出主意的人,她忙拉住宝钗不放:“姐姐何必说这些生分的话,咱们打小一块儿住了这么多年,几时把姐姐当外人了?还是速速把法子说来,救了这呆子的命为妙!”
宝钗见探春急得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也不卖关子:“依我说,宝玉这场病的根子都在近亲不能结婚这个规定上头。那日你拿话哄好了他,等他清醒了仔细想想怎会看不出不对劲来?”
探春也懊恼:“我原是不该浑说,那日只想着赶紧哄住他,别让他再行痴狂之举,倒是没想过今日,倒是和饮鸩止渴也无甚差别了。”
宝钗又劝:“何必自责?那日他病成那样,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不过是事急从权了。你既找我了我,我自然帮你想个法子周全过去。”
宝钗拉着探春坐下,细细与她说来:“咱们这样的人家,亲上加亲不在少数,骤然说不成了,宝玉心里必是想不明白的,只好一头钻进牛角尖折磨自个儿。”
探春听了她的分析,也有了想法:“姐姐的意思,是让我们拿着这事去找朱丽姐姐问个明白?”
宝钗笑道:“我正是此意,把这里头的条理和宝玉分辨清楚,好叫他知道缘由,以免他日夜辗转反侧郁结于心。只是他这几日言行反常,贸然去问朱姐姐疑不到林妹妹身上,必然猜得到宝玉身上,外头的风言风语也够恼人的。”
探春是个有决断的,当即咬牙发狠道:“罢,罢,命都快没了,还担心这个做什么?便是当真不中用了,也得叫他做个明白鬼。”
二人达成了一致就一齐去晓翠堂找朱丽。
二人并未提起宝玉黛玉的名字,只说她二人那日在医院看到近亲不能结婚的规定,觉得好奇,特意来问上一回。
她们还自以为隐藏得巧妙,却不知朱丽是看过红楼梦的,她对宝玉黛玉的木石前盟了然于心,稍作思量就猜到这就是宝黛一夜之间齐齐病倒的原因。
这件事解释起来原也不难,只是朱丽眼珠一转,忽然想着不如借这个由头做一回文章。
不爱写雌竞,爱大部分女角色,但袭人王夫人这种对黛玉自带敌意的除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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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