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自外下马,宝玉迎至大门,见他进来,又快步迎到跟前。
贾琏少见的严肃,宝玉便未多言。二人携手过穿堂,穿小厅,上来贾母处。
台矶上几色丫头早起站着,脸上无往日谄笑,皆有惶恐不安,替主子焦心之色。
贾琏看在眼里,丫头们打帘,两人一齐进来,堂上坐着贾母,其下薛姨妈、刑王二夫人并尤氏婆媳、李纨、凤姐、宝钗、黛玉、湘云、迎探惜三春一一在列,正等着贾琏的消息。
贾琏一掀袍角跪下,请了安,再道:“老爷那儿刚有了准信儿,挨边牛李孟三家过来,明儿确实该到我们家了。”
“还说什么没有?”贾母问。
“让嫂子妹妹们照常做两府准备,人来了看一看就走,别家也都是这样的,不必过于忧心。”
贾母略点了点头,转眼贾琏已退了出去,贾母因笑向底下众人说:“明儿倒借你们姊妹的缘,好叫我们看看,那昆仑山上下来的老神仙长个什么模样,难道长了个和孙大圣一样的火眼金睛不成?”
众人都笑了,宝玉这时候说:“老祖宗不知道,那镜明天师不是什么老神仙,却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子。”
原来,明日有外男入府,言明要见女眷。虽说是圣上亲接亲见亲封的“镜明天师”,为京中之事奔波……
一来棍棒不落己身不知疼,荣宁二府没像别家勋贵,不明不白死个超品大员、诰命夫人,自是没有深刻体会。
二来,前月才有所谓太行山真人,招摇撞骗不知所谓,被逐出京师,流放闽南,故说:“今这人还不知怎么样呢。”
因是贾府上下,自闻“镜明天师”要见京城勋爵人家四十以下岁数女眷,六分荒唐外,更有十分不信。无奈圣上御旨,不得不从。
贾母故意说是“老神仙”,是以宽她们姊妹之心。
宝玉因前日在北静王府听闻“镜明天师”样貌处事之怪,对其大感好奇,因此一听了他的名儿,便忍不住多嘴。
凤姐出来笑说:“凭他是什么老神仙小神仙,明儿到府上来,咱姊妹几个只当个新奇趣儿,瞧他是不是老太太说的那样,是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
凤姐语调波折,又故意天师说是和尚,且是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不像人,更不像是一个外头来的年轻男人,一句话下来诸人皆笑。
贾母又嘱咐安慰了几句,让她们做嫂子的好好跟这些未出阁的姑娘提提神,又和薛姨妈说了会儿子话,众人方散。
及到晚间,黛玉正临窗题诗,听院外小丫头说:“宝二爷来了”,紫娟忙请进来。
一时宝玉进房里来,先见桌上放着本游记,因是没见过的名儿,忙拿了在手里,道:“妹妹这儿又多了我没看过的书。”
众姊妹里,宝玉与黛玉相处时候最多,及搬入大观园,他也频繁往来潇湘馆。
黛玉喜书,二人谈话少不得书,且黛玉读书之奇趣,亦合宝玉之心,一来二去,黛玉所藏书籍,他大都阅过。
书中夹着一张细竹帘罗纹松花笺,宝玉刚拿在手里,见黛玉来夺,忙背过身一目十行读完,竟是一篇讥仙讽神的拟乐府旧诗。
只因黛玉素习多作伤春悼红之音,这与其寄人篱下,自怜自伤之情调不无干系,然这首旧乐府承郭璞《游仙诗》之传统,继李贺《神弦曲》人神共谋之荒诞,实令宝玉惊喜后悔。
黛玉趁他呆愣之际一手夺了下来,要借烛火烧。
宝玉忙苦苦哀求,“好妹妹,好妹妹,求你快饶了它罢,原稿留我。”
说罢又是作揖,又是伸手讨饶,满眼不舍恳求,要落下泪似的。
黛玉笑道:“好不知羞。”
