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在十二月中旬已经进入隆冬,从树生白雪自京都回来开始就一场接着一场地下起了大雪。此时东京的天色已经连续几日被阴云压得一片漆黑,房间的窗帘虽展开着,但树生白雪还是不得不打开了台灯。此刻这是唯一的光源,将缩在被窝里犯懒的树生的棕色发丝染上一点金黄。树生宅每个房间都装着柜式空调,但目前只有树生白雪一个人在家,故而她只打开了主卧的空调。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处理掉病原体,依稀还能听见被窝里传来沉闷的咳嗽声。
圣诞节已经逼近了。从主卧的窗子眺望过去,树生白雪能看见赤司宅的侍者们正冒着雪为古老的宅邸外墙系上绿色松枝。而圣诞节的到来往往昭示着赤司征十郎的生日也就在今日——从中午开始,即便是雪厚难行的天气,一辆接一辆的豪车还是接踵而至。此刻这些车子们都停在赤司宅门口,几乎被雪掩埋。有不少侍者们正在为这些贵族们的车扫雪,可是往往没扫几分钟,那些雪就又盖住了小半个轮胎。
树生白雪靠在床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景象,“想必赤司今天一定很忙吧。”她一边幸灾乐祸地想着,一边悠闲地饮了一口手里的热茶。其实树生白雪在回到东京的当晚就收到了赤司征十郎寄来的生日请帖,但她以身体尚未痊愈的理由婉拒了出席——她一向不喜欢这么规矩的场合。
楼下传来一阵熟悉的敲门声,树生白雪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北风夹着雪子立刻涌上来糊了她一脸。她费劲地睁开眼睛,一身黑西装的男人正在大门口往楼上看来,而他的西装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已经快被雪染白了。树生白雪裹着毯子飞速下楼开门,来者不是别人,而是被父亲指派照顾她用车的桥本彻——可能是因为他们年龄相近,二人的关系也没有之前那么僵硬。现如今,桥本彻已经快成为树生白雪的专属管家了。
高大的黑衣男人提着一袋新开的药,在玄关处扫落了身上的雪,又将裹在西装外套里的一杯热珍珠奶茶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因为室内外温度差不多一样的冷,他并没有像树生一样冷得直跳脚、就差穿一双踢踏鞋就能表演的程度。桥本彻的目光最终沉默地落在树生白雪裸露的双足上,为她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厚实的拖鞋。
“辛苦啦,桥本君!”树生白雪趿着拖鞋一面欢天喜地地拿起新口味的珍珠奶茶,一面寻找楼下客厅的空调遥控器。眼看着她遍寻无果,桥本彻这才默默地从玄关处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空调,接着熟门熟路地去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树生白雪心安理得地坐在客厅里,手中是依旧温热的奶茶,等待着空调的暖风逐渐将她环绕。电视机正在播放着肥皂日剧,厨房里传来细碎的剁菜声。窗外大雪仍旧纷飞,天色仍旧灰暗,缓慢行驶的豪车们的车灯将雪地割出一道道明黄的裂缝。
赤司征十郎在做什么?
