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米长的石桥边靠着一个青年,似乎正在发呆。
青年个头瘦长,黑发棕眸,五官温和,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像是一个才踏入社会的大学生。
一只红色的卷毛贵宾蹲坐在青年的脚边,像一个不安分的椭圆形毛绒橄榄球。橄榄球的脖子上没有系绳,只戴了一个银灰色的项圈,和青年手腕上的腕表一模一样。
青年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腕表显示现在的是凌晨三点。正是人类的深度睡眠时刻。
从链接小狗的梦境到现在,他已经在这个石桥上站了接近三个小时。
“汪汪汪汪汪!”
贵宾犬无所畏惧地朝着过路的行人龇牙吠叫,引来不少人厌恶的目光。
“谁家的狗啊?都不牵绳,有没有素质啊!”有人骂道,却换来贵宾犬更加凶狠的狂吠。
狗旁边的青年仿若未闻,也不去制止,就好像他只是恰巧和这只恶犬站在一起而已。
不是这个人……也不是这个人……他的眼神不断从路人脸上扫过。
青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把狗牵走的人。
设定的闹钟还没响。如果对方四点前还没出现,那么他今天的任务又要以失败告终。
季柯在桥上站得有些腿麻,长时间保持一个站姿很容易腿抽筋,他忍不住换了一条腿当作重心。
梦醒以后要去吃点钙片。季柯提醒自己。
这份工作需要十足的耐心,如果能够快进加速就好了,也不至于一直在这里傻等。
只可惜这不是他的梦。
等到刚换的腿也开始隐隐发麻时,凉风送来了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和狗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季柯差点等到石化的心脏警觉一跳。
来了!
他往旁边走远一些,假装自己正在研究石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尽量不去影响梦境的正常进程,只是不断地用余光瞟向香味传来的方向。
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从桥边露出脑袋,和多数小学生一样,梳羊角辫,背粉色书包,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红白校服。
女孩走上桥头,看到贵宾犬时眼珠咻地一亮,惊喜叫道:“小狗!”
……
叮铃铃——
嘈杂的闹钟铃声穿过房间里沉闷的空气,一股脑儿地钻进被窝,在床上青年的耳膜里面跳起了迪斯科。
季柯艰难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狠狠地闭了下眼睛才舍得掀开眼罩,黑密的睫毛微颤,半透光的窗帘外还是一片漆黑。他眯着迷蒙的眼睛看向闹钟,正好凌晨四点。
这是他入梦前设定好的醒梦时间。
下次再也不接这种宠物单了!真是影响睡眠。
季柯打着哈欠,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解锁密码,打开了地图软件,根据梦境里的地标在地图里搜寻一番,最终成功地找到了目标位置。
季柯将软件切回微信,给雇主发去信息:“小狗在郊区福利院旁边的老小区,3栋2楼201,家里有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孩,就是她在石桥上偷走了你的狗……”打字的手顿住,季柯想了一下,还是将“偷走”换成了“捡到”。
按照小狗的梦境循环,小女孩应该是出于一片好意,才选择把桥上受惊的小狗带回了自己家。
季柯循着梦里的记忆,在后面补充上女孩的衣服颜色和书包样式,将信息发送出去。
没过一分钟,他就收到了狗主人发来的谢谢,随着感谢而来的还有一个红包。
季柯对对方的作息时间感到惊讶,他没有点开红包,只是回复道:“等你今天确定找到狗了我再收吧!”
事不成不收钱,这点职业道德还是要有,做生意,口碑很重要。这是季家一直遵循的生意经。
雇主给他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包。
雇主-泰迪主人:“[棒]”
雇主-泰迪主人:“不愧是梦境寻物师!这么快就找到我家耀祖了!”
耀祖就是梦里的那只红色贵宾犬。
季柯忍不住笑了一下,现在的宠物名字真是起得千奇百怪!