复将其夹回所阅书页。
众人饭后分别,湘云随老太太在荣庆堂,回园路上,宝玉见其余姊妹各有不快,便想各处一走,将外头“镜明天师”逸事捡些说给她们听。
更衣后出怡红院,路上想到,说了恐反令她们多心,便一径只往潇湘馆来了。
他见黛玉笑眼微嗔,就也不提镜明圣人。
一时紫娟又添了灯盏,宝玉就诌了些神仙故事打趣,黛玉能从中听出出处的就打他现形,听不出便和他一起编排,两人左一言,右一句,只说的唇干舌燥。
忽然,两人同时做了声,宝玉望向她的眼,只定定说道:“你放心。”
黛玉陡听此言,竟怔怔的不能言答。
她素日当他是知己,他果是知己。
自第一次沁芳亭外教她放心以来,几年间二人心意相通,彼此知意,是以同生死为念,只从不曾明说。
今他又旧话重提,且在这个当头。
宝玉知她不怯俗,外头有人进来,连老太太都不可有丝毫违抗,那就让他们看好了…
灯下对坐,二人无言,窗外夜沉风来,一时胜却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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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贾府诸人忙忙乱乱,要说大族人物班底厚,目下有王熙凤、贾探春这等,指挥底下管家丫鬟小厮,原也有序充足。
但今次不同以往,是皇帝御旨,外男入府,要见也是贾府女眷,非是什么老爷们之间的经济学问。
从古至今,未有的事儿。
一大家子一下就慌了手脚,主人家惴惴不安,连带着底下一个个心慌慌做事,不是错拿梳头油,就是弄跌玻璃碗。
贾母一早使了嬷嬷往园里各添了新衣裳,只李纨寡居不有。
宝钗、黛玉、探春等度着贾母的意思,穿戴毕,齐去往贾母处。
按贾母凤姐昨儿调侃的话,他们这等公府人家是有些傲气的。
前次那什么镜明天师见城阳公主府女眷,公主蔑之不及,言:“你是个什么王八,也配查我们这样的人家。”
晚上驸马横死外宅,这厢公主大怒,安置了外室来办驸马丧事,又被宫里皇帝带出话责备。
那厢得到消息的府第也稍稍消了气焰,待天师至府中,只教家中女眷冷眼以待,不可言语申饬。
众人齐聚,贾琏随凤姐来的,他今日专在家为这事候着。
贾母对他道:“有你老子在,你就出外门候着,有了消息比外头一道道递进来的快。”
“是。”
约过了半个时辰,婆子把话带进来,说遥遥看到车马仪仗将到荣宁街。
待贾琏探回来,贾赦已领清客管事迎至正门外,贾母等有品级命妇则在荣禧堂内,薛姨妈宝钗一干尚在二门里等候。
贾琏回说:“仍是昨儿得信的那几人,打首的是襄城伯都家,已在宁府下马停车,约摸半个时辰就过来咱府上。”
一会儿贾珍身边小厮来禀来了多少人,与府内女眷如何相见等等。
贾母忙令凤姐着人抬一副十二扇黄花梨螺钿珊瑚嵌屏摆在荣禧堂后身,那扇屏展开足有十米长,也勉强够几个姑娘和丫头奶母婆娘容身。
一时,又一个快脚小厮匆匆来报,说那边已经完了,正起身往这头。
贾母想道好快,人物架子倒不大,遂起身由刑王二夫人搀着来到内仪门上,宝玉贾环孙辈在正院仪门外。
三间兽头门大敞,马下后略听得几声寒暄,人就往内来了。
宝玉垂手肃立,只听伯父贾赦说“这是小侄宝玉”,他抬起头供人看了眼,脸上堆笑,口中称“大人”。
只见前后共八人,一人居首位,着深青罗袍,前后虎豹织锦补子,戴乌纱描金五梁冠,嵌红宝石,腰佩仪仗礼刀,护手铸睚眦兽首。
此人乃正三品武官,皇帝御前亲卫首领,金吾前卫指挥使都泉。
