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是早上六点十分了。
贝克曼想。
但闹钟为什么还没响?
他又看了一眼闹钟。
——哦,六点十一分了。
六点十二分的时候,他把人叫了起来。
而她并没有因为晚起而慌忙,依然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了自己,出门时,贝克曼跟了在她身侧。
她本以为他是有事要去做,可走了几分钟,他还是走在她旁边。
“以后我会接送你上下学。”看出她的疑问,他主动解释道,“为了避免你再遇到危险。”
知道他在说昨晚的事,她小声道谢,心里感到高兴。
他没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说:“这是我该做的,不用道谢。”
不知是哪个字触到了她,她眨了眨眼睛,愣了两秒,情绪没有那么高了,只是嗯了一声。
贝克曼收回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却一时没想通是哪里没说对。
他抽了口烟,转移话题:“电子钟今早没响,是坏了吗?”
“没。”她摇头,小心地瞄了眼贝克曼,“如果你不太愿意……抱歉,我以后会定好闹钟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呼出烟雾,有些无奈,“这是件很好的差事。但昨天早上有闹钟,今天忽然没有,我会不确定要不要叫你——万一你放假,但是我不知道呢?”
听了他的话,她眉毛微扬,抬头看他时,他看见那双眼再次带上一些光亮。
“放假,我会提前告诉你的。”她唇边是浅笑,眸里满是期冀。
“好,”他应着,“以后电子钟可以放到书桌上,方便看。”
“嗯!”
————
天色渐黑,月亮挂上夜空 。
她走向校门,于茫茫人海中,遥遥一眼便看见了贝克曼。
他实在太过鹤立鸡群了,无论是他的身高,还是他通身的气质,都让他无比突出,在她眼中,就宛若有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一般。
她听见同学在议论他,老师和家长也在观察他,她平静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就与嘴角的弧度一同被她抹去了。
她走到贝克曼身边,贝克曼刚好抽完一支香烟,他把烟蒂抛入身后的垃圾桶,接过她的书包。
两人相视,而后一起往回走,默契的谁也没有理会周遭各式各样的目光。
离学校远了,行人就变少了,贝克曼注意到她悄悄松了口气。
“早上……”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像寻常说话时随口提起一个话题,“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她怔住,惊讶地看向他,却不回答。
嗯,有时候,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问:“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没想到自己的那一点变化会被留意到,甚至被记了一天。
不知道为什么,鼻尖忽的有些酸。
她动了动唇,目光挪到街边一棵棵往后走的树上,犹豫道:“都是以前的事了……”
话音落在风中,她低下头。
他把她的沉默和迟疑看在眼里,没追问,而是陪她一起安静。
一个路口,两个路口,一个拐角,两个拐角……
贝克曼终于等到了她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不是重要的事。”她抿唇,轻声说。
“我只是觉得,“应该做的”,有一种,半强迫的感觉……”
她感到词不达意,微皱起眉头解释到:“就是,加在身上的,那种,强制去做的——就像 ,学生应该上学,大人要赚钱,应该工作,这种……”
“啊,我、我不是在说你。”一边思考着一边说,犹豫的声音突然间变得着急,她急忙补充到,“我知道,你没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我,我……”
她的话音顿住了。
她知道,贝克曼的本意是好的,做的事分明也是为了她,她怎么可以主观的想到那些东西?甚至说出来让他徒增烦恼——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不是吗?
于是她垂下眼眸,半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抱歉。”
贝克曼定定地看了她两秒,随后把头扭开笑了一声,伸手按上她的发顶,重重地揉着她的脑袋。
“你说的很好。”
她抬头,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可,可我……”
“你让我规避了下次有可能让你不高兴的风险。”他说,“你说的很好,而且你的看法很独特,这一点很历害。”
她睁大了眼睛。
从没有人能这样解读过她的话,也没有人这样肯定过她的想法。
有点想哭。
她咬了咬下唇,忍住轻微的哽咽,仰头向他展开一个彻底而纯粹的笑颜,道:“谢谢,谢谢你。”
贝克曼看着她的笑容,不由得恍了神。
“……这种事,不用道谢的。”
他避开她的目光。
不是谨慎的,不是内敛的,不是小心试探的,也不是克制的。
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喜。
她正在向他打开心扉。
啊啊……也太犯规了吧。
这种笑。
————
在那之后,两人明面上的关系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她甚至拒绝了让他抱着睡觉。
但贝克曼却发现了她的一些“小动作”。
比如,他发现,当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时,她会偷偷看他,就像——现在这样。
他计算了一下时间,现在应该是十二点钟,也就是说,她已经盯着他看了二十分钟了。
她不会以为他闭着眼睛就是睡着了吧?
