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田仿佛黑夜中展翅的一只夜鸮,轻盈、迅捷而无声,只有死的气息与辗转腾挪的凉月一同比翼。
“啧!”抵挡、反击这异形城寨的攻击实在绰绰有余,但它终究太庞大了一点,想要找到他的主脑并一击毙命的难度相当大。
——糟了!
试探间,藤田与小紫的距离渐渐拉大,以至于让那巨大的鬼有了对她下手的机会。也没有多想,「他」便已经冲到小紫的身边,一把将她推开,而自己却被封入了由砖瓦组成、鬼为「他」特制的最为坚固的牢笼中。
“浅仓先生!!”只是一步的距离,如果自己强一点、反应快一点,或许浅仓先生就不会遇到这样的困境了。小紫深深的唾弃无力的自己。
——像毫无目的的毒针一般,像打在水塔的雷一般,踩灭她的希望。
忌惮于藤田出色的攻击能力,几乎是在将「他」关入房间的瞬间,鬼就不断的加固这座牢笼,层层叠叠,将之打造成固若金汤、即使是月之呼吸也无法从内部突破的绝对堡垒。
“慢着,胜负还没有见分晓呢!”本来,鬼确实还是想对小紫动手的,但一个声音响起,呵止了他的继续下去的行为。或者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原来就是你在暗中帮助那只可恶的小老鼠啊。”异形城寨般的恶鬼只是觉得那声音有一丝耳熟,但他怎么都想不起声音的归属者到底是谁,“你明明……也是鬼吧?很遗憾,你的同伴已经被我关入了腹中,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我的胃酸慢慢消化得连骨头都不剩。怎么样,要不要我把这个小妮子赏给你当食物?哈哈,当做玩物也不是不可以。”
“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天草从摇摇欲坠的游女屋中走出。
“啊……啊啊,这张脸……这张脸这张脸这张脸!”震惊、愤怒,一时间几乎让鬼陷入了混乱。
“好久不见,森塚。”他走到月光下,呼出了游廓之鬼的真名。
“狮郎君?!”小紫本以为更加脆弱的狮郎……也就是天草会逃离这样危险的地方,“不要再过来了,这里太危险了!”
“这里交给我吧,你先去安全的地方。”
“但是您的哥哥……”
“没关系的,你只要去相信他好了。你可以的,你一定能完好无损的熬过这场浩劫、日后的劫难也是……还有,你一定能摆脱被人摆布的命运,你的话,一定可以的。”天草对小紫笑得两眼弯弯,“走吧。你一定要热爱生命,对人类怀有希望。”
仅是一次拍肩,精神暗示便发动了。小紫没再多说什么,被下达了“生存指令”的她,在暗示的作用下,沉默的离开了最危险的地带。
*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呢,”森塚咬牙切齿,似乎对天草有着刻骨铭心的憎恨。“天草四郎。”
“嗯,”天草坦诚的点点头,“我还活着。”
“你有好好的杀人吗?”似乎不满于天草几乎平淡的反应,森塚率先发动了语言上的攻势。同时,蠢动的木石也封住了那个名为天草的白发鬼的退路。“有好好的欺骗、折磨、摧残人类吗,有让他们先被希望所迷惑,再彻彻底底的落入绝望中去吗?有让他们被所有人背叛,最后凄厉的死去吗?就像你,曾经对我们所做的那样。”
“我不打算为自己开脱。”
“哈?你这算是什么回答?怎么,你活了这么久,不去复仇,反而在这里和我们的仇人、和人类厮混在一起。不会吧,天草。你当我们算什么,死掉的那两万人算什么?” 就像是被踩中了痛脚,某种疯狂与悲恸在鬼的双目中翻滚,“回答我啊,天草四郎!!”
天草没有回答,也没有躲闪。一根梁木从胸膛穿过;被森塚所驱使、无法计数的手在他身上抓挠,属于人类那圆钝但不失力气的牙齿被用于撕咬;他听见,耳畔哀哭无限。
最大限度的将纳入视野中、最大程度让对方的五感接触到自己的精神暗示,即使因为过度使用双眼而流出血泪,即使全身被贯穿、像一只即将被肢解的虫子一样被钉在案上,也无怨无悔。
——曾经的我,只是举兵造反的茫茫众生中的一位,可我现在是多么的强大;再看看如今的你,以前的你宛若神子,而现在却渺小、无力,像一只虫那样被钉死在地面上。
——真可悲。如同神之子的你,是如此的脆弱啊,天草四郎!