贾赦在旁陪侍说话,宝玉行在贾琏人后,见其与父年纪相若,可面上更为恭肃,心中没来由地惧怕,只把目光向后看。
几排乌纱攒攒,常袍挥挥,这些官员帽下皆存白发,已不年轻,走着四方官步,肃穆庄严。
宝玉觉着官腔十足,便不爱,更何况是些须眉浊物,就更惹人厌了,又想天地间怕只有他一个怪胎不爱,只有一个林妹妹懂他的不爱。
及至内仪门,贾母等出来迎接,都泉躬身行礼,口中称老封君,贾母忙呼免礼,一齐迎至荣禧堂叙礼分坐。
按理贾母是一品国公夫人,原不用动身来迎,然金吾前卫指挥使非一般京官,因是御前任职,非皇帝心腹不可,故万万不敢轻慢。
丫鬟小厮从两列鱼贯进入,侍奉六局茶点,又有贾家小辈从丫鬟手中接来敬茶。
甫一会儿吃茶毕,却迟迟不谈及面观女眷。
贾母与贾赦互看一眼,心道怕不是有什么见教,只都泉脸上倨傲,母子俩不将话往正事儿上引。
又坐了一盏茶功夫,几个亲使也似有些焦急,频频往外注目,只像是在等什么人。
都泉向下首五城兵马指挥使道:“着人去外看看。”
底下应诺,两个户部司务起身,向堂上告退,出门去了。
贾赦跟贾琏使了个眼色,贾琏向都泉贾母等道:“晚辈给二位大人带路。”也行礼退了出来。
那厢宝玉早也想出去,在大伯支使琏二哥时,也使几个眼色给贾母撒娇卖痴,因站的隐晦,旁人也没看见,贾母就由他去了。
一时出来荣禧堂,便似鸟儿出了笼,有心瞧林妹妹去,只怕她们一群姑娘正自紧张,他去了反不为妙,就随贾琏顺甬路来到大门。
门前管事迎来,今儿少有车马过,却见着路肩上有一怪人,衣着样式倒不便宜,蹲在地上,两掌心盖膝,好不文雅。
管事见两位爷出来,才又叫小厮去驱那人。
宝玉瞧他模样有趣,摆手自己瞧去,那两个户部司务眯着眼,忽的喜上眉梢,撩了袍子快步走下,朝那人去了。
宝玉起先好奇,脚下倒快,走几步迟疑,后来干脆停住,欲要称奇,只嘴上说不出话,渐渐神情不属,已然呆了。
两个司务越过宝玉,向这人揖了一礼,道:“天师可算到了,这就请进荣国府,几位大人和老国公夫人都等着您呢。”
这圣人仍像个孩子似蹲着,仰头看他们一眼,发出个声音,腿下缓缓一支,站了起来,顺手揣进裤腰,一身病态。
两司务紧随这圣人,由宝玉身前过,宝玉这时回过神,忙让了,生怕圣人一碰即倒,又伸手捉来一个司务,惊道:“您叫他天师?他莫不是…莫不就是,那位镜明天师?”
秦司务见怪不怪,仍恭恭敬敬回这位少爷:“是了,近日同我等拜访诸府的就是这位镜明天师。”
宝玉呆呆地不知该说什么,大抵相信外头所言非假,这镜明天师确实怪异,又因真真切切见了他,心中害怕,只痴痴道:“缘何不同诸位大人一同入府?”
“天师之事,我等不便多问。”
宝玉又发了一回呆,回见镜明天师靸着一双绢鞋,呲啦呲啦上了两层台阶,又见茗烟不知从哪儿突窜出来。
宝玉张口欲喊,茗烟好像看到什么骇人物什,脑袋一缩,蹿回门后。
宝玉不情愿地随上,只见到司务青色补服,一时脑中又跳出方才那人脸,一瞬不瞬,如遭阴府鱼头差,浑不似个人。
不由遍体生寒,忙急走跟上,向贾琏一看,他却在前引路,面上端重,看一眼天师,便扭过脸去一心引路,也颇不自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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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查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