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闭嘴本来应该是金的特技,但木川唯之流是不可能做到完全安静的,以她的德行只会连珠炮似的不断废话保持清醒。
她勉强勒住金的脖子,感觉胳膊没什么力气,然后侧过脸看了一下普罗修塔的长相:是个脸型有点像马的男人,眉毛粗浓,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大,这些部位有效地利用长脸这个底子,陈列其上。头发是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发型,戴着帽子和墨镜,被晒得很黑。
“你是?”她问。
她猜对方是金先生的朋友。
“生物猎人,普罗修塔。”对方走在旁边回答。
他敏捷且快速的语调让人感到可靠,但是总有种傲慢的错觉,也许是觉得木川不太正常,所以不太想和她沟通吧。普罗修塔顿了一会:“你刚才在那里干什么?”
木川想了一下说:“我好像被人打了。”
“这我已经知道了。”普罗修塔说。
木川说:“我也打了别人。”
他问:“你多大了?”
木川回答道:“十八岁。”
他问:“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木川回答:“我被绑架过去的。”
他问:“为什么要绑你?”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是主动被绑过去的,当时忽然停电,眼镜老头靠近的瞬间她就意识到了,对方拿枪指着她的头耳语「如果不想你的朋友被打爆就安静点跟过来」,虽然她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但还是想看看他打算干什么,不是和乔相关就是和幻影旅团相关,反正肯定是和她有关的情况。
木川就是这么想的,她脑子里浮现的想法很简单,而且……
至少看见幻影旅团成员的那一刻,她是觉得完全在意料之中的,毕竟她已经做好了见面的准备。
“你杀了这里的负责人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不记得了。”木川沉默两秒说,“我被子弹打中之后,好像只过了一瞬间,我有点生气,然后大脑不太清醒,等到空白结束……”
他问了太多问题,而且问得太快,这些问题堆积在脑子里,就像堆积出来的霉菌。还像把收音机贴近耳边,调到两个频道之间的段落,音量里除了沙沙的杂音就听不见别的了。
“——够了。”金瞥了普罗修塔一眼。
普罗修塔立刻闭上嘴,他下意识看了帕里斯通,结果那位金发男人只是弯着眼角装作不关心的模样,于是普罗修塔终于偃旗息鼓。
木川唯这才明白,原来对方不是金先生的朋友,他是帕里斯通的下属。
泳池房旁边有个小门,一群人穿过那个白色的门,里面有种塑料受热后发出的气味,混杂着燃烧和薯条的味道。木川唯有点饿,她想起自己的零食筐:“现在是要去哪里?”
绮多代替众人回答她:“废弃实验室B栋,那里有实验用具,也有更多的药品能替你包扎,一部分的监控室应该也在这条路上。”
“啊,顺便找一下我的朋友,虽然我现在开始觉得那几个家伙应该过一会就能自然相遇。”木川小声说,“还是最好暂时别遇上……你们是在调查非自然死亡的尸体吗。”
“嗯,我打算查一下取到的血液样本。”绮多说。
普罗修塔脸上的表情完全是「这是能说的吗」,不过绮多无视了他,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木川,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抿了抿嘴唇忍住了。
木川的脑内活动却很快,她的思绪百转千回,又语速飞快地询问:“……穿着牛仔裤、T恤上印着冲浪的字样,还有一个帆板图案,以前大概出过车祸,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稍短一些,袜子左脚踝处破了个小洞,洞中央有一道红色的刮痕,鞋底粘了一片橙色叶子,胳膊上有一个纹身,是一颗心上插着一把刀……有这样的人吗?你们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描述太过详尽,实在让人不得不想到刚才的尸体房间。而且没有说长相,那就是头部特征已经没有了。
绮多省略了中间的分析,面不改色说:“有纹身的男人挺多的,抱歉,我不清楚这次活动中有没有这样的人。”
帕里斯通扬起眉毛,露出适时提醒的表情:“我倒是知道一个人,斯麦克的右胳膊上就有这样的纹身,是使飞刀的能力者,他怎么了?”
