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方答应下来。
紫鹃知道她的性子,虽爽利,心里却厚道,未必好意思,又存了一样筹划。因此,每每晴雯得空过来学认字,她便着藕官几个在旁。
一则,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还能让雪雁春纤两个懒丫头熏陶熏陶。二来,晴雯略有些不自在,也能点拨点拨雪雁她们的针线活儿。
须知道,晴雯补雀金裘那一段里,已是细说了她的手艺。而据紫鹃向日里看来,界线这等繁复的不必说,就是描花样儿,做些小布艺品一类的,她也是顶尖儿的。
果然,晴雯一听紫鹃言语,又瞧见雪雁几个针线,就指点了几句,现教了一点子,她们再做了一些,竟比旁人更觉鲜灵。
紫鹃瞧了两眼,就笑道:“你这个好,若放到我们外头铺子里去,只怕能做个样板呢。”
这却是没听过的名儿,晴雯便问道:“什么样板?”
紫鹃顺手从针线篮子里取了一个荷包,比划与她瞧,因笑道:“这样板就好比花样子,谁个做得好,就拿来比着来做。一则做针线的有个底稿,总有个大概的模样儿,好做活儿。二则过来买卖针线的,瞧在眼底,也有个数儿。或要变个样儿,或就做这个花样子,都是常事,有个比划的东西。”
这是店里新近发展的业务,原是紫鹃比照现代一些流程,做个试验。谁知一经推出,竟十分受人欢迎。因花样儿难得好的,连着素来身子单弱的黛玉,也画了几个样子,只使雪雁她们做去。
听了这些缘故,晴雯倒添了些兴致,因笑道:“这倒有些趣儿,我得空做几样给你们,好不好的倒不敢自夸,想来比外面强些是有的。”
紫鹃笑着道:“旁人也还罢了,你竟也自谦起来?这府里,谁个敢说针线比你强的?你若得空做两件,我们只有欢喜的。”
这一通夸赞,又有这一阵细心教导的真心,晴雯也想与紫鹃她们省一点子事,过不得十来日,她就送了两样细巧针线来。
倒也不是大的,原是一面团扇,一块绣帕。
团扇上用折枝玉兰,下面配着形如寿字的奇石,两样合称必得其寿。玉兰秀美,奇石玲珑,用了白紫绿棕四色,深浅浓淡极匀称,针脚又细密,虽是寻常吉祥图案,也有三分新巧,七分雅致。
绣帕则用了蝶恋花的图案。那花取用了三色木芙蓉,只一枝,犹如一根长簪,点缀着嫩黄新芽,碧绿簇叶并浅白紫红的鲜花。上头一对蝴蝶,一只迎风翩跹,大展其翅,五色斑斓,一只立在花心,双翼微合,纤巧玲珑。黄绿白紫红黑蓝足有七八种颜色,却繁而不杂,反而有种阳春三月,繁花似锦之感。
众人围着赏玩一回,各个称赞不绝。
就是黛玉,素日针线也是极尽精巧的,这时候也不由细细摩挲一番,叹道:“这两个原是常有的吉祥花样儿,谁知经了你的手,竟又变出新鲜来。怪道旧日老太太说,这针线上旁人多有不如你的,果真心灵手巧。”
晴雯不觉红了脸,笑道:“倒不敢当姑娘这话,原是二爷听说这一件事,点拨了两句,我画了样子给他,他又勾了两笔,那蝴蝶就是他画的。”
这一说,众人不由都笑了:“偏他还是这么个样子,倒爱这些个小玩意。”
黛玉道:“那也是他份里应当的。谁让那铺子有他一份子?我只记你的好处就是。”
“姑娘。”紫鹃笑着端了一盏茶来,与黛玉润唇,一面笑道:“虽这么说,该给的,也须给一份子才是。没得雪雁她们得了的,她竟没得了。”
这倒让黛玉记起来,因笑道:“这话很是,想来雪雁她们瞧见这个,必也心服口服的。”
两人没头没脑两句话,倒让晴雯疑惑,因问道:“这又说的什么?我倒听不明白了。”
紫鹃笑着将另一盏茶递给她吃,又道:
“原是我们屋子新添了一件规矩,比照这外头的绣娘,谁个做得针线好,能做样板,除了用了针线布料一类,再添一百钱给她。一则内外齐平,二来也是督促上进,让她们多学一些手艺的意思。你虽不是我们屋子的,既做了这个,自然也要给的。”
晴雯忙摇头:“这我可不能要,原不过是个玩意儿,给姑娘凑趣顽罢了的。”
众人忙相劝,又有紫鹃细细分说明白。
一则,外头有好的,也是照着这个价给的,没的她们相熟的反做白工。二来,这些个针线样板原是越多越好,巴不得日日有新鲜花样儿。晴雯若不收,后头旁人也不敢收了,这又费神又费力的,越发没人做去,反而不美。
