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布莱克老宅常年没有客人拜访,克利切端来的那杯勉强称得上干净的清水已经算是很高的礼遇了。艾丝特尔接过断了杯柄的豁口茶杯,注意到水面上漂浮着的疑似墙灰的不明粉末,最终只是礼貌性地把它捧在了手里。
不受欢迎的布莱克甚至连水都没得喝。对于克利切明晃晃的怠慢,他不屑地发出一声鼻音,索性自己在客厅里搜索,结果还真被他发现了橱柜最下层的一个生锈的茶叶罐。盖子才刚撬开,里面便传出一种死老鼠般刺鼻的腐臭,布莱克一脸嫌恶地捏住鼻子,赶紧把它封好又放了回去。
“叛徒禁止触碰布莱克家族的财产!”
克利切从楼上的储藏室翻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古典花瓶,那可能是这座房子里保存得最完好的东西了。他将花瓶放在了沙发前的那张旧茶几上,用魔法往里面注入适量的清水后,把那束白玫瑰小心地插进了瓶里。这抹白色给灰暗的老宅增添了一丝久违的生气,他盯着花瓶,表情又开始因悲痛而扭曲了起来。
艾丝特尔默默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果真如她所猜测,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年迈的家养小精灵对旧主雷古勒斯·布莱克仍然怀有深刻的敬爱与忠诚。
世人皆言雷古勒斯因想要退出食死徒而被伏地魔杀害,却无人知道他真正的死因和死亡的地点,好像他被永远留在了那片湖水环绕的阴森小岛上——而与他同行的克利切却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即便看上去与行尸走肉无异。不同于印象中那些尊卑分明的普通主仆,幻境中的雷古勒斯与克利切关系十分亲近,正因如此,艾丝特尔才会利用雷古勒斯直系后辈的身份拉近与克利切的距离,降低他的心理防线。关于那个挂坠盒的更多线索,或许就藏在他这里。
布莱克已经习惯了克利切的态度,毕竟在他还是个“布莱克”时对克利切也没露出过什么好脸色。他将手插入口袋,慢慢走回沙发前,却没有坐下,只是低头扫了眼花瓶。
“……如果是我,我会把它放到顶楼。”他捋了捋头发,漫不经心地说。
“……”
克利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真的采纳了这名“叛徒”的提议。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双臂,想要把花瓶托起,艾丝特尔见状,提出可以帮忙,被他摇头拒绝了。
“请务必允许我一同前去。”她不死心,再次搬出了感情牌,“……我想亲眼看一看雷古勒斯前辈居住过的房间,以寄哀思。”
闻言,克利切虽然没有回头,但迟缓的脚步停滞了几秒。艾丝特尔立刻领会,拎着手提箱起身上前,布莱克理所当然地跟在她后面,“我想看看自己的房间,不行吗?”他笑了一声,故意挑衅地说。
漫长的老旧楼梯发出的噪音结束之后,他们来到了顶楼。这里只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门口还被贴了封条,好像里面发生过凶案似的。
“至于吗?”布莱克皱眉走过去,一把将封条扯掉,“什么东西能从海报里跳出来?摩托车还是比基尼?”
克利切像是没听见他的牢骚,径直走向另一间卧室。用魔法开门是家养小精灵对于主人的亵渎,可他的双手已经被花瓶占用,艾丝特尔察觉到他的为难,便打算帮他转动门把手,却被严厉地喝止了。
“不能!”他大喊着,声音比楼梯的嘎吱声还刺耳,“怎么能如此粗鲁?布莱克家不允许这种不合规矩的行为!”
艾丝特尔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什么也没说,弯腰从克利切手里接过花瓶——如果克利切无关紧要,这个花瓶很可能也会“不小心”砸到他的头上。只见克利切认真地调整了身上那条破布的领口处(虽然毫无必要),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直(虽然效果甚微),接着才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
“克利切打扰雷古勒斯少爷了。”他毕恭毕敬地说道,声音和刚刚相比几乎称得上动听。
卧室里当然不会传来任何回应。克利切看上去很失望,佝偻着身体,缓慢打开了门。
室内物品的摆放大体上还算规整,但所有家具都蒙了一层灰尘,看起来多年没有清扫了。衣柜和书架上挂着许多银色和绿色的条幅和小旗子,艾丝特尔似乎来到了节日期间的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只是这些装饰物有些褪色,变成了看不出归属的雾蒙蒙的灰。
床头的位置是一个显眼的家族饰章,这座宅子里处处都是这个图案。在它的旁边,张贴着许多带有照片和文字的剪报,艾丝特尔的视力很好,无需走近也能看清那些面容可憎的旧照片,这让她感受到了一阵最为严重的恶心。
一道身影挡住了它们,布莱克绕到她的前方,皱眉环顾着四周。“你就是这么做卫生的?”