季柯:“你醒得还挺早。”
雇主-泰迪主人:“纯纯的生物钟,之前每天这个点都会被狗吵醒[哭笑不得]。”
季柯回了个捂脸笑的表情,突然想起桌上还放着半瓶香波,那是狗主人寄过来供他闻香寻狗用的。
季柯:“狗的沐浴露给你送回去?”
雇主-泰迪主人:“不用,我家多的是,你自行处理吧,可以留着给你的狗洗澡。”
壕气啊!季柯挑了下眉,不过他可没有养狗的念头。
谁要养这种凌晨4点就起床自嗨的生物?
和对方闲聊了几句,他丢开手机,重新戴上眼罩。现在还早,还能回床再眯一会儿,再睡两个小时又要起床去开店门。
没办法,业余的梦境寻物师季柯还有另一份主业工作——便利店店员。
然而这次他没睡多久,又被一阵喧闹的来电铃声吵醒。
电话来自医院。
季柯拿起手机时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按下接听,接着心下一沉。
电话另一头的人说季朝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季朝是他的哥哥。
季家父母早逝,只剩下他和哥哥季朝二人相依为命。两兄弟靠着父母留下的小便利店赚钱生活,哥哥看店,季柯上学。
半年前的一天下午,季朝突然在店里晕倒,送进医院后医生给出的诊断是“颅内压偏高,突发意识不清,需要立即抢救”,之后季朝便被推进了ICU。然而手术无用,季朝像是一个失去意识、无法动弹的植物人,一直长眠不醒。季柯申请了休学,一边看店一边照顾哥哥。然而天不遂人愿,事不从人心,季朝的身体机能在半年里急转直下,成了重症监护室的重点关注病人。
急匆匆地赶到医院,熟悉的医生上来就递给季柯一张纸,让他在家属一栏签上名字。纸面最上方的一行小字刺得季柯眼睛酸疼。
病危病重通知书。
季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医生把笔放到他手里,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家人要做好心理准备。”
季柯的脑内一阵嗡鸣,他有些感受不到外界的声响,只觉得心跳得特别快。
冷静,要冷静……他不断地深呼吸,强行压制住躁动不安的心,企图让自己恢复平静,却发现签字的手也在不自觉地颤抖。
护士“砰”地一下关上了监护室的门,手术室上方的绿灯亮起。走廊里只剩下季柯傻愣地靠墙而立,冰凉潮湿的白色瓷砖在他的衬衫上氤氲出数块雨点般的水渍。
季柯感觉四周静得可怕,像是死神降临的前兆。
他好像等了好久,又好像没等多久。手术灯灭,ICU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几名身穿手术服的医生鱼贯而出。
当其中一名医生带着怜悯的表情向他走来时,季柯已经猜到了结局。他跟着护士进入病房,看见季朝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身型瘦弱见骨,丝毫看不出曾经高大阳光的模样。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当年父母出了车祸,季柯也和现在一样傻傻地站在手术室外,不同的是,之前是哥哥扛下了一切。
这一次换成哥哥躺在他的面前,独留他一人去面对至亲的死亡。
他在护士的帮助下给哥哥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目送着太平间的师傅推着哥哥进入电梯。
“你还好吗?”有人从背后轻轻地拍了一下季柯的肩膀。
季柯呆呆地回过头,拍他肩膀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他并不认识。这一层住的都是些重症患者,老太太可能是其中一个病患的家属。
老人冲他露出友好的笑容:“我看你在电梯前面站了好久,看着状态不太好,是照顾家人太累了吗?”
听到她说的话,季柯有些无力地笑了笑。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他想。
不想拂了老人的好意,他动起嘴唇,想说一句自己没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太太温声细语地说。
她拉过季柯的手,安慰性地拍了拍,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粉白相间的塑料小球,轻轻地放在了季柯掌心。
季柯低头看着手里的球。
他认得这个球,这是美梦贩售机里面销量最高的那款入梦糖果。
“这是我孙女送给我的,她说吃掉这个糖可以睡个好觉,我把它送给你。”
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朵花。
“祝你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