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后,我离开了食肆。早起来吃饭的人们围在门口,奇怪着当家的今天怎么没有开门迎客。又有人说起他们家女儿长相貌美,该不会是被狼妖害了吧。说着说着,就有武士拨开人群,走进店里一探究竟。
到了下午,满城惶惶,又死人了。三个人,死无全尸。
我换了一家店住下,更靠近罗城门,便于我观察城外的情况。躺在被子里望着天花板上的格子纹路,我心中萦绕着微妙的疑惑。
我试着回忆过去,却仿佛望着湖面中自己的倒影,记忆泛着熟悉却遥远的水色,隔着生死的界限望向彼岸。我与妙陀天大人在宝光院的日子悠闲而宁静,那段时光既快又慢,每日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仿佛翻书一样哗啦啦就过去了。可放大到真实的每一天,春日的困倦,夏日的焦灼,秋日的干燥,冬日的萧瑟,都那么漫长而细致。
再然后,我死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杀,又被谁杀。倒在地上,眼睛里糊满了血,身上很疼,手很凉。无力地斜着头,看见妙陀天大人从木菩萨神像里跳出来,化形成为大山猫,发出威吓的嘶声,守卫着我。一个人形的影子投下来,笼罩着我和妙陀天大人。我已经濒死,连恐惧都没有力气。
现在想来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对这个杀了我的人也没有恨意。
我翻了个身,看向窗外的斜阳。
那我为什么会对食肆一家人的死,反应那么大呢?
思来想去,我将其归结为:这是人类的复杂感情。被山猫妖养大的我,理所当然也有这些情感,只是脱离人类的世界太久太久,我从未遇到过触发这些情感的契机。
这是恨意吗?还是愧疚?真复杂啊。
但这种令人脾胃被揪成一团的情绪,令我久违的兴奋起来,好像一具陈年老尸的血液总算是冲破阻碍,流通了,活络了。上次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六年前下山的时候。
山猫跳回树林里消失不见,我准备好行囊,站在庙里最后拜了拜。
没过一会,身后的阳光被遮住,我回过头,几个砍柴的乡民正站在庙门口,像是看到什么山里精怪似的僵立在原地不动,背光中那些被晒得黝黑的脸上表情模糊。
我转身走过去,乡民们就提着斧头拔腿狂奔,踢倒路边的灌木,飞快地往山下跑。他们边跑边喊妙陀天显灵了,又惊又吓。
我踏出破庙,一脚踩在干燥粗糙的泥巴上,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感觉温暖得令人发抖。恶作剧一般,我故意顺路跟着他们下山,边跑边叫他们:现在是什么年份了?
乡民更害怕了,沿着山路跑进村落。那些浓密参天的高树渐渐稀疏,一冲出山林,田埂两侧连绵的稻田翠绿如碧,人间的山色与炊烟如同画卷般铺展开,我渐渐停下脚步,站在田埂上,仍由那湿润的暖风吹过面颊。
那一刻,我身体里的血都奔涌起来。就好像,真的活过来的一样。
我猛地坐起来。不能再躺着了,得去做点正事。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情绪有什么用,说好了要为他们报仇的。我收下了三人的贡品,就得做我应做的事。
天色将暗,逢魔时刻。
我把巫女的衣服与阴阳术道具都裹进包袱里,向旅店的女主人借了一身粗布衣裳,随后走进了昏黄的暮色之中。
来到罗城门边,向着西寺垫脚张望就能看见被灯笼染红的豪族之街。我踩着木屐走进那条巷子,右拐,停在了继国府黑色的大门前。
叩叩。
无人应答。
叩叩。
我连续敲了数次,门猛地向外打开,推得我向后退了几步。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仆役探出头瞪视着我,穿着藏青色的短打,手里还抄着一把大扫帚。
我原地站好,拉了拉借来的粗衣,低下了头。
……
“每天五点就要起来,错过饭点就没有吃的。”
“是。”
“不许在宅子里乱跑。”
“是。”
管家领着我走到一间偏僻的小屋,连地上的草都没有拔干净。
“你今后负责打扫这块地。”他又指了指紧贴的另一间小屋,“但是不许靠近那间屋子,听到没有?”
