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而行的旅程持续了一个月之久,妙莲与缘一到达秋田的时候已经入冬了,踏入城镇的那天正好有雪花飘下来,妙莲很兴奋。
他们一路上卖掉了很多东西,大多数和服都被换成钱,祭坛的香炉也被卖掉了,只留下一副严胜的画卷,最后这些东西统统被塞进了母亲的遗物木箱。妙莲还没来得及习惯被两个箱子夹着,就只剩下一个了。马车卸去了重量,加快了速度,就这样紧赶慢赶,还是花费了许多时间。
某天,缘一突然停车,握着刀闪进林子里,没多久便走了出来,刀尖往下滴着血,那些猩红色在太阳升起来后就化成了灰烬。那是妙莲第一次接触到鬼,食人的鬼。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她问道。
缘一难以描述,只说:“就像普通人那样。”
“那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像妖精那样吗?从古至今都和人们一起生活在世上?”
他望向天,不知道如何解答这个问题。
妙莲伸出手去逗弄马的尾巴,不太上心的样子,关于鬼的话题就这样淡去了。或许在她心中,只要和缘一在一起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实在让人紧张不起来。
这样的事情后来还发生了好几次,缘一说鬼是无处不在的,他们从人心的黑影里诞生,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鬼。妙莲觉得他危言耸听,照这么说来,鬼从前全都是活人啊,没想到竟一语成谶。缘一点了点头,面带不忍之色。他向来心软,其实并不如兄长严胜杀伐果断。
秋田种满了杉树,极高极挺拔,如同一幢幢古代天神投掷而下的长矛,这些树甚至能触碰到云端。
城镇不算大,两人找了一间旅店落脚。妙莲的黑色丧服被雨淋坏了,穿了一件简单的藏青色和服,戴着围巾。缘一爱穿红色,因为他的亲生母亲小时候说红色吉利。
进入店内,照常被戏弄了几句。妙莲如今已经得心应手,她除了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嫂子,后面就怀着玩闹的心思瞎胡编造。当过缘一的姐姐、妹妹,还做了一回后妈。缘一对此毫不在意,亲缘关系的称呼与身份于他而言不太重要。
妙莲摸了点钱交给店主,让他上点茶水,再开两间屋子。这些旅店当家的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上来就问她和缘一是什么关系,真是烦透了。
“我是他……”可还没等妙莲把话说完,缘一突然按住了她,眼神示意噤声。
她斜过去看,是几个武士打扮的人坐在一道议论着什么,中间围着一个吊炉,表面粗糙的铁壶里温着酒水。
缘一抬手推动刀镡,露出一截刃,妙莲才发现他的刀竟然是黑色的,从前看到的雪亮闪光都是挥动后折射的天光。
店主被吓到了,悄悄往后退了几步,缘一便把刀收了回去,仔细听那群武士们的谈话。
“究竟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雪地都染红了。”
“哎唷,了不得……”
“是叛军干的?”
“别胡说。”
“难不成是阿努伊?”
“没准呢……”
缘一无意识地抚摸着刀柄,继续听下去,收获了一些更加细致的信息,而非东边一脚西边一拳的乱猜。
北海道地区近半年连续发生伤人事件,诡谲的是分不清凶手究竟是野兽还是人。有被刀砍伤的,有被咬得面目全非的,还有内脏被吃空的。这些武士最终把罪名判给了离群索居的阿努伊人,并表示野蛮之族做出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
妙莲并未见过这些生活在极寒北境的人民,她甚至都没听过。缘一简短地轻声细道几句,就拉着她上楼了。
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能望见高耸入云的杉树,整座城都沉默在灰绿色的阴霾中,北方的恐怖与鲜血之间浸染了这里。
“我们还要去吗?”妙莲心事重重地问道,“北海道的情况不太好呢。”
缘一坐在火炉前出神,不知在思虑什么,随后像被人敲了一下脑袋似的,浑身震了一下。
“妙莲,你要留在这里。”他说道,“恐怕是鬼做的……”
风声在窗外呼啸,飞旋的落叶极速掠过,猛地一下撞在窗上,打出了一个小裂痕。
妙莲吓了一跳,连带着屋内的火光也摇摆起来。
“你要自己去吗?”她感觉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地眨动,“那我呢?我留在这里做什么?我当然要和你一起。”
缘一露出无奈的神色,按住她的膝盖,“不行,你去了也无济于事,留在这里吧,我会回来的。”
