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既有王子腾外出赴任时热闹非凡,也有人家正身处寒境而落寞不已。
有道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令人叹息不止。
京城外有一处乡下,名叫原乡,虽说是近着京城,却也需要行走半日之程。
只见原乡西边连着几座农户,屋前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又有一面大塘,塘内游着鱼儿,塘边也裁着榆树、桑树。每户人家都散养着十几只鸡鸭,只见其中有一妇人身穿青布衣服,年龄有甲子以上,正在鸡窝处掏着鸡蛋,碎碎念道:“这一日不如一日,这鸡蛋只怕越发金贵了。”
说完便撩开门,将刚掏出的三颗鸡蛋轻缓地放在一个篮子上,数了数正好三十颗,又是盖上白布放着。
在厨房进进出出了几回,也终于将白面打包好,只见她又从蒸笼屉里取了个棒子馒头,话说这是米磨成屑蒸成馒头,色黄如蜡,嚼若粗砂,仅是填饱肚子罢了。
妇人挎着篮子和一包裹,一头正锁着门时,旁舍走出一个胖妇人,笑着说道:“我说刘婆子,又上赶着贴你女儿去了?”话里恶意满满。
刘姥姥自顾锁门,瞥见胖妇人还倚在自家门口看她笑话,心中便是生气也不显山水,平静说道:“陈氏,我有女儿可以串门,你也别不伏烧埋。”
“呸,谁要跟赔钱货串门,见你这般往外贴,怕没一两年,这屋子、两亩田都得卖精光。”胖妇人嚼着瓜子,吐了口口水,满脸嫌弃道。
不跟她一般见识得刘姥姥,目光如炬,开口道:“我这就算典田卖地,只求我乐意。行了,你也别在这夹道卖门神,我这屋里头可没多颗鸡蛋拾的。”
这话一出,说得胖妇人脸色涨红,话都不说就转头进屋。
刘姥姥犹如打了胜仗般,精神气爽地往女儿家走去,路上也跟几个相熟之人打了招呼,都知道她要去东边角刚搬过来不久的王家。
只见刘姥姥刚到王家门口,正撒喂鸡鸭的外孙女青儿一见,连忙到门口去接刘姥姥手上的东西,俩佬孙又是亲热了一番
而正忙着干活的女儿刘氏一抬头,见刘姥姥又是挎着一篮又是羞愧地说道:“娘怎么又带东西过呢?上次带来的都还没吃完呢。”
刘姥姥乐呵呵地笑道:“你现在身子要补补,我那鸡蛋多了也吃不下,你们就放心吃吧。”
“又有鸡蛋吃了!”青儿拍着手,开心地蹦了起来,紧接着又说道:“姥姥,你隔壁胖大婶家可没再偷去了吧?”
青儿说的正是刘姥姥隔壁胖妇人家里的小孩曾偷了一两次鸡蛋,刘姥姥夜里留心逮贼,却因年纪大而追不上他,无凭无据也只能暗讽她家几句,结果她小孩子居然不以为意,又是继续偷鸡蛋。
这还得了,刘姥姥大白日去找胖妇人她家理论,却没想她家一脸无赖样,说从未见过刘姥姥的鸡蛋,又闹刘姥姥颇脏水,两边各持一词,村长出面劝拦算了。
刘姥姥自然无法当作没事发生,生了一顿怨气,恰逢女儿刘氏一家也搬回原乡,刘姥姥也就顺口说了这事,刘姥姥姑爷狗儿听了之后,借着酒气便跟着刘姥姥去家里守着。
不成想小孩以为刘姥姥去女儿家没回来,于是又来偷鸡蛋,这次有狗儿追抓他,当然就有人赃据在,胖妇人家自然也没好果子吃,此后村里人也都不正眼看她家。
“哪能呢?你爹出手,他们哪敢欺负我个老人家呢。”刘姥姥回答后,又打量起屋内摆设,一看又较于上月轻减了不少,便又是叹了口气,问道:“亲家、姑夫人呢?”
