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苏元曜的设想,变成鬼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吃人和不能见光的缺陷,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返老还童和长生不死,人要变鬼不光得靠养蛊式选拔,还得叫他们各自交一大笔钱,才有资格参加上述选拔。
修行界里的延寿丹药都卖得贼贵,即使副作用再多,也有寿元将尽的修士花大价钱拍下来,副作用可以慢慢研究,现在一死那可就真死了。
而且变鬼的好处谁见了能把持得住啊?难道现在个个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
自己不在的一千年人类情操进化到这么高尚的境界了?
青年修士陷入沉思的时候,四周的人群很明显都在躲着他走,原因无他,在大正时期流行的和服西服混搭装中,这一个年轻人不仅宽袍大袖还衣袂飘飘,头发也没有随大多青年男子一样修到脑后,还娘们唧唧地插了根木簪,虽说长相俊俏吧,但那一幅神情错愕、似乎对眼前的景色完全不敢置信的表情,一看就是刚到东京的乡下土包子。
一些穿着笔挺西服和时髦裙装的年轻学生,看见他,彼此便交头接耳起来,发出低低的哄笑,见年轻人望过来,又赶紧抬起头来走自己的路。
苏元曜挠了挠头,拦住了最近一个游人模样的男性。
“那个,先生,您听说过鬼吗?就是那种吃人的鬼——”
男人头都没抬,只顾着翻手上的游览手册:“我不需要保险,那都是从西洋传来的骗人玩意儿。”
然后他绕过青年,自顾自地走掉了。
苏元曜又凑到另一个戴着缀花边的太阳帽、剪短发穿洋装、身侧挂着串珠小包的时髦女性身边。
“小姐,您听说过长生不死的传闻吗——”
这回的年轻女性更加不假辞色,毫不客气瞪了他一眼:“我已经信教了!什么长生不死,比得上死后永归极乐净土吗?”
她气势汹汹地走掉了。
留在原地的青年更加迷茫了。
这地界儿还有修神道的吗,苏元曜又挠了挠头,整一界的香火愿力凑起来都不够他升级的吧?
不过,鬼舞辻那家伙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要不是刚刚在鬼杀队走过一遭,我还以为鬼早就灭绝了呢,还是说他走的是只渗透政府高层,封锁一般人的消息这种路线?
可鬼杀队还在光明正大地招新呢,照这个路数他们早就死完了呀——
苏元曜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条街道。
比起千年前,这里确实变化巨大。
青年看着头顶挂着两根铁线的电车嘎吱嘎吱辗过地上的轨道,街边路灯依次亮起,照亮了薄暮下的街景,街道上俱都是吃过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人群,两侧的楼房上挂着色彩艳丽的广告画布,繁华程度几乎可以媲美千年前的长安城。
年轻修士驻足在灯火通明的百货商店外,他盯着橱窗里的人形模特看了一会儿——正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英式衬衫和和服羽织,便毅然决然推开透明的玻璃拉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外貌娇俏甜美的服务生露出了营业式的笑容。
“那个,我想试试那几件衣服,”苏元曜也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得知道里面的结构是什么样的。”才方便自己照着变化。
虽然觉得青年的打扮和购物的理由都有些古怪,但顾客就是上帝,服务生毫无意见,连连躬身将青年迎进了店内。
换衣间内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镜,苏元曜对着镜子连拖拉带比划地搞清楚了现下时兴的和服衣袴结构,并搭配出一套自己穿着并不违和、甚至可以说显得更加清俊飘逸的组合,这才心满意足地变回原先那套宽袍大袖,预备出去将试穿过的衣服还给售货员。
店内的服务生正在闲谈。
“诶,这已经是第五个人了吧,警察还是没有立案?”
“讨厌,这段时间我都让我家亲爱的来接我下夜班好了…”
“就在浅草公园附近失踪的?那不是很近嘛?”
“但是一直没找到尸体,有可能只是私奔了吧…”
苏元曜迈出试衣间。
“那个,先生您中意哪一套呢?”等待在外面的女子有些小心翼翼,眼含期待。
“都很中意!”苏元曜袍袖一挥,“但是我一分钱都没有,就来过个干瘾!”
有钱也不是这么个造法,要是能在末法地界变出通用货币,修士更想试试陈列在点心柜子里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和点心。
闻起来就很香的样子……
服务生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面部肌肉抽了抽。
“那么我送您出去。”女子又低下头来,不过苏元曜发誓她横了自己一眼。
还真是年轻气盛,青年啧啧感叹,他又回到大街上,预备找一条小巷钻进去,把衣物变化掉。
“喂,那边的市民!”有头戴硬挺帽檐、身穿黑色制服的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出现在街角,“我们接到消息,说这里有人带刀——”
苏元曜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果然,街上大多数人都向他这边投来目光,其间有同情不忍的,但也不乏有幸灾乐祸的,街角那边的人正抬手指向自己,一队警察都看了过来——
然后他们就看见那个年轻人正大光明地拿起腰间那柄长长的武器,又正大光明地塞进了袖子里,最后还抖了抖袖子,两条袖管就那样软软地塌了下来。
最后年轻人正大光明地转身走掉了。
不少人都开始揉眼睛。
浅草公园。
苏元曜百无聊赖地倚在路灯柱上,兴许是失踪传闻的缘故,来这里的人实在寥寥,他又试着逮了几个路人问了关于有没有鬼的问题,回应无一例外是看自己如同神经病的眼神。
夜色越来越深,这一盏路灯似乎也比旁边的耀眼。
有人笑吟吟地从后面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就是小哥你在打听鬼的故事?”