“不行……”
“如果我没有把鬼尽数杀光,有漏网之鱼逃进城里,你就去找鬼杀队的分部。”缘一交代道,“夕阳时刻就得回到旅店,天一黑就把灯灭了,千万千万不能出去。”
“妙莲,你要记住,绝对不能跑出去。”
她听着这些话,某种遥远而模糊的恐惧冷不丁顺着小腿爬上来,脑中闪过无数个曾令她感到害怕的瞬间,却都很快被击碎,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刺骨的寒意,名叫死亡。
缘一开始保养他的长刀,嘴里还在念个不停,妙莲觉得他在交代后事,听着听着就趴在火炉旁边哭了,抓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
缘一只好把刀尖换了个朝向,继续上油,顺带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脖子后面。
自从妙莲梳起妇人发髻,后颈的长发全部被束了上去,露出一截皮肤。碎发像一颗桃子的尖,向下微微延伸,十分孩子气。
缘一最终放下刀,神使鬼差地将手放在妙莲的后颈,摸了几下那些碎发,她受惊地撑着手臂坐起来,脸上还挂着新鲜的悲惧交加的泪水。
“如果你是我的刀就好了。”缘一说出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做不了那个活!”妙莲会错意,哭得更厉害了,拼命摇头,“我凡夫肉胎,怎么能拿去砍鬼的头,根本砍不断!做不到啊!”
缘一笑了,面色柔和而温热,摇了摇头:“不是那个意思。”
他伸手将妙莲从火炉边的榻榻米上半拖半搂地抱起来,二人四目相对,妙莲看见他越靠越近,最终额头碰在一起,缘一微微合眼。
“我会战胜它们的。一定会,所以要等我回来。”
妙莲朦胧地意识到缘一可能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而不是死去丈夫的弟弟,也不是幼年的可怜玩伴,更不是一个被时光飞逝而简化的图标。
他其实比她想的更可爱,也更可靠。
妙莲最终决定信任他。
她甚至来不及擦掉眼泪,就皱着眉笑出来,宛若阴雨天射下的一道阳光。缘一安静地注视着她,用手理了理她乱飞的鬓发。
想要去北海道,除了坐船没有别的法子。
缘一隔天就走了,因为伤人事件频发,去往北方的船只数量稀少,错过了就会浪费更多时间。临走前,缘一将店长拉到后院里说了会话。妙莲在吃饭,看到店长回来时额头上挂着汗,瞄了一眼缘一,他一如既往地平静安定。
告别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妙莲非让他带上自己的金首饰,万一碰到钱解决不了的情况,金子总能行得通。缘一不肯要,因为那个是哥哥严胜送给妙莲的礼物。金丝花簪在清晨的薄雾里闪动着,类似阳光照在水面上的波动色泽。
两个人你退我递的争夺越来越大声,最后把楼上的旅客吵醒了。那人推开窗子大骂一声,对着店外的二人恶狠狠地喊道:“回自己被窝里吵去!”
随后砰得一声合上窗。
“不是,我是他——”
缘一趁机把簪子插回妙莲的发髻里,接着飞快跳上马,扬起一片尘土就跑走了。
“……嫂子。”
她讷讷地说完,抬手摸了摸簪子。
四下重回寂静,妙莲张望着看了看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她悄悄摸了一下耳朵,非常的烫。
这种感觉不曾有过。
过了几天,店长来找她,妙莲终于知道缘一和他商量了什么。
“你在这干点活,就不用给房钱了,我也懒得和你们算,他一个人跑去送死,你也不容易。”店长略显局促地用抹布甩了两下肩头,好像在打苍蝇,“说起来,夫人,那位带刀的究竟什么来头,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半边身子麻了一整天呐。”
“首先他没去送死。”妙莲纠正,随后胡编道:“缘一是京都最强的武士,你不要对他出言不逊,也不可以招惹他,不然我会亲自收拾你的。”
店主嘀咕着走远了,觉得这女的是不是在讲反话故意逗乐子。谁敢招惹缘一?他又想起来带刀的那副样子,两个眼睛像全盲似的看着他,令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许让她做苦活,不许对她出言不逊,不许动手动脚。
店主怨声载道,让店里另一个洗衣服的妇人去照看着妙莲。
“钱也不给,还硬要留下来干活,另一个跑去送死喂熊,真是闲着没事干。”
他实在不理解京城人的想法。
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
最近很忙,尽量周更,九月六日之后恢复隔日更。
谢谢这段时间的支持和陪伴>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