他感到一些好笑,坏心眼地决定揭发她这个持续了三天的小动作,并尝试探究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
“看够了么?”
黑暗中,他突然出声,把她吓得浑身一抖。
“你……你没睡啊?”
“你以为我睡着了?”
她不回答。
他忍不住笑了,又问:“大半夜不睡觉,盯着我看做什么?”
“我……”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小声说,“就是,想看。”
“想看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不用挤占你的睡眠时间。”
他伸手一捞,时隔三天终于如愿以偿地将人再次抱进了怀里。
他睁眼,低头注视着她的头顶,眼中光暗晦涩。
这两天,她睡着后总会不自觉地散发信息素,她本人不知道,而他闻得见,却碰不到。
天知道无法被满足的占有欲把他折磨成什么样了,真想……
他闭了闭眼,把她按在自己胸口,开口时声音略显沙哑。
“现在,睡觉。”
“唔,好。”
————
今天是周六,学校下午四点半放学。
贝克曼看了看时间。
四点了,他该去学校接她了。
刚踏出门,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是她发来的消息。
「你不用去学校接我了,我在医院里」
他眉头一皱,调转脚步往医院赶。
「生什么病了?」
「肠胃炎」
「我一会儿就到」
…………
…………
当贝克曼走进公共输液区时,她正靠着椅背假寐。
他走过去,拿起她手边的水杯,接了杯温水放回去。
“啊,贝克曼。”
她发现他来了。
贝克曼应了一声,坐到她身边,问:“还难受吗?”
她摇头。
他看了眼旁边架子上挂着的两个袋子,一个已经空了,一个还半满 。
“来医院多久了?”
“大概一个半小时。”
他低头,拉起她的左手,大拇指指腹擦过她手背上的红痕。
“左手是怎么回事?”
“本来是扎左手,但是血管太细,被扎破了,就换右手了。”
闻言,他扭头,眯起眼睛扫了一圈正凑在一起看手机的护士们。
护士们背后一凉。
他淡淡地回过头,又问:“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这种事,我可以自己处理好,”她回答得非常理所应当,“不用麻烦你。”
“……呵。”
贝克曼被气笑了。
他感到一些头疼,深吸一口气,或许是烟瘾犯了,他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没点燃,只放在嘴里含着。
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钟,他低声问:“你觉得,这是在麻烦我?”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她莫名的知道他在生气。
“你在生气?为什么?”她不明白。
“我在气我自己。”他看着她,“我觉得我这个男朋友当得很失败,我以为你会稍微依赖我一点。”
她疑感地回望他,动了动唇,像是在组织语言。
而他则耐心地等待她更进一步的解释。
“如果,现在习惯依赖你,那……”
她垂眸,轻声问:“那,等你离开后呢?”
贝克曼愣了一下。
她垂下眼,不去看他,只是继续说:
“或许有征兆,或许,没有征兆……你会离开的,在未来,你会,回到你的世界去。”
她咬字清晰,一字一顿:“然后,我会,重新,回归一个人的生活。”
她说着,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答应得那么轻易,那么轻易地让自己有重蹈覆辙的机会
“我……我花了很多时间,去重新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她也不敢抬头,怕看见他失望的眼神。
见她不再说话,贝克曼知道她应该把她想说的都说完了。
“你大概忘了一件事,”出乎意料的,他平静地说,“我们原本是一辈子都无法遇见的。”
她抬头,惊愕地看着他。
“既然相遇和离开都是无法改变的,又为什么不珍惜还在一起的时候呢?”
