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找一个地方保存严胜送的金簪子。平凡地放在首饰盒里总觉得不安心,亦或者,她只是想把他这份来之不易的礼物藏起来,哪怕他的好意是那么清淡而随意。
妙莲忽然想起,跟着她一起嫁到京城的是来自母亲的木箱子。她打开看过,木箱子里还有一只更小的木盒子,安安静静躺在几件旧和服上。这些就是母亲全部的遗物。
小盒子里无非是一些细碎的金银首饰,香川大名不曾送过这些,都是母亲生前做海女自己攒钱买的。
她想把金簪子也放进去。
箱子存放在仓库里,位于府邸的角落,刚来的时候就被仆役牵着牛车一起拉了过去。恐怕是觉得这些东西不值钱,压根没看出来这是妙莲唯一的财产。
她沿着回廊慢慢走,今天艳阳高照,偷闲的侍女坐在树下编绳子。走进后院,盐白色的枯山水幽静的纹丝不动,错落的矮松在阳光下滴落松针的露珠。
将提在手里的木屐放在地上,穿好后走出了屋檐,久违的光芒令她浑身温暖起来。仓库附近没有任何人,走在寂静无比的庭院里,妙莲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余光瞥到角落里小小的格子间。她忽然想起了严胜禁止她靠近的那一间小屋。原来是在这里。
她走进仓库,阳光下灰尘上下翻飞,母亲的木箱放在角落里,盖子上摞着一叠闲置的木碗,扎起来的粗绳,还有等等。妙莲将杂物移开,用手抹去了一层薄灰,打开箱子拿出了小木盒。
离开仓库的时候,她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要不要去看看那间小屋?没有人,严胜也没有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
她抱着盒子四下张望,似乎连鸟儿都在阳光中睡着了,一点声响都没有,便走到小木屋前。
格子门上的纸早已有所破损,透过一个洞眼向里看去。光芒透过一扇小小的透气窗照进去,尘土与微粒在那几束阳光中显形,如同海水里漂浮着的水藻。
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直起身,离开了后院。
每一个家族都有一段说不出口的故事,这里,或许与继国一族的秘密有关。
熟悉继国府的生活后,妙莲一连好几日都没有敷粉,严胜似乎没有察觉出区别,照常早起练武,夜里回来吃饭,然后沉默地一起睡觉。她想服侍他穿衣洗漱,却总错失机会,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温度了。他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她的生活没有目的。
妙莲试着做点什么,她回想岛上成家的那些人,难道每一对夫妻都是这样吗?丈夫天一亮就不见踪影,妻子做饭,做针线活,照顾孩子老人。好像屋子内外的世界大有不同,而夫妻双方的职责已经被钉死。
继国府没有老人也没有孩子,妙莲会怀念那些绕着跳着,扒她衣袖的野孩子,但这里什么也没有。
她借用了厨房,试着做几道海岛的吃食。酱油团子,豆腐海草,煎香鱼。
严胜晚上回来的时候,瞥了她几眼,妙莲坐在桌前大睁着眼睛看他。在这种目光下,严胜只好拿起了筷子。他堪堪尝过团子与豆腐,似乎被浓烈的海腥气冲了鼻子,没忍住咳了一声。妙莲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茶给他,他又被茶水烫到,颇为失态地转过身去,控制不住地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妙莲忍不住笑了。
等严胜终于缓过来,他坐回来,拿着筷子夹开香鱼,一团白雾从鱼腹部蒸腾而起,带出朴素自然的香气。他捡了一块送入口中,眨了眨眼,竟然还算不错。
“做饭的事情还是留给厨房的仆役吧。”他最终这样评价道。
临走时伸手摸了摸妙莲垂在身后的长发,忽然问道:“你不梳妇人的发髻吗?”
