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隅遇见后辈的那天,也牵着这样一只捏得自己骨节微微发痛的手。
当时,后辈背对着光,太阳正聚集在她突起的脊柱上,额头与发丝里也汇集着风,光滞留在闭合的眼睑与眼角间,沿着她脸颊的颧骨向下,有着明显的紫色淤青,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中溢出,分成不规则的湿痕,胡乱地涂在脸上。
电车的声音乘着风猛地加大,她像无脸怪一样面无表情,吸了吸通红的鼻子,接着闭上嘴,脸颊紧绷,太阳穴渗着微微发亮的汗,鼻腔发出短促的吸气声,嘶、嘶。
接着后辈看也没看一眼,闷着头朝栏杆的方向,右肩迅速向前探了探,仿佛目睹一场山体瞬间塌方,偶然路过的三隅条件反射拽住她的肩膀。
从结果看,她们最终都不过是动了动肩膀和手而已,但也明白,那是想了结的人和试图让自己不要看到这一幕的人之间的动作。
脚下的电车驶过,绕着人们的脚边跑,发出轨道震动的隆隆声响。
后辈把额头靠在三隅的肩膀上,精疲力竭地哭湿了衣服,车轮发出的轰鸣声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她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像风暴中的两个老人。
然后,三隅牵着她的手一级级下了台阶。
她们仿佛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经历了世界末日。
后辈比她小两岁,身上的中等部校服颜色是柠檬苏打,她在校服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白色长袖开衫,像只水鸟。三隅把背包里的果汁递给她,后辈默不作声,拧开瓶盖后又啪嗒啪嗒地掉眼泪,果汁温温的,她僵硬的身体泡在里面隐隐作痛。
后辈有一头细软的黑发,她会用线绳将它们编成辫子,摸起来手感像羽毛,有时候她会拆散辫子,让头发铺满整个肩膀。
她们牵着手,果然掌心黏糊糊的,不是污垢或者防晒霜的那种黏,而是一种更为抽象的感觉,仿佛皮肤溶解在水中般。
三隅其实活得很随便,她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还有刻意避开他人的孤僻和冷淡,也不爱出门乱逛,基本是最低限度地活着,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相当自我主义。
后辈说自己曾在保健室被校医建议去医院接受治疗,在医院得到了两个诊断名称,吃了药心情就变得很差,几次预约后,再也不想去医院了。
于是三隅就和她约好每天看的科幻小说,告诉她身体脏了需要按时泡澡,指甲长了需要剪掉,交换了LINE账号,傍晚在便利店集合一起吃饭团。她们在中古店找到了一张沾满灰尘的DVD,播放器吞下碟片后,彩色的搞笑标题片段放映了出来,或许是碟片有划伤,画面里时不时会出现细线,两人边看边笑。
超市附近有宠物狗幼儿园,那些上班族在上班的时候,就会把小狗托付给幼儿园,下班的时候接它们回去,她们去那里看狗,三隅被狗吓得吱哇乱叫。
后辈开了一个博客,只允许好友访问,三隅就每天去给她留言。
「写得真好,最新的几篇文章让我很有共鸣,竖起大拇指!要常常更新哦(^-^)」
节假日的下午,三隅和后辈乘电车去了其他社区的二手市场,她们在花瓣纷飞的粉白色樱花树和电线杆之间的车站下车,在那些像网一样连接的电线下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店铺招牌。
夜市连着开了一周,五颜六色的帐篷下,卖炸鸡块、章鱼烧、糖苹果等小吃的摊位前排起了长队,人们像是在过庆典一样游走在各个摊位之间,她们在棉花糖机前停住了脚步。
“看起来好好吃。”
说完两人就互相给对方买了不同口味的棉花糖分着吃。
周末去餐厅吃冰淇淋,大屏幕上在播放动画歌曲,三隅对后辈开了个冷幽默的玩笑,虽然一点也不搞笑,但对方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天空很晴朗,穿着短袖校服,却还是觉得有点热。
不知不觉每次见面时间都过得很快,她们经常会找一张藤蔓下的长椅坐,聊音乐、漫画、游戏,还有三隅做的“小发明”。
“我不太懂物理学,但真好!反正澪学姐就是很厉害!”
后辈的话总是能把三隅逗笑。
“将来的愿望是什么?澪学姐,你说我做什么好呢?我想当田径运动员,也想成为宠物狗幼儿园教师,还想成为记者,你觉得我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后辈眨眨眼问道。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成为记者,我会在网上经常看你的作品,如果你要当宠物狗托管老师的话,我就把宠物托付给你,不过我可能不会养狗,如果你参加田径比赛,我就成立你的后援会。”
风扑面而来,让人分不清是晚春还是初夏。
“学姐,世界上到底是坏人多还是好人多?”