森塚知道,他能轻易的摧毁天草,如同撕碎一张小纸片一般。
——深一点,再深一点,让我看到你们残余的、摇摇欲坠、即将熄灭的火种。以身化为薪草,让星火燎原。
天草四郎此时根本顾不得自己身上的损伤,或者说他巴不得落到现在的这步田地。血鬼术·身为薪草星火燎原本就是这样的用法。利用感官来对一切有意识的存在施以精神暗示、敲入精神楔子,越是能透过感官感受到天草,天草本人便能越是能更加深的潜入对方的精神世界。
愈发感知到天草、深入的被他窥视内心,所敲入的精神楔子、施加于身心的暗示就愈发牢固和强大。
欺骗身体,蒙蔽感官,向灵魂与意志撒谎。
这是天草四郎的血鬼术。
——我啊,真是个大骗子。
——来吧,让我直视你的内心,拾取心灵与情感的碎片。
*
“别露出那种眼神!你在悲悯谁?!我哪里需要你来悲悯?!!”明明已经七零八落了,被腰斩、上半身被主梁钉穿在地面上。森塚看不惯那样的镇定与平静,
“够了!你怨恨德川、你怨恨如此不堪大用的我,这都没有关系……但你从受害者变为加害者,加害与你毫无干系的人,这样的你和幕府军有什么区别?!”天草不再想继续忍受对方的喋喋不休,“你这么做是为了死去的同伴吗,你这么做了,他们就能起死回生了?!说白了,你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你的施暴看上去理所当然罢了!”
“住嘴!你没资格提加害,没有资格审判我!只有你,假神之名却带我们走向败局的你,没有资格来评判我!!”
——还是那样的眼神……为什么还要露出那样的眼神来?!当我撕下你的首级、好好践踏的时候,你还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森塚本来应该将天草碾成碎片的身体顿住了,或者应该说是运动速度迟缓了起来。“天草,你……做了什么?”
是爆炸声,气流、火焰从四町屋的一间房间中喷出,玻璃碎片与火舌明晃晃的,刺痛了森塚的双眼。那间房间,藏匿着他的次级心脏,灼热又冰凉的刀刃刺入深处,滚烫的热油与烛火将破败的心脏付之一炬。他调控自己的身体,让室内生出眼睛、试图窥视自己的内侧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烟雾中,只有一双明亮仿佛鬼火的青色眼睛一闪而过。
“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为了我的同伴拖延时间,同时与所有人深深的、深深的聊了一番而已。”天草眨眨眼睛。
“你这混蛋!”森塚气急,但由于腹中的人类气息复杂,致使他无法辨认藤田的位置。有一丛火光亮起,伴随着爆炸和巨响,浓烟从破败的次级大脑处冒出。因疼痛和败北的可能越来越大而暴怒不已的森塚想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天草身上。
可是他指挥着的那无数双扑向天草的手却反过来扯住了他自己,即便枯骨龟裂、腐肉四溅也不放手,仿佛只要森塚不死,就不罢休一般。是源于对自我的复仇也好;是为保护始终等待他们至死、却再没能看到他们的爱人也好;想要守护无辜的普通人也好。截然不同的性格、来自不一样的时代、有着不一的身份,而此时,这些亡者有着共同、也是唯一的意志——阻止森塚试图碾压天草、阻挠他伺机吞吃人类的脚步、刨出被困的藤田。
*
“花颜屋的女人,你在这里做什么?”沙哑而柔软的嗓音在游廓深处的某个房间响起。
“谁知道呢,”淀姬故作不知,“妾身只是听到外面喊打喊杀的响声,心里觉得害怕而已。”
“哼,你其实是想借此机会逃跑罢!别想了,反正你一辈子也出不去的,不是吗?好好的作为养料,供游廓生存不就好了吗。”森塚柔软、沙哑带着深切怨意的声音
说话间,一根木刺洞穿了淀姬的腹部。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鲜血染红了名动一方的花魁淡色的衣裳。淀姬咬着唇,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对,我这辈子的确出不去,但束缚这里所有的女人、把她们当做你引诱食物上钩所用的饵食……这种事想都不要想!!!”因为外面的打斗,并没有注意到她衣服上和一路上倾洒的煤油。在淀姬将煤油与火瞬间相撞的瞬间,位于最里侧、作为游廓之鬼的心脏的那个房间被火焰吞没。
那间屋子、连同里面的所有罪恶,都一同化作一个火球,带着花魁、与许多女人的意志一同向复仇。
*
心脏突然被点燃所产生的剧痛、尸群猝不及防的反叛,让森塚的动作产生了破绽,就连内心也产生了某种动摇。
同样是那一瞬间,藤田摆脱了束缚。数十、数百双手托举着、推动着藤田冲出了封禁「他」的房屋。挣扎着攀附在森塚庞大的躯体之上的尸群为「他」指明了恶鬼首级的藏身之处。
“就是现在!”被钉在地上的天草顾不得自己的情况,向着藤田大喊。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藤田在月光下高高跃起。
于此,挥下刀刃——
*
啊啊,那闪着寒光的刀刃,反射着月光。
多么熟悉,曾经也有这样的事。
在两百年前的岛原之乱,最终的最终,他们的势力、不堪苛税苛政而起义的人们最后还是走上了必灭的道路。仅仅只是想活下去的人们,被所有人背叛了。流着同样血统的藩主迫害、剥削他们,信仰着同样教义的西洋人。
活着,难道是一种罪孽吗?!