树生白雪被自己没由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慌忙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个念头抛走一样。就算她今天再如何表现出不在意、再如何转移注意力,这些做法只会让她更加想起今天是赤司征十郎的生日。
而她,作为青梅竹马,不仅没有列席参加,甚至连祝福短信都没有发去一条。
是否有点太矫枉过正了?树生白雪无意识啃着奶茶吸管,黑糖珍珠顺路而上,牙齿充分咀嚼着这软和的甜品,而电视机上的肥皂剧正播到女主向男主表白的那一刻——于是她将奶茶杯“咚”得一声掷在桌上,啪嗒啪嗒地跑到厨房去要为桥本彻打下手——下场是被桥本彻请出门去。
树生白雪沮丧地回到沙发上,握着的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像是握着一只烫手山芋。手机锁屏被打开又被关上,时间就在棕发少女的犹豫中一分一秒的度过。直到桥本彻把晚饭都端上了餐桌,树生白雪依旧在手机上将一份简单的生日祝福删了又改。
“小姐?”桥本彻为树生白雪摆上了餐具,而沙发上的人依旧沉默。男人转头看向客厅,手机荧幕映着她因病略显苍白的侧颜,棕色的双鬓发乖顺地垂在两颊旁。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拍了拍树生的右肩。棕发的女子好像在睡梦里被叫醒一样轻微地抖了抖,抬头看向桥本彻,表情迷茫。
桥本彻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手机屏幕上,依稀只能看见短信对话框上方模糊地写着“赤司”两个字。他假装没有看见,只是平淡地提示道,“小姐,可以吃饭了。”然后去厨房为树生白雪添饭。
“马上来!”树生白雪像是最后鼓起勇气一般站起来,对着手机屏幕狠狠地按了一下,然后一下子把手机扔进了沙发里,雀跃地冲向了餐桌,开始享受美味晚餐。一张长桌上,树生白雪和桥本彻的座位再也不是一头一尾那般生分,而是错开地坐在餐桌的中间部分。
饭后,桥本彻将残羹收拾干净,碗盘皆入洗碗机后,便告辞离开。树生白雪将一楼的灯都关上,偌大的树生宅再次回归宁静——而手机也并没有传来赤司征十郎回应的短讯。于是她在房间里简单练习了一下瑜伽拉伸身体,又为自己放了一缸泡澡水放松。
等待的时间对她来说漫长又难捱。但是她也说不上来她在等什么?
树生白雪换上了睡裙,又将泡好的药一饮而尽。时间已经来到晚上10点多,在骤雪中静默伫立的赤司宅中升平的灯光好像今夜都不会熄灭似的。
她最后一次看向赤司宅的方向,最终拉上了窗帘。服下药的她困劲也上来得快,几乎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依稀听见自己手机的电话铃声响起。她随意摸索着接通了电话,语气还带着沉重的困意:“喂?”
“睡了?”来电者的嗓音如同冰雪一般凌冽。树生白雪瞬间困意全无,再次看向手机屏幕确认——来电者:赤司征十郎。
“……怎么了?”树生白雪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聚会结束了?”
“嗯。”赤司的回答也很简略,“我现在在你家门口。”
树生白雪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匆匆下楼打开了大门。
赤司征十郎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肩膀和头发丝上的小小堆雪都几乎结冰,树生白雪迎着风才勉强辨认出来他今日穿着的是黑色戗驳领的风衣搭配着棕色背心西装,他戴着黑白格的围巾御寒,黑衣在强风中裹紧了他健壮的上半身,叫人看着都觉得冷。但他仍旧一副不畏寒的模样,连些许的瑟缩都瞧不出来,站在那儿就像一株梅花一般挺拔。
“打扰了。”赤司一面说道,一面走进了玄关。
“抱歉,等了很久吧。”树生白雪一面关上大门顺手打开了电灯开关,一面胡乱想着:或许是自己睡着了没听见敲门声,让赤司财阀的继承人在风雪里不知道等了多久,真是大罪过啊。
耳边忽然传来男人的轻笑声,“这句话很耳熟啊。”
树生白雪一脸茫然地看向赤司征十郎。
赤司没有在意这视线,只是将手里的食品包装袋放在玄关旁的柜子上,却没有进到屋内的意思。树生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你不进来吗?”
赤司没有回答,只是兀自说道,“这是我的生日蛋糕。”
树生白雪突然感觉自己的嗓子从没有这么酸涩过,以至于半晌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于是二人在昏暗的沉默里停驻了快五分钟,树生能感觉到赤司的目光不轻不重地持续落在自己的身上,而她慌乱到无法直面赤司这个行为的含义。
作过几番激烈心理斗争后,她才轻轻地说道,“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赤司从风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放在手心里向她展示。男子宽大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金色的御守,上面写着“胜利”二字。树生白雪感觉自己像一艘被导弹击沉的轮船,整个人如同落进海底,变得晕晕乎乎的。
“记得吃蛋糕。”
还没等树生反应过来,赤司已经将这枚御守放回了口袋,转身打开了大门,只留下她一人在门口呆立。思想一片混沌中,她想起赤司刚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这句话很耳熟啊。”
耳熟?哪一句?上一句?