“要多跟合得来的正常人打交道才对乳腺和甲状腺好,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的。”三隅说。
下定决心在网上曝光学校和小西隆盛同流合污后,三隅不接受私下和解,也不接受道歉,并且要求对方受到惩罚,她还记得在「校园矛盾处理委员会」会议中小西母亲的表情,要是可以空手打三隅,对方估计早就出手了,还不用耗费一个笔筒。
三隅的父亲一味地赔笑脸,每当校长说一句话,父亲都会大惊小怪地细问或是赞许连连,小西也说得很开心,但他们并非直接对话,而是通过三隅这个“外人”在交流,小西母亲也表现得伶牙俐齿,所有人都维持着罕见的大团圆结局。
三隅不是一个懦弱逃避的人,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可是,他们赔给后辈、用于息事宁人的罚金居然只有二十万日元?
问题不在于要被所有人知道这件事,而是受害者需要受到保护,所以她才将班主任的班会课录像放到网上,以及针对小西的判决内容全都上传,这是她所知道的人气最高的网络留言板,三隅想的是,也许里面有记者和网红,可以通过媒体得到正义。
然后她和小西的纠纷被写成不实的恋爱纠纷报道,班主任为了避风头获得校方给的带薪休假,这件事却才刚刚揭开序幕。
三隅的名字曝光后,亲戚全都知道了这件事,原本站在她这边的匿名网友在一夕之间转身离去,带节奏的营销号接二连三出现,有人打电话到父母的公司,从话筒那端听到咯咯的偷笑声以及没来由的破口大骂。
素昧平生的人对三隅说:“你这坏女人,去死吧!”
为什么小西和班主任是“好男人”“真男人”,而她是“坏女人”?
奶奶到家里来,看见三隅就忍不住咂舌:“她太像她妈,总害人吃上苦头。”
老师疼爱的孩子,令其他孩子欣羡的孩子,父母喜爱的孩子,三隅大概永远无法成为这种人。她可以追究到底,也可以逐一揪出留下网络恶评的人,起诉他们,还可以对不顺眼的人挨个揍上一拳,只要她愿意,什么都能办到,但她什么都没做,她有点累了。
起初她在网络上曝光时,有人说她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引流带货,也有人说她夸大其词,三隅并没有因此受到伤害,完全可以忍受,因为他们不认识她。她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他们说的话不是真的,但她无法忽视无数个后辈遭受的霸凌还在进行。
后辈三番五次被约谈,校园暴力咨商中心里,辅导员问后辈:「是你主动招惹的吗?」「你曾经提出抗议吗?」「你有中途要求对方停止吗?」「曾经表达过自己的排斥吗?」「你有反思过自己哪里做错了吗?」「你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太软弱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所以这样的环境也能改变吗?”
曾经面对这个问题,三隅想告诉后辈一定可以,但对方的面容渐渐在回忆中模糊,耳旁持续着东京夜晚街道的车流喧嚣声,听起来那样遥远,仿佛穿行于梦境与现实之间,忽然音量变大,三隅被拉回了现实,她在这一刻完全清醒过来。
……
“弗洛……弗洛伦斯?”
因为发呆太久,萨博又喊了她几声,三隅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她重新振作精神,回握住他的手。
不知何时,俘虏们已经走到矿区门口,两侧绵延着乳白色的墙,朝内弯曲着,像是包裹着道路,时不时会看见混着绿色与茶色的爬山虎交叠在上面。黑色的大门散发出浓浓的海水腥味,发潮的腥味飘散到四周,与沉甸甸的潮湿空气在荡漾。
成功偷拿着酒瓶的极品看守跟在队伍末尾,斧头被他拖在地上,他只忙着往嘴里灌酒,还打了个酒嗝。
“真是的,就她废话多。”有鱼人小声骂道。
“这不叫废话多,这叫愚蠢。”紧接着又有人反驳,“让看守喝什么酒,好像非要逞能似的。”
原来是在说她,三隅回头,发现有几个鱼人像做错事被发现般立刻避开她的视线,他们的目光瞥向地砖。为了调节尴尬的氛围,汉特和海曼开始转移话题,然后也像是被玛丽乔亚的气息压制住了一般,陷入沉默。
这些话,三隅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了,她没什么反应地收回视线。
“——她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萨博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其他人,他第一次这么无礼地跟陌生人说话,平日里的笑意变淡了。
汉特都为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呆住了:“怎么了?”
萨博一字一顿地说:“现在你们不用去关押所,是因为弗洛伦斯放水淹没了船舱,不用被看守殴打,是因为她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你们一定要**说这种话吗?”
他居然把以前绝对不会说的粗口说得清清楚楚,连三隅都听愣了,这小子该不会是跟艾斯学的吧?而且他骂人也咬字缓慢,还有点端着的架势。
附近的五六个鱼人全都悻悻地闭上嘴,对他的态度十分惊讶,还有几分被孩子质问的尴尬。
萨博深呼吸一次,又克制着恢复了温和的模样:“不要随便议论别人,知道了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最初谈论三隅的两个鱼人低着头,不敢面对大家的目光,他们能感觉到金发孩子在用那种审视的眼神打量他们。
三隅觉得自己的手指被捏得有点疼,温温凉凉的,她稍微动了动胳膊,想挣脱一会,却被更大的力道攥紧了,她只好不再挣扎。
萨博却在想:这么直率的人,真的存在于这种世界吗?