面对这样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敌人,森塚选择了投降。或许,屈服、低头认命才是真正可以活下去的办法吧?
但是并没有。
所有人都被斩杀,无关投降与否。
就这样,挥下刀刃。
——归根结底,我们被所有人、被人类背叛了。人类、哪怕是任何一种畜生,都不会这样恶劣的对待并虐杀自己的同胞。所以……我们不能算是“人类”吧,至少在那些幕府大人们眼里、在作壁上观的洋人眼里、在那些没有被波及到的常人眼里。
——我憎恨虐杀我们、与我们流着同一血脉的同胞,我厌恶背叛我们、与我们共同信仰同一种教义的西洋人,我鄙夷抛弃我们、被我们信奉的上帝,我嫉妒忘记我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者。
*
随着森塚的首级被藤田斩落,被凝聚起来的游女屋也恢复了原状。由于先前战斗的激烈,大多都歪歪斜斜的立在地上,有几间还有不小的火情,源源不断的冒出浓烟。
一块属于森塚的残片落到了同样逃出来的浦上面前。即使主体无法避免死亡,作为残片的它还是想活下来。残块挣扎着,要求浦上与他做一番交易。
“晚上好啊,桦岛大人。”浦上即使面对依旧笑眯眯的打招呼,只是在寒暄结束之后,只有毫无感情的浇下油,如赏赐一般将那根点燃的火柴丢在了森塚浸透的身躯上。“真遗憾,我呢,大概可以算个商人;而商人,是不需要一个只会将一切价值剥削殆尽的合作伙伴的。”
*
——为什么……你依旧如此的信任人类……?
即使首级落地,森塚的视线没有再离开过天草。他固执的、几乎可以说是满怀执念与怨恨的凝视着天草。
“我说过的,很早很早之前就说过的,”由于下半身离自己有点远、双臂也不在身侧,动弹不得的天草四郎只能在一旁不甘的森塚。“我希望九州的百姓能活下去,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人应当过的日子。”
——如果
“如果……”
——我会一直一直看着你,看到你的结局。
“请一直、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直到结局。”
当天草念出森塚最后的念想时,被执念与怨恨填满、以至于堕落成了那样非人字条的那个男人终于化作了飞灰。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被森塚驱使着的尸体。
“哀悼的话以后再说吧。”藤田从废墟下把天草飞出去的下半截身子着了回来,「他」的鬼杀队制服因为受到森塚胃酸的腐蚀而变得破破烂烂的,折腾了近一天一夜没睡的始愣是花了三刀才劈断了将梁木。
虽然累的要命,但连砍几刀才劈断房梁,这未免也太过了吧。藤田低头望去,原来是自己先前战斗的时候砍得太猛、刀刃又遭到鬼的胃酸的腐蚀,以至整把日轮刀都惨不忍睹了。
“啊哟,我们两个真是被整的好凄惨。”始皱皱眉,把天草被甩出去的下半身拖回了他的身侧,又扭头去寻对方不见踪影的两条胳膊。 “真是的,弄得一塌糊涂。不说珍惜自己,你稍微也照顾点我这个战斗员啊;打完还要给你捡飞出去的身体,稍微体谅一下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的心嘛。”
“哈哈,不好意思啦。”天草苦笑一声,“战斗嘛,多少都会牺牲一点的。”
——变成这样凄惨的样子,对于没能引领人们走到的我来说,正正好好。
“胜败乃兵家常事,还站得起来吗。”藤田扶起地上的天草,“走吧,天要亮了。”
“……是啊,天要亮了。”
在藤田的搀扶下,一人一鬼于天亮之前离开桦岛游廓。
杀人放火真乃时雨七夕传统艺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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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百年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