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哈利击倒伏地魔后那阵高昂情绪也基本过去了。许多人疲惫不堪地离开餐桌,去收拾亲人的遗体和遗物。纳威幸运地不需要做这类事,他奶奶正精神十足地跟麦格教授讨论城堡的修复问题,但他同样失去了许多朋友,那些在过去黑暗的一年中跟他一同撑起D.A.的伙伴,还有已经躺在礼堂穹顶下的他不认识的人。
或许有一部分是出于罪恶感,纳威觉得自己与那些陌生人产生了某种联系,就好像他们是他没有机会相认的亲人。夜间的战斗中,纳威没有余力保持善良和正义感,他只能从倒下的人旁边跑过,并祈祷不要是我认识的人,不要是我的朋友们。
实际上,他明白,这里的每名牺牲者都以自己的牺牲避免了另外一些人遭此厄运,纳威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他慢慢走过存放遗体的房间,试着记住每一张脸。有些人,比如韦斯莱一家,已经带着死去的亲人离开了。而丹尼斯?克里维独自跪在科林身旁,用一块毛巾擦拭哥哥的脸,作为麻瓜出身者,他们的父母需要费一番工夫才能进入霍格沃茨。
纳威跪到丹尼身旁,笨拙地变出盆子和清水,弄湿了他俩和科林的袍子。丹尼斯没有理睬他的道歉,兀自擦拭着,纳威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感到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没用的小男孩,不知所措,什么都办不好。然后丹尼靠向他,浑身发抖地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他只能尽可能紧密地抱住那孩子。
科林甚至按巫师的标准都不够年龄,他们本该保护他的。他们要怎样跟克里维夫妇解释呢?那对父母将两个儿子送到霍格沃茨,送进自己接触不到的魔法世界,然后一个儿子死了,另一个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恢复完整。当他们举办葬礼,又该怎么对亲人和邻居解释科林的死因?学校里发生了煤气爆炸事故吗?
纳威陪了科林和丹尼斯几个小时,劝较小的男孩暂时离开死人去吃东西,直到克里维夫妇在麦格的陪同下匆匆赶到,他才悄悄溜走。
再度回到礼堂时,纳威看见格兰芬多宝剑离开了他早上放下它的地方,不过还在桌边。他拿起那把剑时,其他人似乎也没意见。
“很好,你该带着它!”奥古斯塔?隆巴顿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没注意到奶奶就坐在不远处的原拉文克劳桌旁享用土豆泥和浓汤,“这是你应得的,纳威。待会儿我们去看弗兰克和艾丽斯,他们肯定会为你骄傲!隆巴顿一家都是英——”
“我不去。”纳威说,奶奶好像觉得他在开玩笑。
“你当然想让他们知道——”
“我不去!”纳威以他从未对奶奶展现过的激烈态度吼道,奥古斯塔眯起眼,用那种遭遇威胁时预备要把对方揍得屁滚尿流的方式站了起来。他心里有个小小男孩立刻畏缩着抱头蹲下,但纳威此刻不打算把舞台让给他。
“我说我不想现在去,奶奶。”他在奥古斯塔开口前说,直视年迈女巫的眼睛,“我很累,我想休息一阵,明天我再去看爸爸妈妈。而且我也不要带着格兰芬多宝剑去,它是学校的财产,属于所有真正的格兰芬多。”
一口气说完这些,纳威的心脏咚咚地越跳越响,周围的几个人都从餐盘上抬起头来关注这场冲突。面对孙子迟来的叛逆,奥古斯塔沉默了几秒,然后出人意料地轻易妥协了。
“那好吧,一会儿我自己去。”她说,顿了顿,口吻略微柔和,“好好休息,纳威。”
纳威点点头,看着他奶奶重新坐下用餐,头也不回地走出礼堂。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但如果他一直待下去,即使奥古斯塔不再说一个字,他也肯定会改变态度,服从奶奶最初的要求,去圣芒戈看爸爸妈妈。
他几乎不认识的爸爸妈妈。
纳威吞下一阵哽咽,突如其来的强烈孤独像个巨大的笼子一样轰然罩住了他。跟金妮他们一起接手邓不利多军之后,他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如此无能,如此无助,害怕被指责,害怕被人发现他的家庭状况。奶奶总是自豪地说自己的儿子儿媳如何英勇地为抗击神秘人付出了神志,纳威想要像她要求的那样骄傲,可那就跟她对他的其他期待一样,似乎是无法达成的目标。即使在觉醒魔法能力之后,纳威也众所周知几乎是个哑炮,不耐烦已经够糟的了,他怕极了人们因为怜悯而额外产生的耐心。
这些都是奥古斯塔?隆巴顿所无法理解的,他奶奶一生都没有把自己放到过弱者的位置上,不在乎他人的眼光,也不畏惧任何威胁。她按照这个标准培养自己后来成为了傲罗的儿子,对待孙子甚至更严苛,而纳威就从来不是她期待的那种儿子儿媳精神的继承人。有时候纳威会想,他奶奶是否被反复的失望伤害得同样深,而他羞愧地意识到,这个念头给自己带来了细微的复仇快意。
但纳威仍然爱自己的父母,爱他们在旧合影中幸福的笑容和抱着他的臂膀,爱他们失去神志却仍努力给他自己手中最好的东西,爱那份终有一天他还会听见他们呼唤自己名字的微弱期待。可偏偏是今天,他于黎明前当面拒绝加入伏地魔麾下并斩去巨蛇纳吉尼头颅的这天,纳威不想见到他们。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被爱着,但爱不是理解,不是支持,不是并肩作战,不是那句“你没受伤吧”或者“我们真为你骄傲,儿子”。