我装得像鹌鹑似的,飞快地点点头。
管家又吩咐了一些明早起来要做的活,顿了顿,说道:“月底就给你发工钱,你可得好好干啊。要是做不好……就把你赶出去!现在外头世道乱得很,要不是夫人心善收留你,你早就死在外面变成孤魂野鬼了。感恩戴德吧,千万记得,不许出现在大人们面前,看你这幅脏兮兮的样子……”
“明白。”我垂头回应。
脏兮兮?我不就换了一身破衣服吗。
又骂了我两句,管家就甩着袖子离开了。
我抬起头,望着继国府里的月亮。看起来与外面平民们的月亮是一样的,苍白而模糊,照耀着满目疮痍的大地。
方才,我装成因战争而流浪的可怜姑娘,央求那位管家将我收到府里做奴婢。他本想直接关了门将我赶走,却忽然变了想法,让我原地等着。过了一会他回到门口,将我一把扯了进去。
这段时间,继国家不太好过。家主正随着大名在外征战,两个孩子年幼,家中的大人只有病榻上的夫人。或许人手真的不够,管家在请示过夫人后,就把我招进去做侍女了。
我拉开分配给我的小格子房,三叠大小,拉开的一瞬间灰尘翻飞,月光洒入,地上的榻榻米毛糙破损,角落里还堆着杂物和洒扫用具。看来是个废弃的仓库。我走进去,拉开橱柜,拿出了沉重而潮湿的被褥枕头,砰得一声扔在地上,随意铺开后,我躺了进去。
一股发霉的臭味。
我两眼干巴巴地望着天花板,毫无睡意,在脑海里漫无目的地整理着思绪。那间食肆一家人死去的屋子里,我确实感知到了一股阴冷邪恶的气息,之前用灵视探查继国府时也感知到了同样的,位置是主屋,得赶在家主回来之前接近那里。噢,还要调查鬼切的事情呢。
想到这些事情,我又觉得累了,但心里微微燃烧着的恨意,与那风中飘曳的悔意,令我难以放下。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复仇,但我实在无法原谅杀掉那无辜的一家人的邪物。
原因无他,这家人向我供奉了,那我必须要还愿。
从那叠白纸,那把梳子,以及那根发带中,我体察到了人类单纯而朴素的善意,温暖而细小,却令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是人类之间特有的羁绊吗?
说起来,我自己也是人类,却因为此前从未下过山,而对与人有关的事情感到非常陌生。但我明白,也憧憬着。
我抓住被子,方方的一块覆在身上,虽厚但僵硬,风从四角里吹进来,冷嗖嗖的。被面上是一层破烂勾丝的大花图案,鲜艳的色彩随着时间褪去,留下了泛黄的丝面。应该是继国府里用过的旧锦被。
我直挺挺地躺着,感到格外的冷,不知所措。
这还是我一次按照自己的心愿,主动去做些什么。向来都是妙陀天大人吩咐我干活,教导我、指引我。如今,这次节外生枝的复仇只能有我自己来主导。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抱着笛子的孩子。他也住在一个三叠间里。难道就是管家不允许我靠近的那间小屋子?
掀开被子,我走到两间房相接的那面墙,蹲下来敲了敲。
三声轻响后,我贴在冰凉的墙上,尝试着说道:“有人吗?”
什么回音都没有,唯有静默。
或许那孩子睡着了吧。
我这样想着,转身缩回被子里。
第二天清晨,继国府渐渐苏醒过来。
府里的灯笼们一盏盏亮了起来,渐渐又洒扫仆役们走动的声音,我翻了个身,闻到被子里的霉臭,皱着脸,不太情愿地坐了起来。
有人恰好拉开了门,管家两手插在袖子里,初夏的晨风吹进来,他斜睨着我。
“快点起来干活了。”
我点点头,站起来。他却扔下来什么东西,我捡起来,是一件深色的短打和服。管家说穿上这身就出来打扫吧。
我换好仆从的衣服钻出小房间,站在门廊上向隔壁那间看了看。
小屋的透气窗向外打开,屋里静静的。我四处看了看,附近没有人,于是靠了过去,在纸门上戳了一个小眼儿。
透过新破开的洞口,我向里面看进去。
一双眼睛正回望着我。
我惊得向后退了一步。这双眼睛我记得,正是灵视时看见的孤独的孩子。再凑过去看了一眼,他依然坐在被褥中间,扭头望着我。
我轻轻拉开门,他的视线随着我移动。悄悄地膝行进去这孩子的房间,很干净,但也很狭小。我在他面前跪坐着,双手放到他的被子上。
“座敷童子?”我观察他的样子。是人的气息,但又有些奇妙。
这孩子一声不吭,静静地望着我,片刻后,伸出手擦了一下我的脸。我低头看着他细小的手指,一抹灰被他擦了下来。
“我见过你。”他忽然冒出轻轻的说话声。
“下雨那天晚上。”
我睁大了眼睛。
因为没有超能力,不能加速时间去看无限城的三部剧场版,也看不到继国家的那些故事,于是决定自己写点。为爱发电,有评论会很幸福。给我留言吧!
前面这部分剧情不会写很多,因为急着写后面谈恋爱的部分(图穷匕见)
总之,欢迎,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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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