“克利切不能不经允许擅动雷古勒斯少爷的物品。”
“开门时难道就经过他允许了吗?”
“……”
克利切投来了怨毒的目光,艾丝特尔也埋怨地瞪了布莱克一眼。插有鲜花的花瓶被摆在了窗边的书桌上,那儿还堆着几摞旧版的霍格沃兹高年级课本和学术资料,有本打开的黑魔法防御术文献正对着座椅,书页上随意地放着一支羽毛笔,仿佛不久后它的主人就会回到这里,拿起它沾了墨水继续阅读和批注。
艾丝特尔盯着那个空座椅,竟感受到了一阵怅然,好像真的从之前的一次次幻境体验中与这位直系前辈更加靠近了。虽然尚未知晓一切前因后果,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雷古勒斯·布莱克会真如传言中那样懦弱。
“参观活动结束了,”突然,克利切无情的提醒打破了她的沉思,“访客现在应该离开布莱克家了,叛徒也一样。”
“急什么,我们的正事还没办呢。”
“……”
艾丝特尔已经懒得再埋怨布莱克的口无遮拦了,果然,感觉自己被欺骗了的克利切怀疑又愤怒地抬起头,视线像两把淬了毒的钩子,仿佛在质问他们本来的目的。顶着这股压力,她硬着头皮,“是这样的,这次除了吊唁之外,还有件重要的事,我们想向你打听打听……”
“克利切不知道什么重要的事。”克利切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艾丝特尔用眼神制止了即将发作的布莱克,“……是关于雷古勒斯前辈的。”她顿了顿,面色沉静地补充说。
“……”
有那么一瞬间,克利切眼中的敌意被充满怀念的悲伤所稀释。他略微低下头,像拉上窗帘似的半合上眼,瘪着嘴不吭声了。
“难道你的意思是,他的事情在你心中不算重要?”见状,艾丝特尔故意尖利地诡辩道。
克利切已经活了几百岁,服务过数代主人,也亲眼见证了这个家族的起落与兴衰。和稀里糊涂认了罪的郝琪相比,他绝对算是个非常机敏狡猾的家养小精灵了,但当早逝的小主人成为鱼饵,他还是会抛下脑子,焦急地冲过去咬上了鱼钩。“克利切没有那种大逆不道的想法!雷古勒斯少爷的事对克利切来说比生命更重要——”他尖叫着拼命申辩,突然,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他又惭愧地垂下了头,“不,克利切卑贱的生命怎么配和雷古勒斯少爷相提并论……克利切不配……克利切不配……”
如果没人干涉,说不定他能这样一直自我谴责到晚上。“好了。”艾丝特尔及时叫停了他的独白,趁势追击道,“既然他很重要——他的离世一定也同样重要,对不对?告诉我,关于他的死因,你知道多少?”
话音未落,克利切的双腿突然一软,像被自己的魔法延迟命中了膝盖。等到风中落叶般飘摇的身体艰难地恢复平稳后,他大口喘着粗气,破布下的胸腔猛烈起伏,凸出的肋骨几乎要把皱皮捅穿。
“……克利切不知道。”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明显的谎话。
“这是雷古勒斯的房间。”布莱克不悦地迈上前,“你敢在他的房间里发誓,自己没有说谎吗?”
“……克利切没有义务向其他人发誓!”克利切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又颤抖,“克利切不用遵从其他任何人的命令!克利切只效忠于布莱克家族的成员,效忠于雷古勒斯少爷!”
布莱克瞪大眼睛,被克利切的古板与迂腐气得笑出了声。艾丝特尔无奈地扫了他一眼,索性不再兜圈子,直接亮了底牌。
“那我换个问法。”她语速很慢,眼睛一刻不眨地观察克利切的反应,“——他去世前,是不是得到了一个挂坠盒?”
