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第二天的凌晨,摸黑到地下厨房找水喝的哈利,刚走下楼梯就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
这个时间,窗外的夜空仍旧黑沉沉的,冷清而寂静无声。夹杂在寒风中的细碎雪片擦着玻璃呼啸而过,格里莫广场的昏黄路灯在覆满白霜的街道上有气无力地亮着,一点儿也不再有圣诞的愉快氛围。
哈利顺着焦味穿过门廊,走向客厅。
白日里不知疲倦闪烁着的彩灯早就熄灭,圣诞树上的金属知更鸟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吊灯上槲寄生的枝条盘绕成扭曲的形状,冬青叶花环上的鲜红浆果则像是一只只恶意窥视的眼睛。从这样一条走廊当中穿行的哈利,如同走在摄魂怪的注目之下,不自觉地感到心里发冷。
客厅里一盏灯都没有,唯有壁炉是亮着的。
暖洋洋的火光映亮大半间客厅,燃烧着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小声响,极大地驱散了哈利周身的寒意。
壁炉边的地毯上坐着一个人——瘦削的、静默的。同映在墙上的巨大影子相比,伊薇特·坎贝尔蜷缩着的身体娇小得近乎可怜。
哈利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女巫正将一卷羊皮纸丢进火堆。
深冬的季节,她却穿着单薄的丝绸睡裙,只披了一条羊毛披肩。即使坐在暖烘烘的火炉边上,也冷得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
但她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不以为意地坐在冰凉的地毯上,用极镇定而有条不紊的动作,将地面上散落着的羊皮纸一卷接着一卷放进火焰中。
哈利走近了一点。
借着火光,他注意到她看上去比平常还要疲倦和憔悴。神情虽然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眼眶和鼻尖都有点红,看起来像是哭过。跃动的橙红火光映亮她的脸庞,使她原本总看上去冷峻漠然的五官线条显出一点柔软的茫然。
直到哈利站到她身边,伊薇特才抬起头,瞟了他一眼。
她盯了他一会儿,迟钝地皱了一下眉,似乎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眼睛慢慢眨了眨,才恍惚中记起来:
“——哦,你是小天狼星的教子。”
哈利从认识她到现在,已经听过好几次她这么称呼自己了,但每次都还是觉得有点不太习惯。
在魔法界所遇见的很多人,几乎都把他视作“那个大难不死的男孩”,是“詹姆和莉莉·波特的儿子”,是“救世之星”。唯独她,从来只把他看作小天狼星的教子,就好像这才是哈利·波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唯一意义。
“过来帮我。” 伊薇特朝他招招手,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吩咐道。
她此刻似乎并不清醒如常,语气直率而坦然,并没有平日里那种近乎漠然的疏离感。
哈利踌躇着,依言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从地毯上随手拿起一卷她打算烧掉的羊皮纸,借着火光,展开瞄了一眼。
那是一张证书。
绘有星月图案的精美边框、用烫金花体字写成的、盖着深蓝印章的漂亮证书——
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
魔法天文协会主席
伊薇特·A·坎贝尔
……啊?
哈利抬起头,呆呆地看向伊薇特。
她并没察觉到男孩的震惊视线,仍专注地盯着壁炉,盯着火焰里已经只剩下碎片的焦黑纸屑。
哈利将那张象征着英国魔法天文协会主席身份的羊皮纸证书默默放在她够不到的地方,然后趁着她不注意,无声而迅速地将地毯上剩下的文件和纸张都翻看了一遍——
“希腊星相咒语研究组发起人”、“欧洲巫师占星组织西欧地区总代表”、“欧洲魔法联盟天文院荣誉院士”、“第139届阿斯特赖俄斯终身成就奖得主”、“阿瓦隆学者团一级勋章持有者”......
有些是文件,有些是证书,掺杂着十余张剪报和杂志文章,甚至还有未兑现的奖金支票。不是写着她的名字,就是附有她的照片。
深更半夜的,她为什么在壁炉里烧这些东西?
哈利来不及思考她这么做的意义,只是直觉不能让她继续烧下去。假如让赫敏知道了他眼睁睁看着坎贝尔夫人烧了这些而不加制止,恐怕会气得也将他扔到壁炉里去。
要怎么才能阻止她?