妙莲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蓄着未出阁少女的长发,从未想过要挽起来。或许她忘记了,亦或是没有反应过来,其实自己已经与严胜成婚了。
她试着做针线活,但继国府没有什么东西是非得修补不可的。她只能在后院晾晒衣物的空地上兜兜转转,最终做贼似的摘下一双袜子。
妙莲对着阳光,捻着针把袜子的缝线挑断,白布散成两瓣。她又重新把这两半缝到一起,针脚歪歪扭扭,好好一只袜子被她弄得崎岖歪斜。她拿去给严胜。丈夫说到底还很年轻,收到妙莲的心意,虽然转开眼睛,用茶杯掩住脸,但嘴上还是说着‘不错’。这双袜子之后便出现在严胜的衣橱里,与其他完美的袜子一同轮换着出现在严胜身上。妙莲几天后又折腾了一双。
夜里睡觉,严胜平躺着,妙莲总是动来动去。一次,她迎着烛光,将二人黑色的长发编在一起,结成一条长长的辫子。严胜不动,任由她胡闹。
“等我们年纪大了,绑在一起的头发会同时变白。”妙莲将手收回被褥里,把头靠在严胜的手臂旁,“这样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为何?”
“就是这样的,没有为什么。”妙莲翻了个身,感觉到头发被那股辫子扯着,与严胜的紧紧纠缠在一起。
其实这是母亲曾告诉她的。爱一个人,就要寻找一个能够白头偕老的人。将两个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如果他能忍着不去解开,那就是白头偕老。你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
妙莲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是严胜摸了摸二人胡乱交缠的长发,无奈地叹出一口气,面朝向她,闭眼睡了。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双眼发酸。
母亲,是这样的吗?
有时妙莲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的脸,会想起香川大名府中挂画里那些肤白如纸的美人像。透过那一双双无神的斜飞的眼睛,她总能穿过纸面看到自己。母亲曾说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像海底被水流磨圆,两颗冰凉浸湿的黑石头。
镜中倏地出现另一道身影,两片交叠的衣襟,紫色的龟甲纹,金丝绣边。他把手放在妙莲的肩上,镜中垂下一绺黑发,轻轻扑簌一声,严胜整头长发落了下来,像乌云蔽天,又像山间直罩下来的夜色。散发着檀香气息的黑暗笼罩着他们,他扭过她的脸,吻在一起。
那双黑色的眼睛比她的颜色更深,质地更硬,如果妙莲是海底湿润的黑石,那么严胜就是月光下的黑色宝珠,其散发的幽深华彩令她晕眩地坠入其中。
他说,过几日要离开,带兵随大名征战。
他说,继国府就拜托你了。
他说,在家里等着我。
他说,妙莲。
黎明之前,她忽然醒过来,一片寂静,听见耳畔缓慢平稳的呼吸声,严胜还在睡。
窗外还有夜间的虫鸣。
妙莲转过身,轻轻将手臂放在他微微隆起的胸膛上,随后将头靠了过去。严胜下意识环住了她,妙莲终于闻到他怀抱中的幽静华贵的香气。
在他离出征前的这几天,严胜晨起时会有意无意地碰醒妙莲。第一次的时候,她迷朦地睁开眼,他沉默了一会,将被子向上拉了一下,就让妙莲继续睡了。到了第二次,她疑惑地透过睡眼望着他,严胜伸手拂开落在她脸上的头发。
第三次,在他叫醒妙莲之前,她已经坐起来了,穿着白色的里衣离开被褥,从架子上取下他的和服与腰带,为他穿戴好,严胜沉默的鼻息铺洒在她的头顶。他个头非常高挑,肩膀宽阔,与妙莲面对面站着,就像一尊石像。
她整理他的衣襟,严胜握住她的手,什么都没做。只是握着,好像个孩童那样,拿住了自己的玩具就会一直攥在手里。她抬头看着他,露水未晞的晨光中,他垂下的眸光里流动着某些妙莲期待着又恐惧着的感情。
“明早我就走了。”他说。
妙莲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一直看着他。
严胜有一双马儿的眼瞳,漆黑,光亮,微微湿润,只要望着前方,就总有光会照进去。她看见自己的倒影,未梳妆,长发纠缠,不够苍白,不够纤瘦,不够风雅,一个被海风吹过的姑娘。
妙莲已经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她甚至感到轻松惬意,再也没有海岛上压抑的低气压,也没有死鱼的味道,老人的窥视,孩童吵闹的奔跑尖叫。继国府非常安静,严胜也是。
在他身边,她渐渐敞开了。
香川大名府那一扇接一扇沉重而腐朽的大门,在他面前不攻自破,无处遁形,一道明亮的月光照彻躲在浮世绘美人图后的妙莲,照亮了她的身体,用微凉的温度穿过伪装的图画,触到了她藏起来的心。
妙莲向前一步,把头靠在他的前胸。
“严胜,香川大名是怎么说我的?”
