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房间的了,她只是浑浑噩噩的走着、走着,不觉间走到了淀姬的屋前。
“这么晚也不睡觉呀。”淀姬的屋里还亮着灯。事实上,她就开着门、一边逗着献给她的名贵金鱼,一边等小紫回来。“小姑娘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乱晃,早早生了白发、长了皱纹,客人到时候看你可要犹豫三分了。”
“啊!对……对不起,淀姬姐姐。”直到听见了淀姬的话,小紫才堪堪回神。
“你好像有很多烦恼,要和我说说吗?不管怎么说,你都是跟着我学习的新造。”淀姬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小紫,“去会什么样的如意郎君了?刚刚听着动静,阿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呃……”小紫张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想浅仓先生也蒙受那无妄之灾。
“如果他足够有财力、你也有心,那么你们还会再见的。”淀姬没有再去看小紫,哪怕一眼,都没有。
“啊,嗯。”小紫不知为何却松了一口气,只要浅仓先生安全的离开这里……“那么……我先去睡觉了,淀姬姐姐。”
“但你并不是那种‘只要和某个男人见面、生活就满足了’的女人,不是吗?”就在小紫即将离开的时候,淀姬突然说道,“我可不觉得你会仅仅因为遇到了一个心仪的男人,就此止步。”
“可是……”小紫转过身来,“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无法逃脱这个牢笼啊。当不当花魁,都无所谓……”
“搞清楚!”不知是触到了什么,淀姬猛得站起。她一把扯住小紫的衣襟。不像传统印象里柔美妖娆的花魁,她高傲而强硬,“当不当花魁、有没有所谓、能不能自由,这种话就算是花魁,也难说得这么满。既然想要赎身就给我拼死的努力,把你想要做的全部记在心里,每天睡前念上十遍,每天都告诉自己如果做不到就去死。做都没开始做,你配在这里轻言值得与否?!”
“我……”小紫突然意识到,游廓中养着怪物这件事,大概所有正式作为成人、开始接待客人的游女们都知道的公开的秘密。淀姬不是不知道,她实际上清楚得很,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拒绝接受自己从生到死都只能停留在这方寸之地的命运。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在断气的那一刻到来之前,她都会拼命的抗争,为了那份自由。
即使身处黑暗的牢笼中,也要心怀希望、仰望星空。
*
“咦?!”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小紫去先前浅仓兄弟睡的客房看了一圈。可是等她小心翼翼的拉开门,却看见里面空无一人。无论是与自己搭话的浅仓武也好,还是腼腆的浅仓狮郎,都不像晚上偷偷溜走的人。再说了,被单也没怎么收拾,看上去就像晚上听到声响、好奇的出门一探究竟一样。
难道说他们听见了自己与阿藤那时候的打闹声,然后……
“……不会的,”小紫使劲摇摇头,试图把恐怖的想法甩出脑袋。她小声的安慰自己,试图让自己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说不定只是夜半起来上厕所,迷了路。”
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害怕。可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情压倒了恐惧,内心传来某种声音、让她必须挪动双腿开始前行。
小紫蹑手蹑脚的,一间一间客房的找。还在喧闹吵嚷的房间里的客人不是他们,已经入睡安歇了的房间里的客人也不是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和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失踪案一样,彻彻底底的不见了。
——会不会,是突然诗兴大发,要去夜游花街了呢?
这么想着,她走到了自己家游女屋的大门旁。年长的游女告诉她许多次,不要夜半出走。现在,她大概明白夜半几乎无人的街道上会有什么了。
尽管害怕,但还是渴望想见他。哪怕是一声道别、一声抱歉,都好。
*
“你要去哪里?现在才想着逃跑,未免太晚了吧。”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了男人的声音。这沙哑、柔软又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自门、自建筑物本身中发出。耳边传来怪异的声响,类似木头传来吱呀的声音,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的角落匍匐蠕动着的怪响。“被束之高阁、什么都不会做的你,流落到外面去不过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平白浪费这样一张好皮囊。与其就这么浪费了去,不如让我吃掉,也好补补身子,这游廓养你教你这么多时日、花了那么多财力精力,你这样也算为花街做出一点贡献了。”
“别这么对淑女啊,毛手毛脚的,太粗暴了。” 一道弧光闪过,向自己扑来的腐手应声而断,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小紫耳畔传来,有力的胳膊拦着她的腰,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拽离。 “未来是属于活人的世界,已经死了的人就不要在这里发挥不该发挥的余热了,好好的躺回去等后人给你上香吧!”