“在有限的时间里,留下更多的好的回忆,不是更好吗?”
她睁大眼睛,完全没有想过这种思路。
“那么,换一个问题。”他问,“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她点头。
“如果我离开了,回想起那些时光,你会笑吗?”
她眨眨眼,唇边下意识浮起一丝笑意。
贝克曼笑了一声,揉揉她的头,压低了声音:“还记得我的职业吗?”
“海贼?”
“没错,”他笑着说,“海贼不管以后,只享受现在,懂吗?”
————
临睡前,她像往常一样把药从药盒里拿出来。
啊,还有两天药就吃完了。
她在手机上提前挂好医院门诊,看了看坐在床上的贝克曼,想起他下午说的话,迟疑片刻,还是开口了。
“我的药快吃完了。”
贝克曼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向她。
“我打算后天去医院拿药……”她踌躇了一会儿,手指不自在地抵着下唇,“你……”
她的唇开开合合,却不再有声音传出,许久,她泄气般的塌了肩,视线挪到了别处。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贝克曼接过她的话,没有任何除平静以外的情绪。
“啊、嗯……所以,你有时间吗?”
“有。几点?”
她很快回答:“六点起床,八点左右到医院。”
“好。”他点头,见她没有熬夜的意向,便替她关了灯。
她钻进被窝,第一次有意识地靠近他,并伸手抱住他。
——用“受宠若惊”来形容贝克曼此刻的心情毫不为过。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他柔和地回抱她,问:“怎么了?”
“我……我刚刚,是不是很差劲?”她难掩失落。
闻言,他在心里暗叹一口气。
这得是有多缺乏安全感和自信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恰恰相反,”他的声音失了一贯的温柔,变得强硬,“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真的……?”她的声音里满是不确定。
“真的。”他回答得毫不犹豫,“趁早抛弃这种觉得自己不好的想法,你很好。”
他放慢语速,语气重得像是要把这三个字刻进她的脑子里:“你很好。”
“改变很难,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贝克曼叹了口气,紧紧抱着她,“别太苛求自己。”
她嗯了一声,脸轻轻贴上他的胸口,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以前,没试过和别人提这种要求……我,我会努力改的。”
“…………”
可爱,想亲。
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中。
——不对,这是他女朋友,他亲一口怎么就不合时宜了?
贝克曼深吸气,抬手搭上她的肩膀,冷静地问:“可以亲吗?就亲一口,”
“诶?可、可以,但……”
话未说完,下巴已经被抬起,一双唇覆上她的左侧眼角,缱绻着一路往下,细密的吻途经侧脸,最后落在她的唇上,蜻蜒点水般,一触即离。
不用猜都知道,她的脸一定红透了。
他看着两只手捂脸,把自个儿团成一团还翻身背对自己的她,心想。
他不该关灯的,她害羞脸红的样子应该会更可爱——不,一定更可爱。
“生气了吗?”贝克曼笑着戳了戳她。
“……没有。”她说。
“但是你还拿背对着我。”
于是她慢慢翻了个身,面向他。
他伸手,问:“还抱吗?”
她没应声,但是行动得很快。
“其实,我很高兴你能向我提要求。”他抱住她,轻笑一声,“感觉你的世界里终于有我了。”
“嗯……”
“所以,能再亲一口吗?”