【木川小姐很厉害,在轮船上就很有魄力,而且敢和会长发难,我很崇拜她。】
……也是会有这种事情的。
木川向下撇着眉毛,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很快她就重新望向后面的绮多:“绮多小姐能帮我把左边头发里的金色丝带拆下来吗?”
“好啊。”绮多伸手去摸木川左侧的黑发,她个子不高,想伸手去够那个位置有些困难,正当她想开口时,金居然配合地弓了一下腰。
真少见啊。绮多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解开少女沾血打结的发梢内部,取出末端被染红的发带。
“放在我的裙子口袋里,可以吗?”木川还在坚持使用敬语。
于是绮多将丝带略微折叠起来,塞进她的短裙侧面口袋。见东西被收起来之后,木川终于松了口气,她额头上还在源源不断地流血,睫毛都快睁不开了,只能用手擦脸,绮多马上拿纸给她。
“你是没有痛觉吗?”里奥在旁边愤愤地说,他好像很生气,但又是一副对她现在这种惨兮兮的样子表示幸灾乐祸的态度,让人摸不着头脑。
木川登时变得面无表情,念台词似的语调平淡:“羡慕吧,我就是这么伟大,是不是很想瞻仰我。”
她转头看着里奥,仿佛要凑近他,里奥避之不及地将身体歪向一旁,她立刻笑了两声。
几人转过拐角,刚要进入地图中的B栋过道,在八角形平台前方时,突然“当”的一声,让这群人又紧张起来,人人都知道,那是子弹打在什么东西身上发出的声音。辨明声音来源,众人都躲到了墙体后,只见子弹掠空飞过,在空中留下一道火线。
普罗修塔骂道:“混蛋,难怪废楼里没有在入口处留人看守,原来是自动机关,这里到处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这还怎么过得去!”
“是感应式的机关,不是红外线就是声控自瞄,只要把控制台毁掉就行。”帕里斯通说。
金说:“间隔二百米,枪带夜视瞄准,我去破坏控制台,再来一个人去东面拔掉监控的插销。”
木川被他放下来,她也探头看了一眼:“我来吧,我可以——”
“你可以个鬼。”金拒绝听她说话,一把捂住她的嘴,转头盯着普罗修塔,“普罗修塔,你跟我来。”
行吧。
木川唯淡定地坐在地上,抠着地板砖玩。
在子弹的声音消退的同时,金奔出墙外,看准方位纵身一跃,同时左手一甩,在门板上一抓就飞身出去了。普罗修塔一咬牙,也跟着冲出去,感应装置纷纷开火还击,虽然听不见具体情况,武器的精准性也无法和念相比,但枪声大作,十分嘈杂。
片刻后,枪/声停下了,黑暗中轰隆一响,宛若夜空炸雷,大概是装置被打碎的声音。
绮多把木川拉起来,里奥朝外面扔了块墙砖,没有子弹射击了,他们这才纷纷朝门内的过道走去。走在狭窄的长廊中,两旁放着一个个装满液体的玻璃罐,玻璃罐里浸泡着一具具人体骨骼,甬道内光线昏暗,中间窄,两头宽。
确实是废弃的楼栋,至少最近几个月都没人来过——木川边走边看,很快一扇门上面的标志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个代表着化学品的危险符号,说明这间房间内是存在化学品的。
“这间里说不定有显微镜。”她出声提醒众人。
绮多立刻上前试图将门打开,可却发现门是锁着的,她没有放弃,而是在附近搜索起来,没多久便在窗台上找到一把锁。
开锁之后,金和普罗修塔也从另一边走过来,众人纷纷走进屋内,然后将门从内部锁死,这才转过身看房间内的摆设:化学实验台,以及各种化学试剂,另外还有防护服。
绮多也顾不上穿防护服,只是打开布满灰尘的电灯开关,取出存放在口袋中的血液样本,便开始寻找显微镜做血液检查。
其他人也没闲着,里奥从各类化学试剂瓶前面经过,目光扫视着试剂,似乎是在问普罗修塔问题。帕里斯通将门上的电子设备扯了下来,但那里还留下来许多数据线,他把内部的电子屏给弄碎,最后再将数据线丢开。
木川正在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脑袋,她满脸苦恼地打量一圈圈的绷带,认为这样太显眼了,只得在房间内四处张望,想找个帽子戴。
她走到实验室的后门位置时,突然从窗玻璃的倒影上看见了金,木川转身擦了擦右脸的血,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两人脚边还倒着废弃的心率检测器,输液设备,以及盛放不锈钢水杯的推车。
金看向她的脑袋,血液流速很缓,就像石头落入水中激起的涟漪,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检查那个伤口,因为致命伤也不过如此,反复确认才能知道伤势。
不过他稍稍蜷了一下手指,没有抬起胳膊,绷紧的肌肉一目了然,即使是最细微的手部动作,都会让大小臂的每一条肌肉上下牵拉。
他觉得自己应该问点问题。
那种短促、无奈的表情再次出现了:“我看见幻影旅团成员的尸体了,是你杀的吗?”