她忽然问道。
严胜似乎笑了,又似乎只是轻吟了一声,胸口的震动传进她的耳朵里,痒痒的。
“你父亲只管要武器,其余的都由你兄长来说。“他的手落在妙莲的后腰,“他说你算不上美人,但身子健康,还很会游水,能够一直潜到海底捡贝壳。年轻有朝气的姑娘若留在离岛就只能陪着大名慢慢老去,真是可惜了。”
他复述着哥哥的话,妙莲甚至能听见哥哥那种心不在焉的语气。
“原来是兄长……”她感到一大团棉花梗塞在喉咙里,“他是故意把我送出来的,怪不得。”
怪不得香山大名会说‘真走运’。原来如此。
到了晚上,严胜从外面回来,仆役将餐食端了上来,他肩上带着轻甲,看起来比本人要更加魁梧,羽织的一角落在腰上的刀鞘上。与那张口眼歪斜的画卷上贵族武士的装扮很像,但严胜比画要好看太多了。
他低头瞥着妙莲,她又把那发饰拿出来戴了,头上的金丝山茶簪子无风轻颤,宝光闪动。
她捧着饭碗向他微笑。
屋里只有二人,面对面坐着,灯影摇曳。妙莲给他倒了茶,碗筷摆好。这时才发自心底的生出一点‘成婚了’的实感。仿佛在今天之前,他们都像是彼此的客人。
他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种感觉,眼睛左右看了看,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窘迫,最终放下筷子,微微皱起眉毛看着妙莲。
“怎么了?”
她笑了。
“没什么。”
一块布巾搭在水盆边,下半泡在水里浸湿了,盆中散着热气。他吃完饭,妙莲浸了浸布巾,绞干递给他。他缓缓眨着眼睛,下意识伸手接过。她感到有些难为情,服侍丈夫的实感愈发强烈起来。
温热的湿帕子擦过他的脸,妙莲接过来要放到盆里去涤洗,转身面向水盆的时候,他露出一丝着迷般的神情,捉住了她的手。金丝花簪随着动作轻轻微颤着。
“妙莲。”他唤道。
她扭头看着他。
严胜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妙莲转回身子面向他,袖子里二人的手交握着。
严胜露出一种贵族特有的平和从容,将她带到了外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他们坐到门廊下望月。严胜搂着她,腰间暖意拂拭着她的背脊,妙莲靠进他的怀里。月光落在寂静的枯山水,那层盐白色的细沙反上来一层如梦般柔和飘渺的淡蓝色光晕,笼罩着整个院子。
缓慢地,词不达意地,颠三倒四地,妙莲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
身为海女的母亲被香川大名强娶为妾,但在她诞生后,却一直过着平民的生活。因为香川大名认为海女是贱民,不能踏入大名府,母亲便带着妙莲与岛民们住在一起。
兄长是大名与正妻的孩子,正妻在战乱与逃亡中亡故。大名还有好几个妾室,路上强抢的,岛上豪夺的,母亲只是其中之一。妾室们陆陆续续都死了,她们都没有留下孩子,只有妙莲一个。
虽然妻妾成群,离岛的大名府里却没有女人,只有香川氏自己一个人,与其作伴的是层层叠叠的美人浮世绘,他垂垂老矣,却一直苟活着吊着命,每日痴望着画卷。妙莲甚至不懂他娶妻纳妾是为了什么。
她与母亲过着宁静的生活,夏天母亲会下到海里捡鲍鱼和海参,她在岸上和岛民的孩子们一起玩闹;冬天就缩在屋子里,母亲教她认字。兄长有时来探望,但也只是坐坐就走。他不曾娶妻,常年在岛外做生意。
直到母亲因病去世,香川大名派遣手下的武士将妙莲抓到了府邸中。她的生活从此被乌云笼罩。
倘若她继续留在离岛,此生都将被束缚在香川大名的府中。兄长大人便将计就计,借此机会将妙莲送了出来。
说到这里,严胜再度握住了她的手。
“只要我在,你就不必再回到那里。”
他说这话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的阴晴。妙莲看向他的脸,被庭院中蓝色的月光勾出一张俊美高贵的轮廓。
她眨着眼,心忽然猛烈地震动起来。她只好相信了他。毕竟除了严胜,她也什么都不剩了。
你信他,那你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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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