青儿一脸稚气地回答道:“爷爷下田去了,爹说进城瞧瞧看有什么活计可做。”
一看自家女儿、外孙女身子单薄,刘姥姥甚是感伤,当时女儿刘氏刚嫁给王家狗儿时,王家可不是这般境地。
话说刘姥姥的亲家叫王成,祖上在京城当了个小小官员,曾跟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之主认识,想着同宗之名便讨了个便宜,认了王夫人父亲作族叔,也是有几年光景好过。
谁知王夫人家越发地显威,而王成家却萧条了下来,两家本就无亲缘,硬是连了宗,之后王成也不愿低头去找王家讨生计,便是卖了京城的家业,迁到了原乡这处来住。
刘氏也跟着操劳了起来,嫁入王家多年也只得一女儿青儿,这才让刘姥姥挂念着调理刘氏的身体,就怕自己本就寡妇多年,可别不能让女儿也走上此路。
又寻了刘氏单独之时,刘姥姥将怀里的一包药粉塞到刘氏手上,细细交代道,说是托了从京里回来的胡婆子带回来的药方,包生男的。
刘氏攥着药,脸上浮现了一丝羞赧,只是低声说一句知道了。
一来是看看女儿孙女,二则将这药粉给女儿吃,两件事都办妥,刘姥姥自然要家去,谁知这时王成正拉着一个衣着整齐的男子进了屋,一瞧到刘姥姥笑道:“亲家来了啊,今日要在这留饭。”又对着刘氏吩咐宰鸡宰鸭。
看到亲家还要招待客人,刘姥姥自是不敢留着,却被刘氏拉住说:“既然公爹留你了,你就留在这,况且我还要去宰鸡鸭,你就帮忙在厨房烧下水。”
刘姥姥最后依了刘氏的意,只是不免有些好奇,借机偷瞄下厅内。
只见王成拿一把铅壶,撮了把碎茶叶,倒上滚烫的热水后,毕恭毕敬地递给了男子喝,男子只是浅喝了一口就放下。
“周大哥,我这许久未曾上门问候您。贵人难见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王成问道。
唤周大哥的此人,正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在贾府收着两季的租收,他妻子则在府内负责夫人小姐少爷的出行之事,也算是在贾府有一席之地。
周瑞摆了摆手,说:“王老爹,你还说哩。我本是春秋两季忙些罢了,只是前几日王家老爷升迁外派,几家人来回跑,哪里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多两条腿来跑。好不容易今日才偷闲出来把这事办了。”
周瑞压低了声音与王成说着话,王成只有连连点头的份。
过了大半会儿,这时从城里回来的狗儿,一进屋看到周瑞又是鞠躬又是问好,才得知他的来意。
狗儿心里一思量,脸上又堆满了笑容,笑呵呵地道:“周大爷,我们备了简单酒饭,您别嫌弃,我们边吃边谈罢了。”
只见刘氏已布置好酒桌,桌上摆了五六个菜,正是蒸公鸡、蒸鱼、炒鸭、摊鸡蛋、一碟老叶菜、一盘炒面筋豆腐干、一大盘实心白面馒头。
三人上桌又是一顿退让,拥了周瑞坐首席,王成狗儿两人坐在周瑞两侧,又是倒酒又是劝吃的。
举箸饮酒,如风卷残云般地一下子去一半,三人时而大笑时而低语商量,费了几刻钟后,周瑞吃完饭,拱了拱手就家去了。
刘姥姥、刘氏三人这才出来收拾,撒了一地鸡骨头、鸭翅膀、鱼刺,刘姥姥拿着扫帚扫了起来,青儿则将吃完的碗筷收了进去,刘氏连忙热了菜,三人才就着剩菜吃了顿饱。
虽说是剩菜,却是比往日丰盛得多,要是刘姥姥在家吃的话,也就棒子馒头就着热水,顶多再炒盘青菜。
狗儿心情看起来不错,翘着二郎腿,剃着牙齿,笑道:“姥姥,今日饭菜合口吗?”
“托亲家、姑夫的福,我也能沾点贵人的光。”刘姥姥捧着半热的茶水喝,又好奇地问:“刚听那位贵人说王家老爷,可是亲家的同宗亲戚?”
狗儿只是笑了声,说道:“哪里是同宗亲戚,不过就是王家原先的奴才,只是后来跟二姑娘去了贾家当陪房。”
“哎唷,大户家体面的奴才,领着老爷奶奶们的恩典,在外不也是个大爷。”刘姥姥倒是没跟狗儿一般看不起奴才,反而说道:“况且他跟的是王家二姑娘,也是个爽快人。当年你娶了我女儿,没人去王家送喜饼,还是我陪着她一块去送的,王家二姑娘知道你们是连宗,还大方随了二两银子做祝贺。若是跟着这大方主子身后,一年到头挣的难道不比姑夫多?”
许是看不惯狗儿平日无所事事,刘姥姥还借这周瑞当奴才的对比了下狗儿。
谁知狗儿不甚在意,反而笑着说道:“姥姥,我也不是那当奴才的命。只是现如今有个梯子搭着,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够到王家。”
王成只是冷笑了下,骂道:“人家就给点事做,你就想乱攀爬。王家岂是我们可近身的?不用进府去,你就被人拔了一层皮。”
狗儿拍了拍手,将手上黏着的花生皮一拍,歪着嘴巴说道:“爹,我要有心思早就去了。今天上京一瞧,王家当官的正要出城呢,那随行的下人数十个、行李包裹都用十几架马车拉着,浩浩荡荡地,好不壮观。”
“姑夫要是有心谋事,这等机会未必没得。”刘姥姥见缝插针地劝道,反而被刘氏拉着摇头。
“我啊,若是当了那大官,怕是没得亲自送姥姥您的机会了。”狗儿打趣说着,便送刘姥姥家去。
注:
1)前头诗句来自汉·荀悦《前汉孝武皇帝纪四卷第十三》
2)不伏烧埋:意谓不服罪,不服气。
3)夹道卖门神——看出来的好画儿:意即人讲不出什么好话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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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王成家渐萧条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