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夏自是想知道答案,但眼下绝非好时机。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准备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去询问。
阿伊夏盯着芙洛蒂那张难看的笑脸,犹豫片刻,说道:“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
芙洛蒂猛地激动起来,仿佛整个人生都被否定似的,可她的激动也是不起波澜的,像是有一道名为淑女的网将她框住,整个人就像相框里的平面照片,只会那一种表情和站姿。艾露儿有时也给阿伊夏这种感觉,不过,艾露儿还是比她鲜活。
“不、你可以……你们可以相信我。”
芙洛蒂的语气里有恳求的意味,阿伊夏不愿擅自猜测她人的人生,于是接道:“那你尽力而为。”
芙洛蒂呼出一口气,“嗯,我会的。”
现在她的笑容比刚才顺眼多了。
见她们谈话完毕,刀疤女问道:“你的同伴什么时候会来?”
她当过海贼,有一定的战斗经验。既然这个少年如此信誓旦旦,想来早已准备好一套计划。她可不愿意被卖出去,有机会反抗的时候自然要抓住时机反抗。就算最后失败也比一动不动好。
阿伊夏道:“午夜一时。她们会想办法进来。而我也不会就这样待着。”
刀疤女动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镣铐,提醒道:“还有这些。”
阿伊夏狡黠地笑了,“我可是在一艘将来会成为最厉害最恐怖海贼船上当的船匠,区区这些镣铐,可不要小瞧我。”
“哦?语气可不小嘛。”
“哼哼。”
梅·优格太小,还不太能看懂情况的变化,只觉得这里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压抑,连那个总是哭的女人也停止了哭声,她觉得耳朵清净很多。梅看向芙洛蒂,她太想太想见到自己的妈妈了,她想,如果这次出去了,一定要把这个唱歌很好听的大姐姐介绍给妈妈。大姐姐唱歌很好听,经常会唱歌抚慰她和那个爱哭的女人,也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她一些。这样妈妈就能知道,虽然她被坏人带走了,但其实过得也没多糟糕。
芙洛蒂怔怔地看着阿伊夏。她觉得,阿伊夏身上有某种她很想要的东西存在。芙洛蒂的心缓慢但炙热地跳动着。她忍不住抚向自己的胸口,有一些情感,试图宣泄于口。
阿伊夏注意到芙洛蒂的目光,略微困惑,问道:“怎么了?”
“啊……不,没、没什么。”
芙洛蒂慌乱地低下头,脸颊逐渐热了起来。王宫的礼仪告诉她,一直盯着别人瞧很没礼貌。虽然现在她不在王宫而在牢房,但过往的礼仪知识仍旧束缚着她。
“唔……?”
阿伊夏忽然起了逗弄芙洛蒂的心思,毕竟在这牢笼里确也很无聊,于是她认真地反盯回去。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的人盯着自己,还有梅的好奇目光。在这样的视线攻击下,芙洛蒂终于抵挡不住,小声说道:“我觉得……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阿伊夏:“???”
阿伊夏有点懵,阿伊夏思考片刻,阿伊夏恍然大悟。
“你想学习我修船的技术?!”
芙洛蒂:“……?”
芙洛蒂不明所以。
阿伊夏:“啊……?”
阿伊夏挠挠头,难道不是吗?刀疤女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她忽然想到不能引起门外看守之人的注意,于是压低了声音憋着笑,但一个没憋好,变成了剧烈地咳咳声。
这样的吵闹多少还是会引起他人注意,不多时,铁门便被哐哐踢了两脚,还有门外之人的不耐烦之音。
房内迅速变得寂静,芙洛蒂和梅连呼吸也小声了些。之后是一段眼神交流,交流着交流着每个人都忍不住小声笑起来,因为谁也不知道对方眼神的意思,也不懂这是干什么,好像只是忽然发现了一个新游戏玩了起来。一阵笑声过后,才彻底安静下来,进入了休息时间。
为了防止抓来的人大吵大闹,拐卖者每天只给她们两顿食物,以此削减精力。阿伊夏没赶上早上那顿,不过赶上了晚上的。
晚饭是一块吃起来没什么滋味的面包和一小碗水。若是往常,她必然吃不到也不必吃这些。但今时不同往日,所以阿伊夏一口一口把面包和水吞食干净。
芙洛蒂把自己的那份晚饭往阿伊夏的方向移了移,因总会给那群人唱歌的原因,她的待遇好些,有两份面包。平常会分给梅——倒也不是不分给另两个人,只是她们拒绝了。
阿伊夏摇摇头:“你吃吧,今晚你也要出力的。”
阿伊夏是真的觉得芙洛蒂看起来十分孱弱,今晚到底会发展什么情况是未知数,她希望体弱的人能保持更多体力。
她的态度坚决,芙洛蒂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自己拿着一点点吃下去。
阿伊夏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芙洛蒂,虽然是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中,芙洛蒂仍尽力保持着优雅,像是与生俱来留存在体内的印记。她永远也不会去学的东西。
让这样的一位公主沦落到这种地步,看来艾蕾吉亚岛发生的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这种热闹的事可不能不让特蕾西娅她们知道。等事情结束后,她一定要把芙洛蒂抓到她们船上好好询问。
很快,夜幕降临。
囚禁她们的牢笼在地下,无法看到光线的变化,难以判断时间。但门外的脚步声逐渐多了起来,男人们的声音吵吵闹闹,不堪入耳。
“酒呢?酒在哪里?干一天活累死老子了。”
“也不知道这些货到时能卖出多少钱?”