“浅仓先生?!”在惊愕之后,小紫便发疯似的推开藤田。阿藤的死相深深的印在她的脑海里,这个振袖新造恐惧那怪物,但她更恐惧藤田也落得与不久前阿藤一样的结局。“求求你了,别再……算我求你了,离开这里吧!快——”
“清醒点了吗,”终结小紫几乎歇斯底里的呼喊与拉扯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藤田坦然地直面对方不可置信的目光,“我们约定过,你要靠自己走出这座活地狱,而我要斩断所有的因果宿业。”
“哼,原来鬼杀队的老鼠吗?”名为游廓的建筑不屑的嗤笑了一声。
“啊,是要把你这副木头身子骨啃得支离破碎的大老鼠哦。”藤田横一步,挡在小紫身前。
“是吗,就凭渺小如蝼蚁的你?”
“哎哟,真是吹了好大的牛皮。遇到鬼杀队也不知道要稍微收敛收敛,”藤田听了这话也不恼,笑嘻嘻的反击道:“该不会是和木头融合太久又年久失修,成了个榆木脑袋吧?”
“啧!”此时飞扑向藤田与小紫的不再是枯骨与腐手所组成的怪异触肢,而是更加坚硬、庞大的梁木。
——泷壶-乱瀑
藤田也不闪躲。
幽光几闪而过,就像切豆腐一样,横飞过来的房梁与木柱在小紫反应过来之前,便被轻易的斩碎,残骸散落了一地。
巨大的响声惊动了已经歇下的客人,有些好事者由于梦中被惊醒,或出于好奇或因为恼怒而掀开帘子、探出头去。迎着朦胧的月光,他们看到像小山那样隆起、如房屋一样大小的肉片出现在街道上。当第一个人因为惊恐过度而失声尖叫起来之后,越来越多的灯亮起,惊叫与慌乱奔命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炸响。
骚乱,真正的开始了。
“可恶!我的肉食!”
一个丑恶得令人作呕的肉球从黑暗中蠕动着爬出,它看上去几乎没有人型可言,与其说是个人样,倒不如说是个怪物。它的身体臃肿得出奇且没有一根毛发,一身苍白却有着如玉一般质地的怪异光泽的肉,饱满得看上去都要从皮下爆出来一样;在这肥硕得叫人恶心的躯体上,布满扭曲的人类面孔;细长得几乎无法支撑得起身体的四肢反长着,以膝部着地的姿势,就这样如跪趴着一般蠕动着前进;本应该是脸的地方一片平坦,没有鼻子、眼睛和耳朵,空留下一张占据了大半张脸的巨嘴,在本该长着耳朵的地方,却有一对浅浅凹陷的小洞;黑夜里,他那两只没有眼皮的小眼睛正窝在那浅浅的凹陷处,闪闪的发着怨毒的光。
“你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其实就是惊动我的饵食,疏散人流吧。”沙哑而柔软、但带着一丝亵渎的声音从那东西嘴里发出。
“啊,谁知道呢。说不定我只是单纯的看你以及屋里那群不珍惜女人的大老爷们不惯,这会儿想要杀鸡儆猴呢。”藤田无所谓的一耸肩,对着丑陋得不堪入目的怪物无辜的眨眨眼。
“要来试试吗,是你先打败我,还是我先杀死你。我就先顺你的意和你决斗,等一会儿再去细细的吃我的饵食。”
“有什么不可以的?”藤田向对方勾勾手指,看上去对自己颇为自信。
即便是这样的怪物,其最初的姿态也是脱胎自人类。因此它身体的运作机能也与人类基本一致,尽管堕落到了几乎没法看出原貌的这般地步。人类只有一个大脑用以思考、支配身体行动;只拥有一颗心脏以跳动并泵送血液供给全身。话是这么说,但不能排除体型庞大的鬼存在多个大脑、多颗心脏的可能性。毕竟为了支配庞大的体型,其神经与血管的长度都非同一般。距离越是远离脑,脑通过神经元传递出去的信号越是缓慢;也就是说,其行动会相对体型小的存在来说更加迟缓;为了弥补这样致命的缺陷,第二“脑”甚至第三“脑”也应运而生,被用于协助控制身体。
同样,越是远离心脏,泵送血液的也越长;为了保持正常的血液循环,可能需要多颗心脏以保持正常的血压。
换句话说,真正能够工作、集中注意力的主脑只会有一个,但是敌人足够狡兔三窟。
