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浅白深紫的箱根町,幽静的温泉旅馆里,风柱与前花柱对坐饮茶。
“打扰了——”六七岁的小姑娘说话就像小苹果儿,脆生生带着甜水儿,送了茶点进来,又规规矩矩退出去。
不死川实弥没心思品茶,一口喝干茶水,把杯子往桌上一墩:“我跟着你跑了五家旅馆九家茶屋,你到底知不知道龙崎在哪儿?”
“我知不知道暂且搁在一边,”蝴蝶香奈惠捧着茶杯,姿态娴静,语气却隐含锋芒,“不死川君又是怎么觉得我一定会告诉你呢?”
不死川实弥哼了一声:“又不是我求着你,我也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事。”
“真的吗?但是有点遗憾,我觉得关于幸太郎,我知道的应该比不死川君多得多吧,这种交换对于我来说并没什么好处。”
果然这姐妹两个都很狡猾。
“是嘛。”不死川实弥慢悠悠给自己续了杯茶,若无其事地转脸看向庭院,“你知道的再多也不过是从这个那个谁那里听来的杂七杂八吧,我知道的事可是第一手消息,而且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除非那花心的家伙还有别的相好。”
果不其然,对面脸色沉了下来:“不要这样说,如果他真的只是花心的话就不会觉得痛苦了。”
“我没空细细掰掰感悟他怎么想,反正想也想不通,我也不在乎他喜欢谁,”不死川实弥一副混不吝的样儿,“倒是你,你要是没打算跟龙崎有什么结果就别来捣乱,他可禁不住你逗弄。”
就算是蝴蝶香奈惠这样的好脾气也有点气得想笑:“哎呀哎呀,这话说的,好像是你已经有了结果似的,既然幸太郎能在不死川君这儿寻到幸福我倒也不说什么了,只是他怎么没来投奔你呢?”
不愧是前花柱,这一刀又准又狠。
陶釉的茶杯捏碎在掌心里也只是沉沉的闷响,碎片摩擦着发出的声音却好像钝刀子割肉割到了骨头,疼肯定是疼的,更多的是种无力。
“……我不该跟他说那些话,我不知道他会误会成那样,”不死川实弥松开手,碎片叮叮当当掉到桌上,平淡地看着手掌上的伤口,“要是没有和我这档子事,他也不至于被逼到这种地步。”短促地笑了一声,翻过手掌直视着蝴蝶香奈惠,眼神锐利:“但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问题,是我先抓到龙崎的,他那些顾虑我都没有,凭什么要我半途而废?再说,我也不信他心里一点儿都没我,处了这么长时间嫖客都该有点儿感情了。”
直率、炽热、粗鲁、刚硬,他根本不懂幸太郎细腻敏感的心,就算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他也不会理解。
幸太郎平时会跟不死川聊什么呢?不会仅仅是□□关系、什么都不谈吧?
不会的,不死川身上一定有深深吸引幸太郎的东西。
蝴蝶香奈惠这样想着,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明治时期曾经兴起过灵能热潮,你知道吗?”
不死川实弥有点儿困惑,但还是回答了:“听说过,千里眼、念能力那类的吧?我老妈讲过有个女人能透过盒子看到里面的字,后来因为受不了报纸指责她弄虚作假自杀了。”
“说的大概是御船千鹤子吧,”蝴蝶香奈惠点点头,“据传言,她能够透视人体、为患者治疗病痛,还在东京大学的教授主持下进行了一系列公开实验,名噪一时。”
“怎么了?这和龙崎有什么关系?”
“幸太郎的父亲,龙崎八云侯爵,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灵能力者。”
“哈?”不死川实弥感觉听到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
“据说八云侯爵能通过碰触将自己脑中的记忆展现给别人,”她轻轻碰了碰额头,“虽然只有画面,但很清晰就像身临实地一样,比看西洋景还奇妙。”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不死川实弥难以置信,“你从哪儿知道的?”
“平井律师告诉我的。”
“老子问他他怎么屁都不放一个?”
“你这么气势汹汹跑去问华族的律师,不可能得到什么信息。”
不死川实弥不太服气,但还是闭上了嘴,心里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龙崎那家伙也有这种能力吗?
不像,抱过他那么多次了,有好几次他都哭着说胡话了要有这种神奇的灵能早就控制不住了,虽然和他做那事儿很爽但确实没真正意义上看见过什么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真央夫人——就是幸太郎的母亲,变成鬼的那晚,虽然杀光了侯爵府的人,但只吃掉了一个人,就是侯爵本人。”蝴蝶香奈惠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说,“我大胆做出推测,也许是这种原因,侯爵的部分记忆连同血肉被传输给了幸太郎,不然他怎么会知道理应在他知识范畴之外的事情呢?”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不死川实弥回味着那凉丝丝的身躯,咂咂嘴,抬眼看她:“但这和找到他有什么关系吗?”
“这和他为什么会逃避有关。”蝴蝶香奈惠也凝视着他,“不死川君,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就被灌输了和年龄与处境不对等的大量知识,他会长成什么样子呢?昼夜更替他知道是因为地球公转自转,电闪雷鸣他知道是大气中的电荷分布不均,视线范围内每一样物品他都知道那是什么,交谈中再艰深的词语他都理解,他就不会好奇,不会发问,只会默默看着,理所当然地把看到的东西当做知识的一部分学进去。但是岛原能教他什么呢?谁会主动告诉他普通人都是一心一意洁身自好的?你用对待普通人的方式向一个装满了扭曲倒错男女经验的人求爱,得到那种结果一点都不奇怪吧?”
对待普通人?