艾丝特尔本以为克利切会因此情绪失控,谁知他听到后竟几乎没什么更强烈的反应,只是沉默的时间变久了。“……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我曾见到过。”艾丝特尔坦言道,“绿色的小岛,你们在那里,我也在那里。”
“……”
克利切的身体又开始了颤抖,就像被询问雷古勒斯的死因时那样,但接着,他抬起了头——他在笑。
“骗子……那里只有尸体,没有人能活着离开……”他咧出半口残缺的断牙,除去那张嘴之外,面部的其他地方也变得比之前更凶恶狠毒了,“雷古勒斯少爷吩咐过,挂坠盒的事不该让其他人知道……”
毫无预兆地,一道白光迎面飞来。艾丝特尔险险闪身躲开,那支羽毛笔擦过她的额角后命中了她身后的木质衣柜,笔尖完全没入柜门,将一幅翘边的海报牢牢地钉死了。
“住手,克利切!”布莱克大惊失色,厉声呵斥道。
“既然要杀我灭口,至少要让我死得明白些吧?”艾丝特尔无暇后怕,仍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个挂坠盒在你手上?”
“克利切没有义务回答其他人的问题……克利切只效忠于布莱克家族,效忠于雷古勒斯少爷……”
似乎有几滴液体正沿着刚才被羽毛擦过的位置流下来,艾丝特尔没什么感觉,用手背将它们抹去了。克利切露出几分不甘,他转动眼球,像是要在旧主的卧室里寻找下一个可以利用的凶器,布莱克见状再也按捺不住,收敛表情,把魔杖对准了他。
“等等——你刚才说,你只效忠于雷古勒斯对吧?”
恶战似乎一触即发,但听到雷古勒斯的名字,克利切还是不情愿地暂缓了进一步的攻击。“……是的,克利切会服从雷古勒斯少爷的一切指令。”
这是个突袭的好时机,布莱克想要先发制人,却被艾丝特尔按下了胳膊。“……倘若他现在命令你交出挂坠盒呢?”她抓着布莱克的手腕不放开,冷静地继续问。
克利切的眼睛愤恨得几乎要喷出火,口中却不自觉地呜咽了起来。
“不可能!雷古勒斯少爷已经……雷古勒斯少爷永远无法再命令克利切了!”
“好,等着瞧吧。”
无视了克利切的反应,艾丝特尔拉着布莱克走到书桌前,直接坐在了雷古勒斯曾经的椅子上,尽管那上面还有一层未清理的灰尘。面前的书被推去一旁,为水晶球腾出了空间,覆盖其上的绒布被揭开,窗外的阳光投向它,柔和的蓝光顿时铺满了整片区域。
“外人禁止随意触碰雷古勒斯少爷的东西!外人也禁止坐在雷古勒斯少爷的……”
“你要是还想再见他一面,就保持安静。”
对症的威胁很有效,克利切虽然没有放松怀疑,但至少不说话了。布莱克起初也闭了嘴,也许他也隐隐期待着接下来与弟弟的几乎不可能的重逢,不过当艾丝特尔的魔杖指向他时,他还是忍不住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你搞什么……嗷!”