木川唯看着他,没怎么犹豫:“嗯,应该是我,虽然我不记得了,不过那个老人,以及那两个女性都是我杀的。”
金想继续试着向她解释,这是她该知道的,他几乎在借此警告她,她自己也终会迎来死亡。然而,即便她早就知道寿命有限,但这条在她心中不过是抽象学术概念的定律。
“毕竟我受伤是不会死的,我已经在最低限度里保证少受伤,然后也完美解决了敌人,照理来说,这是很厉害的举动,你该夸我才对。”她有点不高兴地说。
他说:“等你长大了,这些就会把你逼到角落里,就算走投无路,也根本没有裁判会替你喊停,摔倒了,也没人会说别打了,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在说什么啊金先生。”木川唯抬头看着他,冷静开口,“我从不后悔。”
见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她笑了两声,她的嘴唇微微后扯,露出难得不怎么好看的奇怪表情,真实得像是雨林里河水上涨的湿润空气。
“说过的话还是要好好遵守才行,我既然承诺过「打一辈子蜘蛛」,那这就是我该做的事情,不然让对方看见敌人又会是什么场景?那家伙连冷静都困难,杀人对他实在太残忍了,所以只有我能做到。”
那个平静的眼神仿佛挟着冬季傍晚升起的雾气,她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注视着金的脸:“或者说,应该动手的人是难得能逃开杀手职责的揍敌客孩子?害怕尸体的大小姐?还是你儿子?实习医生?”
金无法和她对视了,不知怎的,他仿佛被那孩子的红眼睛灼烧,沉默地撇开目光。
他都搞不明白了,她到底是极致的感性还是极致的理性,就像在其他地方突然长大的小孩子,已经变成了非常坚强的大人。
“帮我保密哦。”她重新露出笑容。
“我查到了!”绮多同时大声说,“就是这个,你们看吧。”
众人重新聚集到试验台前面,木川凑过去观察起她用手指着的那台显微镜,镜头下面是一条平淡无奇的线虫。它两头尖尖的,又细又长,呈半透明状,正在极其缓慢地蠕动着。
绮多对他们说:“用肉眼观察的话,也就四毫米到五毫米长,也有可能后期还能再长,大概是沿着末梢神经进入脊髓,并继续上行,经过脑干侵入头盖骨内侧,嗜酸性白细胞增多就是寄生虫感染的先兆。”
桌面上摆放着几片薄薄的大脑的纵向切片,白刷刷的表面泛着淡淡的湿润光泽,一股浓烈的气味直冲鼻孔,很明显是之前从尸体上切下来的。
“几百条线虫排着整齐的队伍前进,它们企图以直接作用于大脑的方式,来影响人类的行为。”绮多说,“线虫恐怕不会毫无意义地通过大脑,特意路过一下,肯定是为了获得某种好处。”
好处……这时,里奥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情还没问呢:“所以线虫操纵人类,到底想要人去做什么?”