他是半夜起来找水喝的,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把魔杖带在身上。眼看着坎贝尔夫人又随手拿起一张羊皮纸,看也不看一眼就要往火堆里送,壁炉里卷起来的火舌,已经快要燎着了羊皮纸的边角。
情急之下,哈利只能抄起她搁在地毯上的魔杖,咒语随即冲口而出——
“清水如泉!”
……
她的魔杖和她一样,神秘、冷僻而晦涩难懂,哈利一拿在手里就觉得不自在。从魔杖尖涌出的水流断断续续的,不过好歹是将壁炉中的火焰浇灭了。
失去了火光照明,没点灯的客厅一下子陷入彻底的黑暗。
独属于凌晨时分的死寂空气,一点点伴随着冬日的彻骨寒意从玻璃窗中渗透进来。两个人在无法视物的黑暗客厅中相对默然,伊薇特冷不丁开口问:
“你被——你的思想被墨提斯之息侵蚀过吗?”
哈利愣了一下:“我想……没有吧?”
“你曾和谁立下过牢不可破誓言吗?”
“没有。”
“我想,你也应该没杀过人吧。”
“当然没有!”哈利激动地大声否定道,“除非你说的是伏地魔,那应该和我母亲……”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说完这句话,抿紧嘴巴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发觉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几乎显得有点生硬:
“你为什么问这些,夫人?”
伊薇特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厚重的窗帘缝中逐渐透出稀微的灰暗晨光,哈利勉强能分辨出女巫的瘦削轮廓。雕刻着兽首的家具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他第一次意识到冬夜里的布莱克老宅这么冷、这么静。
过了很久——久到哈利在无孔不入的寒气中打了个冷战——他才听到坎贝尔夫人开口说:
“你知道我能分辨出弗雷德和乔治,是不是?”
哈利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不太明白她此时提起这件事的用意。
“我的这只盲眼,能看见魔法的流动。”伊薇特轻声说,“没有光线干扰时,看得会更清楚一点,用心看的话,甚至能看得到人的灵魂——至少我认为那是人的灵魂。”
“你的灵魂……”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挑选一个合适的字眼去形容自己看见的情形,思忖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接着说,“并不纯粹。掺杂了一些其他的……光芒——还是颜色?气息?我说不好,但意思差不多是那样。”
“什么?”哈利茫然地问。
“被墨提斯之息侵蚀的巫师,精神中会出现类似的瘢痕。”伊薇特用疲倦的声音解释说,“或者,和他人立下牢不可破誓言时,对方的魔力透过咒语的链接影响到你的魔力,也会在你的灵魂上留下某种印记。除去这两种情况,就我所知……大概就只有杀害某人时,才会使灵魂的这个——形状,变得不再纯粹吧。”
“可是,这意味着什么呢?”哈利喃喃道。
“灵魂属于死亡厅研究的范畴,并不是我的专长。”伊薇特轻飘飘地说,“但如果我是你,我会尽早去找邓布利多谈谈这件事。”
哈利站在黑暗中陷入沉思,但很快就无法忍受这种死寂如坟墓的冰冷氛围,于是再次举起手中的魔杖,将天花板上的吊灯点亮。
伊薇特被乍然亮起的灯光晃得偏了下头。
身处在光明的室内,她似乎就不再记得自己刚才在黑暗中都说过什么了。甚至因为想不明白房间怎么会一暗又一亮,而稍显困惑地皱了一下眉。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随即就注意到,男孩手中拿着的是自己的苹果木魔杖。
伊薇特一言不发地默默盯着它,慢慢地眨了眨眼。
哈利讪讪地将魔杖递还给她。
“对不起,”他有些局促不安地道歉,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要烧这些呢?”
他看不出伊薇特是不是在为他不经允许就动了她的魔杖而不高兴。在火焰熄灭之后,她也没有再次尝试将壁炉点燃,只是低着头,默默归拢着滚落一地的羊皮纸卷,动作缓慢而迟钝,仿佛漫无目标。
这很不像她。
“人类一生中所能拥有的东西——我们认为——是恒定不变的。”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哈利才听到坎贝尔夫人再次开口,似乎是在回答他先前的那个问题。
“……你得到了某些东西,”她接着说,“就肯定会失去一些东西。”
她的话听起来条理清晰,好像只是在解释课本中某句颇有歧义的表述。哈利记得曾在暑假里听到过她和赫敏谈话,那时坎贝尔夫人用的就是这种从容、理性而稳定的语气。
“所以你烧掉这些,”哈利试探地接着问,“是为了......?”