很快,他们一行人穿过了矿区大门,几个士兵把门在身后关上,交接的矿区总负责人很消瘦,他刀锋般切割的脸上有一条可怕的伤疤,与之直视的时候,空洞洞的眼眶会给人一种直视亡灵的恐怖感觉。
负责人平淡的面孔微微偏侧:“这是新来的残次品吗?还是说,是之前他们提到的、那群没有经过洗礼的奴隶?要烙印的话,我来把铁烧热。”
残次品就是说被挑剩下的俘虏,经过关押所的拍卖或登记,有价值的俘虏都被天龙人认领走了,只剩下没人要的俘虏才会丢到采矿区。
极品看守进不来矿区,他只隔着大门和士兵嘱咐了几句,因为注意力全在朗姆酒上,胡乱敷衍后就甩手走了。这就导致士兵也不太清楚这批人的所属,他们打算抓一个鱼人现场确认烙印,但一伸手,人群立刻传出骚动,大家纷纷往后躲避。
有个不断挣扎的鱼人被拉了出来,耐心耗尽的士兵抡起手中的长棍,直接往他身上狠狠一砸,依稀可以听到咚的一声,是伤及内脏的打击声。
“我们是被烙印过的奴隶。”三隅开口道,她冷不丁的发言让几个士兵投来视线。
白毛女孩低垂的长睫毛没能遮住红了一片的眼睛,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她半拉起衣服,露出后腰的烙印:“早就登记过了,只是在笼子里一直没有天龙人大人光顾,所以告知让我们到这里参加劳动……大人,这里真的能赚到钱吗?”
“赚钱?哈哈哈哈哈哈哈!”三隅的话引发了士兵们的哄堂大笑。
有个士兵干脆笑得前俯后仰,对她的话感到滑稽:“都到这里来了,还想着赚钱呢?太天真了小丫头,喂,哈德,赶紧把这群家伙带进去吧!别浪费时间了!”
其他鱼人大气也不敢出,只是默默观察情况,屏息凝神咽着口水,生怕被拆穿。
“还真是烙印过的……”负责人哈德凝视了三隅一会。
他翻开手册,查看分配的区域,带着他们去D区的矿坑,就在转身的同时,他空洞的眼睛往汉特身上瞥了一下,突然伸手要掀他的衣服检查。
【是否使用道具“踩到屎的鞋”?注意气味!】
【道具“踩到屎的鞋”已装备于“汉特”】
“……呕、呕!”哈德干呕了一下,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嫌弃,他同时还有些瞳孔地震。
他打算再重新抓一个人检查。
【是否使用道具“滴粪的面具”?注意气味!】
【道具“滴粪的面具”已装备于“怀维斯”】
“唔呕呕呕呕——”哈德触电般抽回手,他脸色发青地远离半米,恨不得原地起飞。
“算了,快点走吧,臭死人了!!!”士兵也捏着鼻子大喊。
【系统提示:解锁成就“见者有粪”,你送出的屎鞋和屎面具让大家都觉得很臭,成功降低敌人的理智值30%】
似乎过了一刹那,又似乎是过了一辈子,静止的时间终于重新流淌起来,鱼人们连忙跟上D区域的士兵,直到走远了一段距离后,才敢稍稍松口气。
“那个、对不起……”刚才议论三隅的鱼人低声道歉。
这名鱼人的容貌很年轻,似乎在牢笼中脸部与地面进行了亲密接触,导致满脸的尘土,他趁着走动的机会凑到她后方,声音磕磕绊绊,嘴巴一张一合又觉得不好意思,有些讨好地试探着去瞥她的表情。
“是吗。”三隅慢吞吞地说。
“呃……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或者骂我几句都行。”他跟着她后面小心翼翼道。
三隅抬眼看他,鱼人立刻抿着嘴唇,做好被骂的准备。
“哦,年轻人不要太年轻。”三隅很配合道。
“……”鱼人。
比起鱼人的哽住,萨博就轻松多了,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还冲三隅弯着眼睛,然后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发顶。
三隅疑惑了一瞬,上一个拽她头发的人是艾斯,当初她就没明白那家伙的举动,现在萨博的行为更是让她一头雾水。
“怎么了?”她问。
萨博好像也被问住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神色有点慌张,但很快就清了清嗓子,故作自然说:“有灰尘……吧。”
“这样啊。”她老实巴交地说。
微妙的沉默又来了。
萨博收回了手,第一次这么想叹气。
他从小到大见过无数类型的人,在贵族齐聚的宫殿里,在万众瞩目的节日庆典上,他理应习惯了,但弗洛伦斯和他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
“前面是水坑,你该拐弯了,别把我也拽进坑里。”三隅提醒他。
萨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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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O84. 后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