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灵夭昨夜一番忙碌,终是借离弦之箭的极速,赶在天亮之前,将自己射中在太阴星中极阴复阳的那一点上,不用等下一次天时。
他从那一点落入一片虚空之中,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终于得见一点天光。
灵夭从黑洞洞的来路中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一方似乎从未有生灵涉足过的新天地。
入目所见,下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汪洋。
但这片水域沉默而又寂静,没有汹涌的波涛,没有起舞的浪花,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片死寂。
这样的死寂之中,那样一棵茁壮着的神木就显得分外显眼。
其实哪怕不是在这样的死寂之中,这样的神木也是洪荒罕见的。
它立在水域当中,根系掩藏在水面之下,看不真切。
海平面之上,可以看出这是两棵神木同根依倚,缠绕着生长成了一棵,长得枝繁叶茂、与天齐高。
抬眼望去,天上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悠悠白云,只有漫天的黄土。
这些黄土也不似堆积在大地之上时那般不动如山,自顾自地流淌着,在天空之中盘桓,聚散皆成画面,一幅又一幅地描绘着金乌们的故事。
灵夭看得出来,这些画面都是以大神通自天地间拓印下来的记录,无比真实。
只有涉及到他兄长陆压的画面例外。
但这恰好是灵夭最好奇的部分。
正如他先前对女娲娘娘的剖白,他一直很庆幸,自己能被阿兄捡回去养着。
他还记得自己刚被陆压捡回去的时候,偷偷听到过一只大妖的担忧:“小殿下自己都还是孩子,怎么能养好一个孩子呢?”
后来陆压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能养好一只小灵夭,灵夭也慢慢同那只总是忍不住偷偷担忧的大妖——英招混熟了。
英招虽然长得有点凶恶,脾气却是再温和不过的了。
他禀性柔淑,做事待妖耐心又细致,是以帝俊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帮忙照顾玄圃。
玄圃中培育着帝俊、太一、羲和网罗搜集来的奇花异草,天长日久,逐渐生出灵智。
鉴于英招将这些草木精灵照料得很好,帝俊与羲和又很是忙碌,只能忍痛将自己最珍爱的“幼苗”送到了玄圃之中,请英招看顾。
这些“幼苗”就是彼时尚且年幼的小金乌们。
英招的玄圃幼儿园托管班迎来送往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几乎每一届都有两三只小金乌,配上一群陪太子读书的草木精灵,好不热闹。
除了最后一届。
那时巫妖间的冲突愈演愈烈,英招所在的槐江之山自然也不能超然世外。
槐江山坐落在大地之上,按道理来说本应该是巫族的地盘,但因着玄圃,这座山也是妖族天庭绝对不愿意放弃的阵地。
何谓道理?顾名思义,就是道祖鸿钧的理。
天地本无主,只是巫妖两族几番繁衍生息,数量越来越多,虽然远远未到天地难以承载的程度,但道祖合了天道之后,知悉了量劫来历,恐巫妖两族重蹈龙凤麒麟三族的覆辙,连累得天地不宁,遂降下法旨,令:“妖族掌天,巫族司地,各行其事,大战不兴。”
道祖的本意是好的,可惜却忽略了一点。
巫族虽多出生在大地之上,但也有修炼风雨雷电之力的,他们需要涉足天庭掌管的区域;妖族虽因天庭之主出身禽鸟一族,吸引来众多披羽善飞之妖,但也有为数不少的走兽,他们不肯离开大地。
就比如英招,生于槐江山,长于槐江山,以此为家,又如何愿意离乡背井?