她立马警惕地看着他,没有马上回答,想了一会儿,犹豫着说:“……我来亲。”
“好啊,你来亲。”他心里打着坏主意。
她迟疑几秒,手搭上贝克曼的肩膀,摸索着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像风拂过一样挨了一下他的嘴角,接着瞬间就把头埋了下去。
贝克曼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他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而她并未反抗,乖顺地依着他的意愿抬头,然后被不容拒绝地侵占所有的呼吸。
Alpha隐藏了许久的强势属性在一刻暴露无遗,掌控欲被极大的满足,他笑了。
“……!”她抓紧了他的衣服。
所幸的是,贝克曼只是与她的唇瓣厮磨,半分钟后便放开了她。
——刚放开就又跑了。
他忍不住眯着眼笑出声,丝亳没有欺负人的负罪感,一伸手就把人又捞了回来。
“别乱动。”他故意这样说。
她想要挣扎的动作一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或者误会了什么,整个人安静乖巧得不像样。
贝克曼也没解释,如愿地抱着她睡到了天明。
————
两日后的清晨,他俩早早坐上出租车,去了一家坐落在市中区的医院。
她站在医院楼梯旁,看着墙上的医院布局图。
“第一次来吗?”贝克曼看出她对这里的陌生,指了指图,“九号门诊室在三楼。”
“嗯,我之前,去的是别省的医院。”她挠了挠脸,“所以,今天拿药,可能要多花点时间。”
两人都没去看人满为患的电梯,走向了楼梯。
等到从诊室内出来,他们接下来的行程就清晰了许多:
抽血,填问卷,带着报告再来找医生。
坐到抽血窗前,贝克曼拿过她脱下的外套,而她则看着正在拿一次性针头的男护士。
“能抽手腕吗?”她问,“ 我血管细。”
对方没看她,自若地给她手肘内侧消毒,说:“先试试静脉吧。”
贝克曼瞥了男护士一眼,没说话。
针被推进皮肤,过了两秒却不见血液流入软管,于是针被抽离一截,复又推进,如此三四次,仍旧滴血未见。
她自进医院起便一直微蹩的眉蹩得更明显了,显然是因为疼痛。
贝克曼揽着她的肩,抬眼静静地凝视男护士。
男护士额头渗出一滴冷汗,拔了针,扭头叫来一位女护士。
女护士将针送入她的手腕,她深吸一口气,贝克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她说,“习惯了。”
听这意思,不是第一次因为手肘内侧静脉抽不出血而去扎手腕了。
贝克曼和女护士同时瞪了一眼男护士。
她无奈,扯了扯他的衣服:“别吓他了。”
贝克曼不情愿地撇开目光。
“好了,等四十分钟去那边的机器取报告。”女护士说。
两人点头,就近找了椅子坐下。
贝克曼将外套披在她身上,捏着她的手腕,使棉签贴合伤口,也让她能用另一只手在手机上填问卷。
过了半个多小时,本就吵闹的楼层突然多了一道尖锐的哭声。
她抬头,是一个刚被抽了血的孩子在哭,孩子的母亲焦急地哄着他,但哭声并没有变小。
见那位母亲抱着孩子坐到自己身边,她把手机放到腿上,摸了颗糖塞到孩子手中。
哭声戛然而止。
周周的人皆松了口气。
迎着那位母亲感激的微笑,她没说话,点头示意后,又拿起了手机。
“你早上带的糖是用来哄小孩的?”贝克曼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她的回答模棱两可:“差不多吧。”
得到回应,他正要转回头,视线却不受控制的滞在了她的手机屏幕上。
得益于身高优势,他清楚地看见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问题。
「你是否想过死亡?」
同样的,他也清楚地看见她的拇指移动到选项「经常」的上方,然后按下,切换下一题。
「你是否认为自己有幻视或幻听?」
她按下「经常」,十秒后换成了「从不」。
他替她按着棉签的手紧了紧。
她向贝克曼投去疑惑的目光。
他移开目光,把棉签丢进垃圾桶,说:“虽然有暖气,但还是穿好衣服吧。”
“好。”
几分钟后,她率先起身取了血液和问卷报告,没有给贝克曼看,贝克曼也没有问。
两人回到诊室外,等待上一个病人出来。
一分钟后,一个戴兜帽的人安静地坐在了走廊对面。
诊室里的病人出来了,趁着还没叫下一个人,她和贝克曼一起推门进去。
把报告递给医生,她熟练地回答医生提出的问题。
医生随手将报告放在桌上,敲着键盘输入药品的名字,贝克曼盯了眼报告结论,又盯了眼她,没说什么。
“不要这个药。”她忽地开口,指向医生的电脑。
医生问:“为什么?”
“我对这个药,反应很大。”她说,“它会让我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好吧,还有别的吗?”