绮多看着他:“我没见过这种寄生虫,至少书面上没有记录,肯定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存在的东西,大概是某种魔物身上携带的感染源,譬如猎犬,而前几年来到这里的人无意中发现了它,寄生虫会在人体内寄生,它裹着一层薄囊,不仅大小从一毫米到十厘米各不相同,就连形状也五花八门,最后在人体的皮肤、肌肉、肺部、肾脏、大脑等各个地方进行无限制的繁殖,而医生不仅无药可治,还由于数量庞大,也没法实施外科摘除手术。”
“不会吧……”里奥重复着这句话。
所以比杨德派的人居然还研究寄生虫?真不该在饿肚子的时候听这种话题!木川唯默默想着。
以及,她迅速想到了乔。
那家伙……
“感染方式除了进食肉类,也有从眼球、内耳和黏膜等处入侵的能力,可以利用动物交/配的机会,完成个体间的移动。”绮多作结。
木川迅速发问:“从感染到末期大概需要多少天?”
绮多想了想说:“如果是进食肉类,那么保守估计十天左右就会死亡。头部开始出现蜿蜒曲折的白色条状凸起,就是移行疹,从头顶处呈放/射状延伸,到那时候就晚了。”
“监控室在哪里?”木川扭头问普罗修塔。
鸭舌帽男人本来还不太想说,但当他目睹到她的表情时,直接顿了一下,随即下意识指向旁边:“就在西面,穿过走廊尽头,在从B到A栋的中间区域,之前我看见路牌了。”
“谢谢。”木川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朝门外跑去。
里奥见状也飞快追了出去。
找到监控室还算简单,木川掏出匕首,一脚踹开被上锁的大门,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唯一一间监控室,但时间也不允许她去找另外的区域。
她看见控制室的电源还是开的,研究了两分钟操作系统,先点开了实时监控的画面看了一下,发现能看见酷拉皮卡几人的身影,他们还在A栋的区域内。
随后她试图将A栋最偏僻的泳池房录像调出来看,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她一直站在电子屏前反复寻找录像的其中一段,终于在进度条里拉到了,画面内是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有点驼背地举着枪指着黑发少女的脑袋走进房间。
要找的就是这个。
就在这时,她听见在身后团团转的里奥终于忍无可忍地上前,凑到她旁边催促:“你到底在找什么?”
他说:“你到底在……那是你被击中吗,那是……靠,那是什么……我靠,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文明优雅的C语言之后,接下来的一阵子他什么也没说,监控室里,里奥鸦雀无声,安静得可怕。
又过了两分钟,他把手放在木川的肩膀上,拉她站起来说:“你的头被打了六枪。”
但这次他拉她的时候不像以前那样,动作小心翼翼的,里奥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赶紧把系统破坏掉吧。”
木川唯擦了一下脸边的血,点点头,她动作很快地将系统格式化,同时删除空间内全部的文件,又切断电源,将电子屏砸了稀巴烂。
“那个……”里奥欲言又止,“我想找你帮忙。”
她头有点晕,可意识还是很清醒,并且觉得自己还能再跑三十公里。里奥先是在话题外弯弯绕,一直词不达意,但她始终盯着他的脸看,于是他终于开口:“能和我一起去救一个人吗?拜托你了。”
少女玻璃珠般的红眼睛平静地看着他,她眨眼的频率很像机械,仿佛无所不知。
“为什么要找我?”她问。
“因为我认为你能理解我。”
“你认为我能理解你。”她若有所思地复述他的话,试着明白这几个字的完整意义。
“因为——”里奥脱口而出,“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有人可以说了。”
就这样,他说出来了。
说得够清楚吗?
里奥用含糊疲惫的语气——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掩饰、隐藏和逃避,虽然他大可摆出从容不迫、略为恼怒的姿态,但实在没有那样的余力。
“是要去找协会的麻烦吗?”她问。
“嗯。”他回答。
“这样。”
她在关闭监控之前看了一眼实时录像中游乐场的天空,画面很晴朗,能清楚地看到夜晚的银河。外界的银河系是一个直径长达十万光年的巨大圆盘,虽然不清楚这里的世界究竟是哪一颗星星,但不断扩张的宇宙还是在不断外离。
木川唯恢复往常目中无人的态度,趾高气扬地扬起下巴:“胡萝卜王牌笨蛋,先去偷一顶帽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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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H83. 献给日落的供品X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