“这些是我不需要的东西。”伊薇特语气平淡地解释说,“不需要,但却还占着我所能拥有的东西的份额。也就是说,我把它们都销毁了,就不会失去我真正想要留住的东西了。”
假如赫敏在这儿——哈利今晚第十三次这样想——说不定会懂得她话中的真意。可惜赫敏不在,所以他只能在努力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略显笨拙地问:
“这些既然都是你不想要的东西,夫人,你为什么会拥有它们呢?”
伊薇特轻轻笑了。
“很多年前,我曾有一个想要解决的问题。”她说,视线落在虚空,似乎有点出神,“名誉、财富和地位,只不过是我在钻研那个问题的过程中的副产品。我真正想要寻求的答案,其实一直都没有得到。”
“和这场战争有关吗?”
“是。”伊薇特坦然应道。
但她没再多说别的,也不打算向哈利解释什么,只是默默地盯着壁炉里不再燃烧的木柴,仿佛想用视线将零星的残余火星重新点着。
哈利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壁炉里只剩下焦黑残骸的几片碎纸。
“你真觉得烧掉这些就能换回你想要的东西吗,夫人?”他问。
“我不知道。”伊薇特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所以才想试试。我在这十几年中一直在做不同的尝试,但还没有试过这种方法。”
“我无意冒犯,”哈利犹豫着,慢吞吞地说,“但是,夫人,我不认为这会有什么用……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我说的话……至少先跟小天狼星谈谈吧,你说呢?我想他也不会希望你烧掉这些东西。”
伊薇特没答话。
听到小天狼星这个名字时,女巫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怔忪。
原本那种茫然而镇静的表情,像是风干之后的僵硬石膏,一点点地皲裂、破碎,然后露出底下狼狈不堪的内芯。
毫无预兆地,她伸出手握住了哈利的手。
哈利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那双手细瘦而冰凉,如同幽灵般没有温度,却比幽灵更具有实感,几乎是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哈利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沉沉的冰块压住,逐渐冷却,并不断下沉。
泪水从坎贝尔夫人的眼中滚落下来,这让哈利更觉得难过。
不过她的表情仍然看起来像往常一样平静,就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哭。她用那双不断涌出泪水的眼睛直视着哈利的眼睛,开口时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语气却仍旧沉静而超脱:
“别担心,冥王星已经进入了第八宫。这是我们的机会。”
她轻声告诉他,也不管哈利听不听得懂,语焉不详地喃喃自语。
“摩羯座星云的傀儡阴影足以覆盖北极星对天蝎座的映射,冬季大三角已经开始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虽然我们必须还要考虑缪塞昂天体浮桥理论,但是致幻轴线……是的,致幻轴线的确出现了足以被检测到的波动……天王星对他魔杖杖芯的作用被假想环绕场削减至无声幅度以下,一直会持续到三月份……但是魔咒极点还没有落到——只要亚历山大紊流中的泰坦退行到第四狂热期之内,我就能、我就能——”
她没说下去,只是无意识地用力握紧了哈利的手,攥得他手指生疼。
透过那只本属于小天狼星的深灰眼瞳,哈利能感觉到,她此生所掌握的全部知识正在脑中蜂拥着、攒动着疯狂生长,可此刻她的唇舌却要迟钝得多,说出的话跟不上不断闪过的思绪,以至于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无措的混乱。
哈利有点后悔了。
坎贝尔夫人显然并不清醒如常。他不该出于好奇跟她搭话的。他该一开始就把她送回去,或者该尽快上楼去找小天狼星来。
“让我送你回去吧,夫人。”他不安地建议道。
“还不行,”伊薇特冷静地抹掉脸颊上的泪痕,声音沙哑地说,“我要先把这些烧掉。你去睡吧,不用理我。我等一会儿就上楼。”
——糟了。哈利想,她还没忘记那些没烧完的证书。
眼看着她已经摸索出了自己的魔杖,正在努力分辨哪一头是魔杖尖,哪一头才是魔杖柄,他灵机一动,不假思索地说:“小天狼星在等你呢!”
这句话很有效。坎贝尔夫人一下子愣在原地。
她的魔杖分明已经指向壁炉,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哦。”伊薇特慢慢地垂下魔杖,拢了拢羊毛披肩,摇摇晃晃地想从地毯上爬起来,“……对。我的确得回去了。”
她又抬起头看向哈利,客气地问:“来扶我一下,行吗?”