“也不要氟伏沙明,”她认真地说,“我的情绪没有问题。”
诊室内陷入安静,贝克曼和医生同时看向桌上的报告——中度抑郁倾向,重度入睡困难。
她的话在报告结论下变得没有任何可信度,但她还是坚持: “我没有别的问题,只是无法入睡。”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仅此,而已。”
医生无奈地看向贝克曼,刚准备劝,就见贝克曼叩了叩桌子,说:“听她的,不要那两种药。”
医生:…………
最后,她成功拿到了半个月的量的安眠药药单。
走出诊室,她看了眼那个戴兜帽的人,停了脚步,走过去,塞给了他几颗糖。
对方抬头惊疑地看着她。
“别哭。”
她轻声说罢,后退一步,回到贝克曼身旁,走向取药窗口,没再回头去看那个人。
取完药,离开医院,她终于舒展了眉头,心情颇好地跟贝克曼解释起自己的糖。
“我——大概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自己去医院,医院里的哭声很大,我也想哭,但是不敢。”
她说着,踢开路上的一块小石头,阳光穿过绿荫,斑斑驳驳地落在她的发顶。
“那时,有一个母亲,给了自己哭闹的孩子一颗糖,那孩子立刻不哭了。”
她的声音淡淡的,不见任何悲伤。
“我啊……我回家后,也吃了一颗糖,但是,还是想哭。”
她轻笑一声,扭头看向贝克曼。
“嗯……所以,之后,每次,我去医院,都会带几颗糖,因为不想看见别人哭。”
贝克曼点了根烟,说:“但是刚才那个人没有哭。”
“不。”她摇头,反驳到,“他哭了。”
她抬手摸上自己的心口,说:“医院里的哭声总是很大,但是,我听见,他哭了。”
————
一周后。
夜晚,她与来接她放学的贝克曼走在街上,经过繁华的夜市,路灯下,贝克曼停下了脚步。
她疑惑地抬头,却见他将手探出,置于半空,掌心心向下,握成拳的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她正盯着他的手看,忽然,他张开手,一枚蓝莹莹的坠子便被细细的项链牵着,悬落在她眼前。
蓝色的挂坠映照橙色的路灯,像大海与夕阳般互相映衬。
他笑着:“给你补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很喜欢,谢谢。”
“不用说谢谢,它跟你很配。”贝克曼微笑着为她戴上项链,满意地点头,“不过,明年的礼物我可就不会补了。”
她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果然,他说:
“明年,我会按时给的。”
她睁大眼睛,蓝水晶将光折射进她清亮的瞳中。
她笑起来。
“所以,”他弯下腰,眼中笑意不减,“能亲一个吗?”
她愣了一下,犹豫着说:“可,这里是街上。”
“你们这儿还有法律规定情侣不能在街上亲嘴?”他故作奇怪。
她摇摇头,左右看了看,抿唇,深呼吸,她掂脚极快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然后蹬蹬两步后退开,红着脸扭过头不去看他。
挨了亲的贝克曼也愣了两秒,他直起腰,低头摸了一下自己的嘴。
——明明自从上次主动亲了他,又被他拉过来按着继续亲之后,就不肯再主动亲他了的。
他看了看跑到路灯杆旁边站着的她。
这是提防着他把她拉过来继续亲呢,没关系,再多亲几次就习惯了。
他走过去轻拍一下她的脑袋,眼中笑意更盛。
“走,回去了。”
“啊、哦!”
————
第二天,站在校门口等她的贝克曼见她面无表情地出了教学楼后,被一个女生叫住了。
几分钟后,两人分开,那个女生跑进人群,与另外几个女生说笑,而她依旧面无表情,独自向他走来。
“那是你朋友?找你有事吗?”贝克曼想起自己遇见她的第一天,她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和除他以外的人交流,便难免问了一句。
“只是同学,嗯……她对我的项链很感兴趣。”她轻声叹气,“她说,老师只给我两天时间,去画黑板报。”
他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说:“她故意拖着不告诉你?”
“嗯。”她点头。
“你提前画了吗?”
她歪了歪头,说:“在她告诉我之前,我并不知道。”
他点了根烟,问:“是你猜到的?”