是那一天?树生白雪在寒夜里等待赤司征十郎结束采访,见面后的第一句,他好像也说了:“抱歉,等了很久吧。”
难道说,赤司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一笔勾销这份愧疚吗……
这份让女士在外面等了太久以至于急病感冒的愧疚。
树生白雪慌乱地给自己套上雪地靴,又从挂衣架上拿起羽绒服穿上,急匆匆地打开了大门。风雪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息了,眼下一片银光素裹,她只能看见一串脚印从门前一路延伸到花园,而赤司本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可恶,走那么快!树生白雪拿起生日蛋糕,咬了咬牙顺着脚印快步向前。儿时熟悉的路此时又浮现在眼前,只是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走的那么慢了。
“赤司——”树生白雪费力地在雪地上小跑,直到目光所及之处的最远点终于出现了一抹赤色,她停下来顺了口气,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声。
那人似乎听见了什么,很慢地回过头来确认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赤司!”树生白雪大力地挥动右臂。那个身影动了,像是用跑步的方式迅速逼近了她。很快,树生白雪又看见了赤司征十郎,而他轻轻地喘着气,面色还带着不属于他平时沉稳模样的诧异。
“你……”二人同时开口了,又同时闭上了嘴。
“你这是做什么?”短暂的停顿后,赤司率先开口了。他细长的眉毛蹙成一座眉山,又将围巾解下来想替树生围上,但是只一秒又犹豫了,双手就这样保持着取下围巾的动作停住了,因为他看见了那双杏色的眼眸——带着七分期待,两分不解,还有一分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着这双眼睛里,赤司第一次说不出为什么会这么做的原因——好像他本该这么做。为女性提供帮助难道不是绅士所为吗?那为什么临到此处他却犹豫了呢。
“蛋糕。”树生没有在意这个动作的含义,也没有接过围巾。她晃了晃左手上提着的食品包装袋,对着赤司粲然一笑,“你有吹蜡烛许愿吗,赤司?”
赤发的男人也微微一笑。他最后只是把黑白格子的围巾放在树生的胳臂之间,又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没有。我们去许愿吧。”
树生不敢系上这条围巾,只是拿着它与赤司并肩在雪地上往赤司宅的方向同行。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抓着围巾的手逐渐攥紧了——是因为闻到围巾上染上的若有若无的冷杉与雪的味道吗。
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二人却都很默契地没有讲话,时间慢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国中期间那些每日无言的放课后。很快,赤司宅的轮廓就在黑夜里慢慢地浮现出来。树生跟着赤司穿过被雪掩埋的庭院,不知何时,赤司宅的院子里竞也伫起了一棵高大的圣诞树,只是还没有完全装饰好,但树枝上悬挂着的一圈一圈的小彩灯已经将圣诞气氛烘托起来。
赤司宅的管家将二人迎进门。装修考究古板的客厅此时还没有褪去刚刚晚宴的热闹,屋内温度被中央空调调节得暖洋洋的,有女仆和侍者正在为地毯作最后的清洁,供宾客吃饭的长桌还没有搬离客厅,连客厅悬挂的水晶灯都还没有关闭,刺眼得吓人。
赤司就着管家双手褪下黑色风衣,西装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腕骨线条凌厉如刀削。树生一面慢吞吞地将羽绒服脱下,又将赤司的围巾递给侍候的女仆,一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随意穿在里面的睡裙不像是能见客的,一面又偷偷去瞄赤司的反应。