可道祖的法旨一下,巫族便有理由觉得这山合该是自己的,不管自己用不用得上吧,总归不能便宜了妖族。
即便英招实力不弱,能把周围的巫族全部赶跑,终归是有些理亏,害怕违背了道祖的法旨招来灾祸,只敢偷偷让好友帮忙送信给天帝,请帝俊决断。
于是英招等到了援兵,羲和以**力斩断这座山与大地的联系,太一在山壁上刻下阵纹,让槐江山冲天而起,飞入了妖族掌管的天庭之中。
帝俊颇为头疼,就是道祖不在意的这点小事,让自己的工作量陡增。
他当然可以像处理槐江山一样,将地上的妖族接纳入天庭的管辖之中,但这样大动作的迁徙费时费力,也一定会与巫族再起摩擦。
还是得在小朝会上让诸位妖族臣工商量探讨出一个可以推而广之的、具体可行的办法来才好。
但他心里隐隐忍不住忧虑,巫妖两族都是大族,自有其骄傲,即便畏威怀德,一时退让,终究不可能一世退让。道祖这法旨一下,将巫妖两族的冲突强制压下,治标不治本,并不是长久之计。
英招也有些难过,他不喜争斗,只想寻得一方净土,让他能好好地将玄圃中的崽崽们养大。
可惜战事一起,兵戈之声不绝于天地,净土难寻。
更何况,小金乌们都长成了大金乌,草木精灵们也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缘法。
英招习惯了玄圃中幼崽们围绕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热闹,只觉得现在天上的槐江山分外安静,安静得让妖难受。
于是感念英招男妈妈养恩的大金乌们一合计,在征求父帝母后的同意后,将自己刚出生的弟弟陆压送去了槐江山,聊作慰藉。
陆压是英招的玄圃幼儿园托管班的最后一届学生,也是这一届的独苗,英招对他很是上心。
英招看着陆压渐渐长大,心里很是欣慰。
因为小陆压真的是他带过最好的一届学生,活泼又不会太过调皮,骄傲又不至太过傲慢,开朗乐观还很有同理心,总能给他带来温暖与快乐。
所以英招对他很是放心。
没想到一个打盹的功夫,尚且年少的陆压就偷跑出了天庭,到巫族的地界去玩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突然就变得成熟稳重了起来,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但英招还是能凭借自己对小殿下的了解,看出他演绎的痕迹。
英招私下里找陆压谈过话,再结合他自己的调查,隐约拼凑出一个大概的真相:
小殿下爱上了一个巫族女子,告白却被拒绝,觉得那巫族女子可能嫌他幼稚,就努力装成强大可靠的大妖的样子,而他心中最好的模板,自然就是帝俊与太一了。
英招第一反应就是不平,哪个巫族女子这么没眼光,居然看不上他们家小殿下陆压?第二反应是受伤,原来小殿下心中最有魅力的大妖不是他英招。
后来陆压带着妖族天庭残部,接纳了后土部落老弱病残的投奔,一起寻到了轮回之境,在此扎根,建立地府。
英招看着真的变得温柔又可靠的小殿下,总是忍不住难过,他能从小殿下身上见到许多逝去者的影子,却一点也寻不见曾经玄圃中那个独苗苗的样子了。
他忽然想起当初那个让小殿下学着“装模作样”的巫族女子来。如果苍天见怜,她没有陨落在巫妖大战中,说不定这温柔乡能成为小殿下的慰藉。
英招开始发挥自己的社交能力,向地府的巫族们打听起他们与陆压的前缘来。
然后他就得知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晴天霹雳:那位让小殿下倾心的巫族女子的确未曾陨落在巫妖大战之中,她甚至就在这轮回之境,因为她即轮回,她就是身化轮回的后土娘娘。
英招只能遗憾,命运对小殿下也未免太过残忍,让他天生尊荣,又让他一朝沦丧。