这也是天草没有与藤田同时出现在面前的原因。这会儿藤田正在吸引鬼的注意力,天草可以在暗中给予逃难的普通人关于如何逃离的暗示,并使他们忘却今夜恐怖且不能用毕生的知识去理解的遭遇。
*
“小紫,你到边上去,不要被卷进来。”小紫感受到藤田轻轻的推了她一把,看着那身影奔向箭雨一般落下的藩篱、梁木和栏栅。
藤田辗转腾挪,几乎是在月光下滑行、飞翔,丝毫不受飞来的梁木、栏栅的阻碍。一切阻挡物都在触碰到「他」之前便歪曲了方向,歪歪斜斜的错开了「他」,颓然的插在了地上。
“这不可能!”那光是叫人看着就是一种受刑的怪物不可置信的大叫,它不信邪的再一次弹出数量不少的梁木与栏栅来,但结果还是一样——这些东西在触到藤田之前,便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般,细微的调转了方向、坠向地面。那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日轮刀被收入了鞘中,「他」到底做了什么?!
借着月光,它看见藤田的指缝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着微微的光亮。是钢丝!之前飞出的建筑物残片正是因为受到钢丝的牵动,才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同时,「他」也从系在梁木等坚实的木柱上的钢丝借力,利用这种便利在这些障碍物间高速移动。这家伙正是因此,才能在几乎箭幕一般的射击下悠然自得的漫步。
“不是不可能,是你见识少!”钢丝牵动梁木,将其连接、组合成一个不小的壁垒。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鬼方才射出的栏栅反而成了藤田为自己和小紫抵挡高速飞来的瓦片的盾牌,“听好了,小紫。当心里产生‘不可能’这个想法的时候,事情才会‘不可能’成功。”
*
眼见连试几次都不成,这怪物一样的鬼狠狠地看了藤田一眼,慢慢的融入了附近的游女屋之中。字面意义的,融入了、连接了,与建筑融为一体。
接着,地面震动了一下,如同脉搏,如同心跳。
与周围一带的建筑物合为一体,将其作为自己的身体;以建筑坚固、无惧阳光的外壳作为外皮,将建筑的内部化作自己的血肉,将正常的房间变成异界。此时此刻,整个“桦岛游廓”本身即鬼之躯,而其中的所有人都在恶鬼的腹中。
这,才是血鬼术-异形回廊的真正姿态。
“区区一只虫豸,居然敢大放厥词!”高大,甚至可以说是巨大如楼宇的怪物摇晃着拔地而起。
“啊啊,这个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藤田苦笑着挠挠头,“没想到居然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了。”
鹅黄的月,此时洒下薄薄的光,静静照在水面上。月的影,现在已经映照明确。二十一年的观摩,十四年的研习,确实结出了成果。
——月之呼吸-九之型 降月·连面。
「他」的日轮刀所到之处,阻拦的木石、枯手皆化作碎屑飞扬。藤田、或者应该说是望月按着梦中严胜所指明的轨迹挥出刀,纷飞月牙伴随着剑气冲击着砖石、梁木、以及鬼本身。
夜晚的主人,是月亮。
沉寂、早已失传在四百年前的呼吸法重新复苏,所向披靡。
“什么?!”那一瞬间,鬼仿佛又看到了某个六目的男人——他的梦魇。
“呀咧呀咧,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那种平和型的剑士。”藤田没有再留手,「他」毫不介意的迎上对方惊诧的目光。始明白,有一瞬间,某个身影与自己重叠了 “不过看你的样子,看来之前就有人对你做过同·样·的·事·啊。”
明月,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