而赤司没有对她不合时宜的穿着表现出任何反感,只是将管家递来的两人份的刀叉还有蜡烛打火机放进食盒里,然后对她说:“跟我来。”
赤司宅走廊的灯光没有客厅那么耀眼,赤司在前面走,树生在后面跟着。这条路幽深,却因昏黄的灯光而显得温馨几分。树生觉得这条路愈发眼熟,直到赤司推开最里面房间的大门。
——是琴房。那架斯坦威三角钢琴和树生之前梦境里的别无二致,黑色漆面泛着优雅的冷光,象牙白的琴键在柔和的落地灯光下舒展成一道美丽的直线。
树生忍不住上前去抚摸这架钢琴——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花了心思为它打理,就连试弹的琴声都十分标准,没有一丝走音。她转过头,神情复杂,“……我以为你再也不弹钢琴了。”
此时赤司随意地在琴房的木地板上坐下了,他就地打开了食盒,树生这才看见里面的蛋糕切片上竟点缀着一颗草莓,“自从母亲去世后,我确实没有再弹过了。”
“可以吗?”树生扫了扫琴凳上散落的些许灰尘,坐了上去,询问道。
赤司把一根金色的蜡烛插在蛋糕上,点燃了蜡烛,“你请。”
树生白雪也很久没有弹过钢琴了,只依稀顺着小时候练习留下的手感,弹起了她最熟悉的一首:德彪西,《月光》。她很难讲是否是因为赤司征十郎,亦或者是赤司诗织,这才缠着母亲学了这首曲目。其实小时候的她学这首曲目也只学了个七七八八,一些细腻的音节她很难记住——她还记得因为这首曲子被小林美步女士打过不止十次手板——现如今更是只凭着当初的记忆和感觉弹奏,所以弹得错音频出,但她很努力地把调子拉回到原本的乐谱上。
但是赤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静默地坐在地板上,无声地看着树生把这首知名的、以美丽的旋律著称的歌目弹得七零八落。蜡烛在蛋糕上噼啪地燃烧,而他如同一尊雕塑。
最后一章节树生弹到一半就忘了,于是她匆忙地结了个尾。她深知自己弹得惨不忍睹,也没期待赤司为她鼓掌,于是她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正撞上赤司探究的双目。
“抱歉,这个作为生日礼物来说,是不是有点太不够格了。”坐在琴凳上的棕发少女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甚至对着他弯了弯唇角。
树生弹奏的曲子已经离《月光》十万八千里了,赤司征十郎深知这一点。但是莫名地,他在树生弹奏的途中完全没有指出这些离谱错音的想法,而这些错音在树生的手下竟组成了一首更加独一无二的曲子——是属于树生白雪的曲子。
不按照乐谱弹奏的曲子……
他也可以不按照父亲发给他的乐谱,弹奏自己喜欢的曲子吗?
蜡烛即将燃尽,赤司将它吹灭了。树生走近了,歪着头看着赤司,“不许个愿吗?”
“刚刚你弹琴的时候,我已经许过了。”他将蜡烛从蛋糕里拔出来,用餐刀慢条斯理地切成两半。
于是树生也抱着双膝坐在赤司的对面,杏色的双眸含笑看着赤司,顺便用餐叉叉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半,“还是草莓奶油味儿的。”
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松枝的脆响,两个人在奇妙安稳的氛围里分享一片蛋糕,房间里静的只能听见他们二人轻微的咀嚼声。落地灯光打在赤司的侧脸上,细密的睫毛投下阴影,将素日凛然的眉眼染上一层罕见的柔软。
他许了什么愿望呢?树生白雪想着,咽下最后一口蛋糕。但她最后也没有问出来。
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赤司征十郎也这么想着,将用过的刀叉收拾进食盒里。
两个人几乎同时站起来。
“晚安。”赤司征十郎率先开口说道,“我已经让管家收拾出一间房间了。”
“晚安。”树生白雪点点头,“打搅了。”
于是赤司征十郎打开了琴房的门,向外面走去,而一楼的落地钟恰到好处地奏响了十二点的钟声,把赤司离开的脚步声逐渐掩埋。
明天见。树生白雪在心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