哈利连忙过去托住她的手臂,搀着她艰难地跨过门厅的巨怪腿伞架,磕磕绊绊地走上楼梯。
他其实很少去他们的卧室见小天狼星。在没有一点光亮的走廊里,很难找到正确的房间。但是坎贝尔夫人即使走路都不太稳当,仍然精准地在黑暗中指出一个方向。哈利依言敲响了那扇门。
门立刻被打开了,好像就是在等谁来敲响似的。
小天狼星穿着睡衣站在门边,手指插在头发里,将散乱的半长黑发捋到脑后。他看起来疲倦却并不困顿,不像是被他的敲门声叫起来的,倒像是一直守在门边。
“哈利?”他惊讶地说,“你起得真早。”
还不等教子回答,他把门开得大了一点,这才看到了站在哈利身边的伊薇特。
她脸颊上的泪痕尚未完全干涸,鼻尖和眼眶仍红肿着,却在对视的一瞬间,朝小天狼星露出一个柔和的、又似乎有些窘迫的微笑。
小天狼星看起来像是惊呆了。
“梅林的——我还以为她去书房了……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他将卧室的门完全打开,从哈利手里把伊薇特接过来,帮她裹紧了松松垮垮的披肩,揽着她往床边走。
“在楼下客厅。”哈利如实回答说,“她在烧一些东西。”
他答完话,站在门边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走了。小天狼星将妻子安顿在温暖的被窝里之后,又走到门边把他也拉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按在一张椅子上,扔给他一条暖和厚实的羊毛毯子。
“你们两个看起来像是穿着睡衣去雪地里露营了!”他有些恼火地说,一边用魔杖敲了敲床头放着的铜壶。壶嘴里立刻冒出白色的热气和牛奶的甜香。
小天狼星又召唤来几只瓷杯,拎起铜壶给他和伊薇特分别倒了一杯滚烫的云朵泡沫蜂蜜牛奶。伊薇特这会儿已经不再哭了,只是摩挲着杯子的边沿,怔怔地发呆。
“她跟你说了不少话,是不是?”小天狼星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问哈利。
哈利不自在地点点头。
他不想让教父以为自己在探听他们的**,况且,他不知道小天狼星对自己惹哭他妻子这件事会有怎样的看法。
小天狼星看起来却不甚在意,甚至安慰哈利说:“别往心里去,嗯?她一喝醉就是会这样。睡醒了就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别在她面前提起来就行。”
“我听到了。”伊薇特突然冷冷地出声说。
“行了,”小天狼星凑过去用拇指抹去她眼角残留的湿意,无奈地低声说,“你醒来就会忘了听到了什么。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看在梅林的份上,下次就别碰酒精了。”
“多守规矩啊,掠夺者先生。”伊薇特用讥讽的语气说,抬了抬下巴,高傲地宣布道,“我说了,我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劝说。”
“你想做什么都行,伊芙。”小天狼星好声好气回答说,一边朝忍着笑的哈利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安抚妻子,“即使你想现在试试迟来的叛逆期的滋味,亲爱的,我也没什么意见。”
他用魔杖变出来一条冷毛巾,轻柔地盖在她红肿的眼眶上,拿走了她手中剩下一半的热牛奶。
伊薇特安安静静地躺下,不再说话了。小天狼星将房间里的烛火熄灭了两盏,她很快陷入了沉睡。
“你说她刚才是在烧东西?”小天狼星压低声音问哈利。
“证书、剪报,还有一些荣誉勋章什么的。”
小天狼星短促地笑了一声,一点儿都不意外地叹了口气:“看来我必须把那个箱子藏到更隐秘的地方。”
“她经常这么做吗?”哈利惊愕地问。
“只有喝醉了之后会。”小天狼星愁眉苦脸地说,“但前几次都被我抓到了,所以没烧掉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她说她从来没尝试过——”
“别听她的,她那会儿什么都记不得。”小天狼星随意地摆了摆手,又摸着下巴沉思道,“我很怀疑会不会有下一次。不过,以防万一,哈利,如果再看到她这样,我要你直接来找我,行吗?”
哈利点点头。
“现在,”小天狼星倾过身来,拎走了他手里的空杯子,不容置疑地说,“去睡个回笼觉吧,我要和你伊芙阿姨再躺一会儿。至于明天早上,就不用等我们吃早餐了。”
看到了圣诞节的蛋奶酒。
伊芙be like:这是什么?尝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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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所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