“想多了,卖再多的钱大头不还是让头上那帮人赚去。”
“哎,不说了,喝酒喝酒。”
“没点女人一起,没劲啊。又不能把外面的女人带进来。”
“芙洛蒂呢,让她出来一起喝。”
接着是起身,椅子挪动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向着她们的房间走来。片刻后,门开了。小个子男人走到芙洛蒂的那个笼子前,阿伊夏紧紧盯着他。
注意到背后的视线,男人回过头,面露凶恶地冲她喊:“看什么看,把你眼睛挖了就老实了。”
阿伊夏低下头,没说话。作为货品,对方自然不会真把她眼睛挖掉。可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与他起纠纷。
芙洛蒂的牢笼被对方熟练打开。她跟在男人的身后,面上,她仍是那般怯弱的模样。她低垂着头,如往常那样小步地走了出去。阿伊夏这时重新抬起头,看着对方的背影,芙洛蒂没有回头。她坚定地向前走去。
地下的灯光是暖黄色的,不甚明亮,四周仍有几分昏暗。
首先传来的是男人们身上的臭味,随后这些臭味与酒味、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难以忍受的味道。
芙洛蒂脸色不变,过去的那些天里,她早已习惯这些味道。她乖巧地堆着笑,顺从地听着男人们的指示,她总是最听话的那个。她不断地往酒杯里倒酒,说着那些夸赞,好听的话,得让这些男人们好好的醉过去才可以。
她为男人们唱着歌,心里却想:总归是第一次见面,时间又短,阿伊夏对她还是不够了解。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事,有一天她拿了父王赐下的奖励,兴冲冲跑去找她其中的一个姊姊——那个最不爱笑、性情最古怪的姊姊——她把那些东西递给她,说:姊姊你看,这是父亲给我的,我想送给你。
但那个人没有接下她的礼物,她冷淡地看着芙洛蒂,冰冷地吐出两个字:谄媚。
她的姊姊转身离去,可还是孩子的芙洛蒂就这样僵硬在原地,直到手臂酸痛,那些礼物才砰砰的掉落在地。可那句“谄媚”却没有同那些礼物一样掉落下去,反而如同一根刺深陷在她的心里。
阿伊夏不了解,她其实是一个如此会向他人献媚的人。也正因此,在那个王宫内,她才会成为最受宠的女儿。
她不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可一直是父亲最喜爱的女儿。她不是她兄弟们唯一的姊妹,可却是兄弟们最疼爱的姊妹。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取得了父亲的爱,所以她的兄弟们才会正眼看向她,才会好好跟她聊天说几句话。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取得了父亲的爱,所以她才有了其他姊妹都没有的殊荣和权力。
所有最好最美的东西总会第一时间送到她面前——食物、裙子、珠宝。她站在台子上为父亲和兄弟们唱着最出名的音乐家为她谱写的歌,那歌声虚幻而飘渺。她以为这歌声会把所有人都带去美梦之中,但其实陷入美梦的只有她自身。
她是——这个国家的夜莺。可那时她从未察觉到。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份爱,自以为这样就站在了这个国家的中心点。
直到那个夜晚,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碎。所有那些宠爱她的男人,全被残忍地杀死。父亲肥胖的身躯甚至来不及发出喊叫,殷红的血便从他身上流落。她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恐惧侵袭了她的身心,她想下一秒自己也会这样死掉。那个女人会拿着武器像杀死父亲一样杀死自己。
父亲曾是那样有权势高高在上的人,所有人都得讨他欢心,他一点神色的变化都逃不出周围人的注意。他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他想杀哪个平民,哪个平民就得死。他不爱哪个女人,那个女人就会逐渐失去优渥的待遇。可就是这样威严的高高在上的父亲,在那个夜晚像孱弱的公猪一样被他的另一个从不关注的女儿杀死了。
现在,从那个王宫出逃沦落至此的芙洛蒂,看着眼前这些她为之倒酒的男人们,心想,难道这些男人与父亲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这些男人们的权势再大能大过当初的父亲?
一个人,被刀刺中心脏,还要如何强大才能活下来?至少这些男人们不能。
喝点呀,她极尽撒娇姿态地说,喜欢就多喝点嘛。如同那个夜晚为父亲和哥哥们送上酒。
只是当时她以为那是和往常没有区别的宴会,满心的天真与真诚的谄媚。而现在却是一场规划好的预谋。
会发生同样的惨剧吗?她盯着酒杯中倒映出来的那张脸,笑得如此无害如此动人。会带来同样的杀戮吗?
那个夜晚,在只有三个人的房间内,她的姊姊选择挥刀的是她的父亲,不是她。她的姊姊如同当年那样冷淡地看着她,依旧那样冰冷地说道:说出去,也无妨。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因此最终,无人知晓真相。她深深恐惧着那个夜晚,而贵族们之间却掀起了一场狂欢,一场争名夺利的狂欢。她被推到台前,作为最好用的工具。无尽的恐惧与无助包围住了她,无人听她说话。她只是笼子里的夜莺。因此最终,她选择逃离,流落至此地。
可现在相同的一幕似乎又要上演,她的手平稳地举着酒杯,为那些男人送过去。她的自尊与荣耀曾被这些人轻而易举的践踏在地上。她想起的是阿伊夏的声音:我不是为了被卖出去才来到这里的。她想起的是姊姊沾上血的侧脸和手中冰冷的刀具。她想起的是父亲和兄弟们冰冷的尸体。
她觉得自己体内也有某种东西在燃烧,烧掉了曾经的绝望与屈辱,烧掉了那根一直在她心里的刺。
她想要自己要的是:像那个夜晚一样,再度降下一场血色杀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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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章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