对不起,爸,妈,纳威默念,只有今天,我不想要糖纸。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爬上格兰芬多塔,胖夫人没管他要口令,钻进肖像洞前纳威才意识到自己还提着染血的格兰芬多宝剑,看样子也只能带回宿舍了。他一踏上深红色地毯就被喷了满脸礼花,喧哗声震耳欲聋,人类的悲欢从不相通,哀悼死难者和欢庆胜利的活动正同时在城堡内举行。
了解情况的人立刻围了过来,纳威想说自己没心情,但被爱着那个笨拙的他的人们认可的感觉很好,不再孤单的感觉很好。他又把反击伏地魔和斩杀纳吉尼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让大家带着敬佩轮流抚摸格兰芬多宝剑,一杯接着一杯喝下黄油啤酒,直到大脑变得晕乎乎的,再也不能思考任何事。
今天发生了好多个第一次,他第一次展现出彻底的格兰芬多姿态,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振臂高呼邓不利多军的名字,第一次杀敌(尽管是条蛇),第一次顶撞奶奶,第一次将自己自私的需要放在所有其他人和事之前,第一次完全不在乎明天会发生什么。
夕阳西下,纳威终于感到自己放纵够了,困意的狂潮淹没了他。他勉强拖着宝剑抵达四柱床前,脸朝下倒上去。
入睡就像沉入温暖的白色海洋,纳威随波逐流,穿过一个个模糊的幻梦。他发现自己停了下来,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东方女人,她穿着深色长裙,黑发在脑后盘起,辨不清年岁。她很美,一种混合着黑暗和无辜的奇特的美,像危险的动物,譬如蛇。
“你好。”她涂成紫黑色的嘴唇弯曲,笑容意外地温柔。
“我该认识你吗?”纳威问。
“也许吧。”她说,“对我说说你的故事好吗?”
这是个有点莫名其妙的请求,但反正他在梦里,不合逻辑又怎样呢?纳威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的父母,他的奶奶,他受到的嘲笑与讥讽,他挣扎着想要成为无畏之人。从来没有人听他说过这样长的话,等待他的描述从磕磕巴巴变得流利顺畅。纳威一口气讲到自己挥剑斩去纳吉尼的头颅,这段他今天讲了太多遍,不会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是这样的……”女人轻声说,若有所思,“——你知道吗?人的意识是不会真正消失的。那些好像失去了意识的人,他们的意识也只是被关了起来,无法感受和表达,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可总有那么一天,牢笼会粉碎,他们看见听见的一切,都会回到他们身上。”
“是这样吗?”纳威问,“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也会?”
“所有存在过的意识都会,直到他们能够选择消亡并作出选择为止。”
“那他们遭受过的折磨……那些钻心咒……”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到了那天,爸爸妈妈还要重新经历……?
“永远与他们的意识同在。我很抱歉,纳威。”她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他,梦境不需要逻辑,纳威接受了。她跟梦境一样温暖柔软,一点都不像蛇。
“可是你以为他们不知道的事,到了那一天,也会同样地清晰。”女人又说,“你告诉他们多少,他们就会记得多少,然后终有一天,他们会想起自己的感受。是自豪,开心,愤怒,还是痛苦。他们重新爱上自己爱的人,程度跟爱了那么多年一样深。”
“是这样吗?”纳威又一次说。
“你不相信我吗,纳威?”
他抬起头,端详那陌生的面容,再次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她。她看着他的样子也不像旧相识,更像是萍水相逢的好心人,他在旅途中的泥坑边拉了她一把。这更说不通了,纳威极少旅游,他在家都能制造层出不穷的事故。
但是——“我相信你。”
女人笑了起来,这次更自然也更释然。
她说:“谢谢。”
白色光晕漫上前来,模糊了她的轮廓。纳威下意识地伸出手,急叫:“等等!你是谁?”
指尖空无一物,她的身影在咫尺外,又远隔天涯。
“你叫什么名字?”他追问,“你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光芒聚拢了,最后消散的是那个微笑,以及白色洋流中海草般飘荡的感激。
纳威睁开双眼。
已是第二天清晨,金红色阳光从东侧的窗户探进格兰芬多塔,为这个没有伏地魔潜伏在侧的日子揭幕。
该起床去看爸爸妈妈了,纳威想,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他们。
他回头时,见靠在床头的格兰芬多宝剑折射着温暖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