意料之外的,她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沉默片刻,她抬眼看着前方的路,轻轻开口,道:“她这样想了,所以我就知道了。”
“……什么?”贝克曼夹着烟的手滞在半空,一小截烟灰被风吹散。
他眨了一下眼,问:“你能听见别人的心声?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能听见了。”
关于她一周前为什么在「是否有幻听」那一问按下了「经常」、又切换成「从不」这件事,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她将视线挪到自己的脚尖,声音无波无澜。
“你也觉得,这是幻听,对吗?”
他意识到自己思考时的不言语带给她了误会,于是否认到:“不,这不是幻听。”
她诧异地看向他。
他说:“是见闻色,你是天生见闻色。”
她皱眉,疑感地看着他,问:“怎么会呢?这个世界,没有霸气。”
“是与不是,回去按见闻色的训练方法练练就知道了。”
她点头,但并未抱太大期望。
————
一滴清泪忽地从她眼角滑落。
“怎么了?”坐在她对面的贝克曼眉头一皱,他说的是收回见闻色的方法没错——难道真的不是见闻色?
他微侧着身子去看她的表情,问:“那里不舒服吗?”
她没应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四周,目光缓缓挪动,看着周遭的一切。
半晌,她抬手覆上自己的双耳,眼睛眨了眨,嘴唇翕动着,一滴又一滴泪水无声滑落。
“怎么了?”贝克曼加重声音,重复问到。
“我,不,没事,只是、哈……”
她扯着嘴角,看起来是想笑,可眼泪却不停歇地往外溢淌。
“这就是,安静……吗?”
她笑着哭着问出一个听起来奇怪又无厘头的问题。
贝克曼愣住了。
欣喜与泪水于她眼中交织,在那双黑眸中闪闪发亮的,是片刻的茫然和瞬息而至的兴奋。
“呜……好安静,好安静啊,真的、真的好……好安静,呜……”
她低声喃喃着,带出破碎的哭腔。
“好、好安静啊,世界原来、这么安静吗,贝克曼……?”
在这一刻,贝克曼无比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个世界和他的世界的差距。
在他的世界,每一个学会见闻色的人听见的第一道声音,是清风拂林,是浪淘金沙,是鸟雀欢唱——是世界的温言细语。
而她呢?
他默然无言,抱住她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
她生在一个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世界。
她听见的,是各式的机器轰鸣不息,是喧嚣的人群熙攘不止,是嘈杂的城市昼夜不停。
高密度人口带来的庞杂声音使她不堪重负。
除了服下安眠药入睡以外,这个世界从未施舍过她哪怕一分一秒的安宁,她甚至无法辨别音色,对她来说,声音只有大小之分。
泪水静静地将他胸前的布料浸湿,她缩进他怀里,抓住他的衣服,抬头看向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他说:“贝克曼、贝克曼,说说话,让我,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他该说些什么呢?
痛苦是轻易能感同身受的吗?就凭他这轻飘飘的三言两语?
贝克曼低下头,下巴搁置在她的肩颈间。
“哭吧,想哭就哭吧。”
他说。
“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无声的流泪,断断续续的抽泣,小声的呜咽……她的哭泣一点一点地自喉中放出。
悲恸,也释然。
声音铸就的牢笼困了她十八年,现在,终于被打破了。
她知道,她将不再彷徨。
…………
……
哭声持续了十多分钟,似乎是哭累了,她的声音慢慢变小,渐趋于无,呼吸也平缓了下来。
贝克曼侧头一看,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扶着她躺到床上,给她掖好被子,又用毛巾擦净她脸上的泪痕。
他看了她一会儿,附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随后躺到她身边。
啪嗒,灯熄了。
世界,也安静了。
————
第二天,上学路上,她眨着泛红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向四周张望,车驶过、行人走过、鸟飞过、包子上冒出的白气、戳进豆浆杯的吸管……
无论什么她都要看上一眼,像是用另一种方式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贝克曼一边走一边为她讲解见闻色,却对她的分心视若无睹,也不加以阻拦,反倒是在心中暗暗点头。
比以前活泼多了,这才有点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我刚才说的控制见闻色的方法,都记住了吗?”
“哦,记住了!”她回头微笑着说,“我会找时间练习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笑容也比以前开朗多了。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