他的遗憾也传给了灵夭,成了灵夭的执念。
灵夭从未见过当初妖族天庭的小殿下,他见到的阿兄总是沉稳的、寡言的、温柔的、可以依靠的、对他悉心照料的样子。
阿兄对他很好,他自然也想对阿兄好。
可他竟然对阿兄的喜好一无所知,他们只会谈论灵夭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以后想要做什么……
于是灵夭知错就改,开始向地府的巫妖们打听起有关陆压的事来,英招便是其中的主力,从他们的讲述中,拼凑出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阿兄。
当然,阿兄就是阿兄,怎样都很好。
但曾经那个小太阳一样的妖族小殿下,明显比现在沉郁的陆压要开心很多。
灵夭希望阿兄一直都是那样的开心与快乐。
所以他借口自己长大了,应该要出去游历一番,看看洪荒的广阔天地、大好风光,阿兄欣然同意。
刚出轮回之境不久,灵夭就在大人之堂遇见了仓颉。
他用巫妖旧事买了消息,得知大人国有位蛇妖翠娘,酿酒技术神乎其神,便想法子请她帮忙酿一壶能让大能都醉梦一场的美酒,希冀阿兄能借酒浇灭情愁。
翠娘果真不负盛名,为他研发出一种新酒——黄粱梦,饮之可将过往的种种忧与愁都纳入梦中,梦醒无痕,酒醒无忧,只会觉得前尘往事恍然如梦,并不值得真切。
灵夭自己试过这酒,不知道是不是他被阿兄保护得太好了,并不觉自己有何愁苦,喝完这酒只是一夜无梦,睡到天光大亮方醒。
没想到翠娘不信他的试用体验,偷偷给元屠姑娘安排了这种酒,后来他也给开明兽、伏羲前辈喝过这种酒,这黄粱梦也算是屡试不爽。
但他观此次伏羲前辈饮下这添了水的黄粱梦的样子,忍不住又有点担心,以阿兄的修为和那样深切的悲痛,这酒恐怕未必能起到期望中的效用。
好在瞌睡来了送枕头,他刚好遇到女娲娘娘,得到了一点与后土娘娘有关的旧事的线索。
他不假思索,就顺着线索来到了这个地方,见到这被黄沙记录着的金乌们的故事。
灵夭这才觉出不对,他是为了后土娘娘来此的,可此方天地,为何充斥着金乌的气息?
他想了想,取出阿兄送他的羽毛,逆运功法,为羽毛注入至阳的灵力,周身猛然烧起一圈金灿灿的火焰,将他护佑在当中。
太阳真火刚一出现,灵夭手中的羽毛就好像受到了什么感召,带着灵夭倦鸟归巢般径直飞到了当中那棵巨大的扶桑树上。
灵夭赶忙眼疾手快地抱住一段粗细合适的树枝,不顾枝干传来的滚烫与灼热,将尾巴也盘了上去,稳定住自己的身形。
他刚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这心还是放得太早了。
因为他抱住的这根枝干突然像开了倍速一样生长了起来,很快就长得比树冠还要高了。
枝干最顶端的叶子上凭空结出一枚金色的果子。
那果子越长越大,一眨眼的功夫,就长得有太阳那么大了,被枝干最顶端的叶子轻轻一抚,就落进了那无形的轨道之上,按着固定的轨迹巡行。
扶桑树没有眼睛,但灵夭就是能感受得到,它也在目送太阳,因为一直等那枚太阳穿破黄沙,行至看不到的地方后,这根枝干才缩回了原本的长度。
灵夭刚收回视线,就发现自己身前出现了一尊神念。
这神念不知是何时站在他身前的,无喜无悲、无嗔无怒,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吸引她的注意,都无法让她有半分动容。
可她的眼睛却直盯盯地看着灵夭,或者说看着灵夭手中的羽毛。
灵夭心中一惊,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又重新认真观看天空中那些不断变化的黄沙画面。
原来阿兄最后还是打动了那位后土娘娘。
灵夭曾经问过阿兄:“现在天上的太阳是哪只金乌?”