他的手腕被艾丝特尔紧紧抓住,魔杖的杖尖没有发出强烈的攻击咒语,而是化为刀刃,在他手上割开了一道长且深的口子。布莱克痛得缩回手,差点想趁势还她一拳,但看到她脸上还挂着半干的血印,就又悻悻地放下了手臂,毕竟那是他“保护不力”的结果。
“……你最好能给出一个交代,小神婆。”
“相信我,我比你更希望。”
从布莱克手腕流出的血液被艾丝特尔用双手一点点抹在了水晶球表面。她涂抹得很认真,仿佛小时候与父母一起在生日蛋糕上涂抹奶油,但今天没人过生日,吊唁活动也不会用蛋糕庆祝。不过,倘若她可以把过去的十三个生日在今天一齐补上,成功就是她此时唯一的愿望。
这个魔法同样来自艾格妮丝的那本书,以某人至亲的血作为滋养水晶球的原料开启法阵,或许可以召唤出那人的亡灵。她之前使用自己的血尝试过,奈何还需要除占卜师外的另一位血亲——她实在缺少这一条件。说实话,她也不敢保证这条血咒的真实性,假如它只是艾格妮丝疯癫的胡言乱语……布莱克在等待他的交代,克利切也在身后虎视眈眈,不管怎样,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水晶球的蓝色光辉被深红色的血液覆盖,变成了更为神秘诡异的暗紫色。球面光滑无比,水滴滑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血层却能在上面凝固停留,仿佛它本来就该享用鲜血的供奉。艾丝特尔把手上的血尽可能均匀涂抹,不遗漏任何一个角落,几分钟后,终于,准备工作结束了。
她努力摒弃手上粘稠的不适感和心中对于未知结果的杂念,双手托住水晶球两侧,闭上了眼睛。
她集中精力去想象雷古勒斯·布莱克在生命最后的形象:一个黑色头发的,瘦高的年轻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带着未褪去的稚气和与生俱来的傲气。然而,她所感受到的一切却是纯黑的,没有任何人影或鬼魂,甚至没有日光透过眼睑的自然的暖色,好像整个人被投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自从她开始使用这颗水晶球起,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现象。艾丝特尔不确定这是否是失败的预兆,见等待无果,便想睁开眼睛重试一次。
她发现自己居然做不到。
布莱克为手掌止了血,靠在桌子侧边,抱起胳膊一面等待艾丝特尔,一面留心后面的克利切会不会搞小动作。突然,桌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花瓶里的水都溅到了他的衣服上——艾丝特尔不知为何蜷起双腿撞到了桌底,整个人也中咒般不住地颤抖,口中不断发出失态的干呕的声音,看上去像是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即便这样,她的手腕依然停在桌上,控制双手平稳地扶着那颗越发诡异的暗紫色水晶球,仿佛被两根看不见的钉子钉死了。
克利切似乎回忆起了过去的某个场景,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古怪的神情。布莱克大惊失色,立刻冲上前,想把艾丝特尔的手从水晶球上掰开,可用尽力气还是纹丝不动;于是他只能转而按住她的肩膀,用手捏着她的下颌,防止她在抽搐时咬掉自己的舌头。
“喂!喂!小……艾丝特尔!你还好吧!醒醒,醒醒!”
一连几条复苏咒都没有起效,布莱克抬手用力拍了拍艾丝特尔的脸,见她还是紧闭双眼没有清醒的意思,他的声音也因紧张而变得尖细了起来,“该死的——克利切,快去弄些药来!克利切,克利切!”
“不……我喝不下去了……”
艾丝特尔渐渐停止了抽搐,血迹斑斑的双手也不知何时从水晶球表面滑落,一只搭在身前,一只无力地垂在一边。在布莱克忧虑的目光中,她慢慢睁开眼睛,像是不适应周围明亮的环境,又皱着眉飞快地闭上了,缓了片刻,才再度睁开——是一双乌鸦羽翼般的灰黑色眼瞳。
“……好久不见,兄长。”她观察了布莱克几秒,虚弱地笑了笑,“……胡子,不错。”
“……”
布莱克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盯着那双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呆滞地摸了摸嘴唇上方近几年新蓄的胡须。“艾丝特尔”支着扶手坐起身,简单的转头也艰难无比,看到不远处的克利切之后,“她”似乎松了口气。
“感谢梅林,你没事……”“艾丝特尔”带着笑意,宽慰地叹了口气,“克利切,我的胃不太舒服……能再给我做一些蓝莓小饼干吗?”
“……”
克利切愣在原地,他当然也记得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溢了出来。很多年前,他经常会在餐后为自己偏爱的小主人偷偷制作几枚不符合贵族品味但对方特别喜欢的蓝莓小饼干,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就连布莱克夫人都不知道;后来,小主人长大了,对甜食失去了兴趣,专门制作小饼干的小烤箱也跟着闲置了;再后来,烤箱被扔进了储藏室,他再也没做过小饼干。
逐渐清澈的溪流堆在脸颊上的沟壑里,他用手背把它擦去,挺起胸膛,接着,像位有风度的管家一般恭敬地鞠了一躬,“……遵命,雷古勒斯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