这般劝了几回,晴雯只得收下,又得了紫鹃相劝,也答应后头得空做一二件,却不似这两样东西,紧着做来了。
这等小营生,原不值什么的。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因着有些小赚头,晴雯又素来爽利,本也不是要紧事,不免带出了些口风。
一传十十传百的,一些人不觉如何,也没放在心上。但另外的一些个有心人,却实听进耳朵里了的。
里头就有邢岫烟的小丫头篆儿。
这篆儿本是寒门小户的女孩儿,后因饥荒,家里失了营生,就她们姊妹三个都卖了。从此父母兄妹,天各一方自保平安。
这也还罢了。偏这邢大舅家,原也不是什么有产业营生的。不过有些祖业,又有些族亲姻亲人等帮衬,聊以糊口罢了。后头,邢家又跟着入京,从那寒素人家里,忽得转入贾府这富贵繁华地来。
她就更觉拱肩缩背,不敢抬头高声。
幸而还有个邢岫烟,性情虽闲淡,却知书达理,颇通人情,又与这篆儿自小一处,多有些情分,暗中无人处,或是陈诉,或是开导,园中一众姊妹等又都亲厚,不曾薄了她们一点儿,反多有照料。
日久天长,这篆儿虽还常默默的,却也不似先前那般进退失据,反与一干不甚晓事的小丫头顽到一处,竟也知道了不少各处的消息。
晴雯靠着自己做针线,赚了银钱一件,她就记在了心里,回去就说与邢岫烟。
邢岫烟原是寒**儿,不论自用,或是卖到外头去,旧日都是常有的。只入了这贾家,行动就落入婆子丫鬟的眼中,高门大院的,又不好走动。兼之邢大舅夫妻两个,自以有了邢夫人这一处,帮衬盘缠,也不愿失了脸面,这一桩益发没了指头。
现今忽听说这一件,她不免有些心动,只思来想去,究竟有些踟蹰:“咱们寄居于此,里里外外那么些婆子丫鬟,哪个是好饶的?别生出事来,反倒不妥。再者,送了这个去,只怕两厢里也不好看。”
篆儿道:“姑娘做不得,我却做得。我细问过了,那活儿一要好针线,二要新巧。姑娘画样子,我来做。横竖姑娘旧年常有画花样子,连着二姑娘也看过赞过的,我就说自己讨了来做。
旁人不必说,就是老爷太太知道了,也没旁话可说了。咱们攒一点银钱,手里宽裕些也还罢了。现今姑娘已是定了薛家,往后怎么也要预备一些儿。”
邢岫烟听了,也是默默。
她自家也知道,虽是独女,自己于父母面前却只平平,家里又寒素,虽有个姑母邢夫人,那也只是面子情,嫁妆必是平平。偏偏薛家现今又是大富,两厢里更难从容。
篆儿所说,虽解不了嫁妆这一件大的,后头手中略略宽裕些,总也有个处事的底儿。
想到了这些,邢岫烟终究点了头,因道:“你说的是。横竖我在这园中也是无事,咱们家怎么样旁人也是尽知的,做些针线活儿粘补也是常情,若只一味怕人笑话、闲话,也不过是个虚名儿。林姑娘那里,我去说两句,总不能平白带累了她。”
篆儿道:“这又如何能带累林姑娘?”
“这……”邢岫烟才吐出一个字,外头忽得有脚步声,她止住话头,就有个小丫头进来通报,道是三姑娘那里相请,过去说话儿。
她笑着答应了一声,又与篆儿道:“睡的时候,我再与你细说。”
说罢,主仆两人换了衣衫,且往探春处过去不提。
而后几天,邢岫烟果择了空闲,悄悄与黛玉说了这一件事,又将自己的难处阐明,又恳请一概齐平而论。
黛玉早知她的难处,旧年就悄悄送过冬衣的,只碍于亲疏远近,不好张口帮衬,忽闻说这一桩事,又非难事,自是满口应诺,因道:
“你打发篆儿送来就是,若合用做样板的,那便做样板。若是不合用,也比着外头的针线算来就是。也不消说是篆儿做的,拿个名儿做替,咱们私底下将事办妥,也就好了。”
她说得更妥当,岫烟自是欢喜,又十分感激,再三谢过。
偏她这么个模样,黛玉反而有些心酸,细细想了想,就又道:“这些个事,我这里是瞒不过紫鹃的。她又是个周密的,我若不在,你只管交予她就好,必能妥当。要是没了我们两个,竟先放一放才是。”
岫烟一一答应。
感觉自己晚上应该还能再写半章到一章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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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