陆压说他也不知道,正是因为他不知道,他当初才会想去寻找,阴差阳错寻上了广寒宫,捡到了一个弟弟。
但羿射九日过后,世上就那么几只金乌,既然不是他陆压,想来现今天上的太阳不是他叔叔,就是他父母了。
可灵夭现在看了沙画才知道,巫妖大战之后,天地间就只有阿兄一只金乌了。
或许是因为喜欢,或许是因为怜悯,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灵夭不知道的原因,后土娘娘终究还是不忍心让陆压孤零零地挂在天上独行。
她身化轮回之前,在洪荒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收敛金乌们的遗骨,修筑了这座金乌坟。
后土结合西方教“一花一世界”的神通,将金乌坟化入虚空之中,还特意留下一道杀念——平心,作为这金乌坟的守墓者。
然后她便请女娲师妹在排列日月星辰的走向时,用这金乌坟充作太阳。倘若还余有心力,无聊之时可以顺便填些守墓的奇思机巧。
灵夭刚一进入这方天地,平心就感应到了他的到来,幸而她第一时间感应到的是他怀中羽毛传来的属于陆压的气息,这才压下了那与生俱来的杀意。
她本就是杀念,没了杀意,也好似失了灵性,所以才变成灵夭看到的这个样子。
这会儿平心终于慢半拍的反应过来,那能让自己违背本性想要守护的气息,不属于眼前的妖族,只属于他手中那根金灿灿的羽毛。
明白了这一点,她好像一下子就被激活了。
平心乍然攥紧了拳头,一拳砸向灵夭举着羽毛的手臂,还不等灵夭躲避,天上的黄沙就先于平心的拳势倾泻而下,在困住灵夭的同时,遮蔽住他的视线。
灵夭尾巴向下一拍,借力跃起,想要跳出黄沙的包围,手臂躲过了一劫,却正好把自己的尾巴送到了平心的拳下。
也是灵夭的尾巴肉厚,吃痛也不太妨碍他的动作。
但他打后土杀念!?真的假的?
他一边挨打,一边思考,为何方才这尊杀念没有动手呢?
挨了两三拳,灵夭忽然发现,这尊杀念拳拳都冲着阿兄赠他的羽毛而来,打自己打得特别狠,对那羽毛却又有些温柔,甚至不肯让自己的拳风有一丝拂过羽毛。
灵夭尝试着将羽毛换到另一只手,发现这杀念的拳头也换了目标。
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被这突然出现的杀念一吓,自己不自觉中断了对羽毛的灵气供应。
灵夭试探着再次激活了羽毛自带的太阳真火防护罩,果然发现这尊杀念也安静了下来。
他本想趁机撤退,却又有些贪心。自己出来游历,不就是为了找寻能让阿兄开心的法子嘛,如果能把这尊杀念带回去,阿兄也能多个念想。
因为这尊杀念就是后土娘娘被阿兄打动过的最好的佐证。
但自己毕竟是修炼太阴之力的,不可能一直有至阳灵力来维持这金乌羽毛的防护。
灵夭想到这里,又看了看阿兄送自己的羽毛,咬咬牙、心一横,干脆把羽毛吞下腹中,然后一把抓住这尊杀念的手腕,带着她离开这方天地。
《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居水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山海经·大荒东经》:“汤谷上有扶木,一曰方至,一曰方出,皆载于乌。”
《海内十洲记》:“扶桑,在东海之东岸,行登岸一万里,东复有碧海,广狭浩瀚,与东海等。扶桑在碧海之中,地多林木,叶皆如桑,长者数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
《太平御览·玄中记》:“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
《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丘时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泑水。其中多蠃母,其上多青、雄黄,多藏琅玕、黄金、玉,其阳多丹粟,其陲多采黄金银。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状马身而人面,虎文而舄翼,徇于四海,其音如榴。”
《山海经圃蓿·神英招》:“槐江之山,英招是主。巡避四海,抵翼霎侥。寅惟帝同,有谓玄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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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暾出东方,照槛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