不死川实弥干巴巴地说:“我没跟他求爱,直接……”当着女人的面他说不出口。
但是蝴蝶香奈惠听懂了他没说完的意思,又怀疑自己理解错了,惊诧地问:“你……就直接和他发生关系了吗?什么都没和他说?”看那人不自在地扭过头,什么都明白了,叹了口气:“他在岛原看惯了欢情凉薄,你连情意都不露给他就拉他做他耳濡目染的事,怎么能怪他用熟悉的思路揣测你。”
我是一开始没说,但我后来说了,是他不信。
不死川实弥心里堵着气。
你不是也没说,你要是早早说了就他对你那虔诚样儿还有我什么事。
这话他没有对蝴蝶香奈惠说,就算是赌气,他也明白谈情说爱这种事本来就不该要求女人主动。
不死川实弥非常明白,幸太郎对他有情意,但是那情意到底是恋心还是什么很难说,而且和幸太郎对蝴蝶香奈惠那种实实在在的爱慕相比有点儿不自量力了。他不是傻子,尽管蝴蝶香奈惠很体贴地没有透露幸太郎逃走之前的事,不死川实弥还是能猜到大概是她戳破了他们之间的隐秘。
我跟他闹翻了他说不定还觉得是解脱了。
蝴蝶跟他闹,他就受不了了。
说心里不酸那是骗人,不死川实弥觉得自己都要变成块酸萝卜了。
心里酸,脑子再明白也管不住嘴里的酸话:“人都跑了再分析他为什么跑有什么用?”
蝴蝶香奈惠不说话。
“你看他在乎自己是谁吗?明明他想回去随随便便就能回去当侯爵老爷,为什么要蹲在岛原那么些年?”不死川实弥冷笑,自己也分不清笑的是谁,“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想活着、吃饭,只要能安生吃饭他宁可当——”
等等,吃饭?
不死川实弥灵光一闪,简直想仰天大笑,猛地一拍桌子:“蝴蝶!就是这家店!这家伙就在这儿!”
蝴蝶香奈惠皱皱眉:“你想到什么了?”
“刚才送茶水那小丫头身上一股李子蛋糕的味儿,是出云的秋蒲屋!”不死川实弥站起身,又一次觉得自己到哪儿都去菓子屋转转简直太英明了,“这地方除了那家伙没人会大老远花大价钱买那玩意儿回来吃!”
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把这样昂贵的西点分给帮佣的小孩子。
蝴蝶香奈惠在心里补充。
快一年了总算是有了突破,不死川实弥恨不得变成一阵风把这间旅馆上上下下刮个遍揪出那片自顾自逃走的樱花,刷地拉开拉门,把趴在走廊里摆弄花纸的小姑娘给提起来。
“龙崎在哪儿?”
“客人找侯爵大人吗?”奈奈花一脸天真,“应该拿着名刺去侯爵府才对,在奈良,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
“你少蒙我,你这千代纸就是他买的吧?”不死川实弥劈手带起风把那叠纸刮起来抓在手里,又扔回地上,单留下一只金红色的纸鹤,“这鹤就是他折了给你的,那笨蛋还叫纸划破了手,是吧?”
纸的侧面有一道红痕,被折进了翅膀里,丁香花的味道也被千代纸浓重的香味掩盖,如果不是柱级的敏锐嗅觉也许就注意不到了。
奈奈花一点儿都不害怕,还伸手抢回了那只纸鹤,瞪着不死川实弥:“谁给我折纸鹤和客人您有什么关系?”
毫不意外,那人身边全是这种胆大妄为的女孩子,或者说只有这种胆大妄为的女孩子才会无视龙崎的胆怯与抗拒强行挤进他的世界。
不死川实弥心里一阵烦闷,正愁着要怎么样套话,鎹鸦从门外一路飞进来,叫嚷着:“回京都去!回京都去!”
“啧。”不死川实弥咂了咂舌,松开奈奈花,看也没看她,回屋去拿日轮刀。
“有任务吗?”蝴蝶香奈惠也起身,“在京都市内吗?”
“嗯,看样子大概是,要是在人口稠密的闹市区就麻烦了。”不死川实弥把刀佩回腰间,表情平淡,说起了旁事,“蝴蝶,我不会隐退的,我会在柱这个位置上干到死,就算也会说‘没有剿灭所有恶鬼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死的’那种话,但你我都清楚这条路能走多远。”手搭在刀柄上,直视着天边的一片薄云:“我知道你是女人抹不开面子,但指望龙崎主动你还不如指望投胎重来,对他就得跟开蚌似的硬撬开才行,不然他永远不敢靠近你。”没有要听她回答的意思,大步走出了屋子。
第二天清晨,幸太郎从外面回来就听说了居所近乎暴露的事。
“倒不如说能藏一年已经很了不起了。”幸太郎对着镜子修剪长长了的头发,“奈奈花,麻烦你一会儿去告诉白羽屋的老板娘青子夫人,我今天就搬过去住一段时间,请她把预留的房间打扫一下。”
“好——”奈奈花帮他举着镜子,拖长声回答,又从镜子后面歪头看,“先生要换个地方躲了?”
“能躲一阵是一阵吧,柱那么忙,他应该也没什么工夫总来找我。”
至于香奈惠小姐,不会像实弥君那么强硬,只需要避开不见就好了。
幸太郎忍不住叹了口气。
“先生!先生!”鹦鹉秀吉从外面飞进来,“哎呀!大事不好啦!”
幸太郎下意识瞥了一眼日轮刀,放下剪子:“怎么了?有紧急事件吗?”
“是的啊先生!”秀吉落在镜子顶上扑腾着翅膀,羽毛都抖掉了两根,“京都伏见町发生多人失踪事件,据情报说是会使用幻术的鬼,昨天风柱阁下去了,也失去联系了!”
啊,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