中年男人的面孔从黑暗中凸显出来,他面貌柔和,牙齿在灯光下几乎显得雪白,“小哥才刚来东京吧?我家是经营旅舍的,有很多房客留下的鬼故事可以给你看,价钱只要这个数哦。”
他比划出一个数字,青年看了看他,也笑起来。
“那就叨扰了。”苏元曜说道。
男人喜爱长相漂亮的孩子。
作为人类的时候,他就频频在街上打量那些打着洋伞、围着披肩的高髻妇人,西洋传来的化妆品很合他的审美,女人们涂在脸上,又穿着古典和服,实在教他心动不已;而各个青年男子换下古老的武士装束,穿上日本风的半袴和服外加羽织,或跟随潮流,披一件洋式的长披风外套,又是另一种风味,他常常看得入迷。
如今男人成了另一种生物,自然要满足自己长久以来的嗜好。
他已盯梢这个站在街角的青年许久了,对方大部分时候都在左顾右盼,空手进了百货商店,又空手出来,一看就是被东京吓破了胆子、又被灯火辉煌的商场橱窗及数字可怕的价格牌搞得眼花缭乱的游客之一。
他不常盯上这种刚从外地过来的土气游客,他们大都是乡巴佬——但这一个?先不用说路灯点起来,映照在那张脸上,活脱脱是一幅九天谪仙下凡尘的出尘场面,街上来来回回的男女没有在看夜景的,好几人走过了,又频频回头看向这边;
对他而言更吸睛的是那套装束——大概是外国的某种流行,人类显然非常适合这一身衣摆宽松、只在腰间收紧的服装,走起路来想必衣袂飘飘,青色的衣衫也衬得他黑发黑眸极为显眼。
这一个就留下头颅好了,鬼这样想道,制成标本,放在福尔马林里,很容易就能蒙混过去……
这个人类显然是容易轻信别人的类型,大概是一直在乡下居住的缘故,他眉开眼笑,对着自己这个热情的东京人连连道谢。
“好久都没有回来了,感觉全世界都变了——”青年是这样感叹的。
他们从明亮的大街拐进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又磕磕绊绊走了很长一截只有零星灯光的小路,青年的步伐毫不迟疑,始终稳而快地跟着前方的男人。
最后他们抵达了男人自己居住的小屋,男人掏出钥匙,打开大门,玄关明亮的灯光一下子洒了出来,从这里只能看到和玄关相接的木质走廊,目光所及的地方都被打扫得很干净,鞋帽架上还放着花瓶和放置零碎钱币的盘子,大部分人都会在这里放松警惕。
“这就为您去准备客房,”男人相当客气,“请先到前厅歇息吧。”
青年便踏上走廊,拐过拐角不见了。
男人等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合上灯光的开关。
出乎意料的,没有尖叫传来,只有脚步声停下了。
他立即装作慌张地提高了嗓门:“这位客人,似乎是停电了——啊,请站在原地不要乱动,我马上拿蜡烛过来——”
鬼一边安抚人类,一边向人类的方向高速移动,这一个没什么警惕性,那么处理起来血就不会溅在那套他中意的衣裳上——
眼前出现一张面色晦暗的中年男人的脸。
鬼在几秒过后,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脸,一面镜子杵在他眼前,正映照出自己的面容。
那双眼睛并没有化鬼后的纯黑特征,镜中的自己仍旧是那个可悲可怜的人类,胆小怯弱,说话支支吾吾,不敢直视其他人——
“原来如此,”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人和鬼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脑后伸来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扣上了他的喉咙。
“阁下也未免太快动手了,”那个声音又叹了口气,“起码也得让客人吃个饭啊。”
下一秒那只手生生插进了他的喉咙,并一路向上,从他的下颚顶了上来,恶鬼张嘴惨叫,却只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这对鬼算不上什么伤害,他已吃过很多人,这种伤口花个几十秒就能愈合,但男人竟毫无反抗的意愿,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所有的胆怯和恐惧都被无限放大,要是自己是鬼,那么眼前的人类就是地狱里的修罗罗刹,他只能一边呜咽,一边任由对方拖着已然软了脚的自己往屋里走去。
苏元曜收回镜子,另一只手抠着男人的脸,一路走到走廊最深处一个房间,门理所当然是锁着的,他踹了两脚,便进去了。
这里大概被男人拿来当做工作室,门窗都被木板密密地封起来,既透不进光,也传不出声音,十几件一看就很昂贵的服饰被挂在房间一角,既有女子的和服,也有男人的羽织。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服饰里面裹着的人形皮囊,挂起来似乎有一些时日了,上面都有一些浮尘;最新鲜的是操作台上放着的一张扁平女性人皮,看样子才硝制完成没有多久,空气中还飘浮着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阁下还真是不成器,”苏元曜叹了口气,放开手上的恶鬼,“好不容易变成鬼,难道你就只想干这个嘛?”
男人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泪水和血水一并流到地板上,但好在,那份恐惧渐渐变弱了。
那个年轻人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眼眸纯黑无光。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黑暗中的青年讲话也慢条斯理,“你要么过一会儿死,要么现在就死,你不想选后面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