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好讨厌。
被那种话拿捏了。
如果当初没有懈怠、拼命逃跑的话说不定就不会被抓回来了。
也不用被困在这里等死刑宣判。
【槙寿郎,就请你留下来看守幸太郎吧。】
那个声音让人听了觉得轻飘飘的人是这么说的。
垂头丧气地躺在房间里,鬼的五感很灵敏,幸太郎不用怎么认真就能闻到隔着一道门、那位名为炼狱槙寿郎的剑士身上独特的气味。
像是被酒浸泡的稻草,本来应该是暖洋洋的,现在却带着低迷颓败的味道,然而那种属于【柱】的威压依然能让被庇护者安心。
如果我不是鬼的话也许真的会很安心吧。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手指在肋下按按,被钝痛打得闷哼一声,收回手继续躺着,仰面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打扰了——”细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白发的女孩子拉开拉门。
“啊……”幸太郎忙坐起来,并不算剧烈的动作还是让他痛得眼前发黑,勉强支撑着,“有什么事吗?”
这个女孩和之前拿纸墨给他的女孩长得很像,但头上的发饰不一样:“洗澡水和衣服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幸太郎点了点头,有点儿费力地站起来:“麻烦您了。”
这座宅院规模不小,和外祖父家差不多,幸太郎跟在产屋敷雏衣身后,用余光打量着走过路过的环境,同时也能感觉到炎柱的气息在身后,虽然漫不经心,但存在感极强。
我都这个样子了,还活着已经很走运,哪还有余力搞什么幺蛾子。
他暗自叹气。
忽然,前面一扇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女孩子匆匆从里面出来,差点撞上了产屋敷雏衣。
“对不起!”那个女孩子慌慌张张道歉,头都没有抬,“水已经准备好了!”就背对着他们跑走了。
产屋敷雏衣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转身对幸太郎说:“替换衣物就放在架子上。”
幸太郎低头致谢,走进浴室。
进去了!
岛田茜躲在走廊的拐角,悄悄注视着那边。
因为身体柔弱又不敢参加最终试炼、不能成为鬼杀队的剑士,只能留在蝶屋做一名护理人员照顾受伤的队员,这样根本没有机会为父母、姐姐报仇。
不过终于!终于遇到了真正的鬼!
无法亲自用日轮刀斩下他的头也没关系,想想办法就好,比如在音柱和岩柱来之前打开关押他的门引诱他逃跑,想必柱们追上他的同时就会一刀干脆地了结他吧?
但是,但是!为什么要放过那只鬼啊?那是鬼啊!怎么能让他在主公大人身边随便闲逛!
还有花柱大人,为什么要为了一只鬼赌上性命!
既然这样,不能杀了你,就让你在沸水里吃点儿苦头吧,恶鬼!
细微的声响,拉门打开了。
岛田茜忙缩回身子,靠在墙上,心怦怦地跳。
那个鬼怎么样了?发现浴桶里做的手脚了吗?烧滚的沸水,如果是人类的话早就烫熟了,就算是鬼也会伤得不轻吧。
不过好像一直没听到惨叫之类的——
轻微的爆裂声,她的眼前突然绽开一簇火苗,摇曳着幽幽的蓝光,凭空悬在眼前。
鬼火?妖、妖怪吗?!
一瞬间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刚要放声尖叫,嘴被温凉的手掌捂住了,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奇异香味,有香皂的橄榄味儿,又掺杂了类似丁香花的味道。
“水有点过于烫了哦,如果换了别人的话可能会烫伤,”头顶响起一个轻柔又平静的声音,“下次请不要这样做了。”
随后,那只手撤走了,眼前的火苗也如来时一样突然消失,岛田茜脚下一软坐在地上,颤抖着回头,只看到炎柱朝这边看了一眼,而后跟上那个高瘦的背影走了。
炼狱槙寿郎出于监视的职责跟进浴室,当然也发觉了浴室的小陷阱——不,那已经不能算“小”陷阱了,坐进去会触发浴桶的翻板掉进下面的沸水层里,就算是鬼也得脱层皮。
然而那只因为奇怪而暂时得到缓刑的鬼,名字也奇奇怪怪的龙崎幸太郎,只是摸摸里面的水叹了口气,就脱掉身上浸满血污的衣服跨了进去。
炼狱槙寿郎注意到,他身后垂着一条尾巴。
确实有一些鬼能使用让□□发生变化的血鬼术,但是会长出尾巴吗?会是这种纤细看起来就没什么攻击力的尾巴吗?这有什么用?
他一向直率,不能喝酒又格外烦躁,想了也就问了:“你长了尾巴?有什么用?”
浴桶里正在白蒙蒙的水汽里擦洗自己的人抖了一下,好像是被突然搭话吓了一跳,随即回答:“是的。没什么用,只是添乱而已。”
“你不怕烫吗?”这是另一个直率的问题。
“我的身体很能耐得住高温,可能是血鬼术是火的原因吧。”鬼用香皂仔细地搓洗着头发,“不过这种恶作剧有点过分了,一会儿我想和那位小姐稍稍抱怨一下,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请您放心。”
听他说是从小被卖到花街做杂役的,怪不得对香皂这种不便宜的舶来品这么熟悉随便。
话说回来,没必要给鬼用这么好的东西吧?
这之后,目睹鬼无声无息走过去燃起火苗,又见他只是低声和那个小护士说了句温和到有点软弱的“抱怨”就回来了,炼狱槙寿郎的手从刀柄上放下,收回视线,跟着往回走。
“如果明天仍然要杀掉我,会是由您来动手吗?”
“不一定,”炼狱槙寿郎烦躁地切了一声,“不过是鬼,谁都能杀。”
鬼叹了口气,好像对所有的不如意只剩下叹气了。
幸太郎已经数不清自己这短短的两天叹了多少气了。
当他拉开房间门,看见里面跪坐着的蝴蝶香奈惠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要被迫和人说话了。
还是女性。
压力好大……
胃好痛……
好想吐。
“……您有什么事吗?”幸太郎甚至不想走进房间。
“可以进来坐下吗?”女孩子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我想和幸太郎说几句话。”
……我的名字原来是那么轻飘飘的音调吗?
糟糕。
幸太郎听到心脏有扑簌扑簌的声音,还冒着热气。
糟糕,不会是刚才泡开水的时候水从伤口哪个洞流进去把心脏烫熟了吧?这样的伤也能好好修复吗?
他恍恍惚惚关上门,走到蝴蝶香奈惠对面那张坐垫边膝行到正中间跪坐好。
蝴蝶香奈惠默默注视着他这一串动作。
标准到近乎繁琐的礼仪啊,虽然听说花街里的高等游女都会受很严格的礼仪训练,但是会连杂役也一同遵守吗?
或者说,是在原来的家里养成的?
蝴蝶香奈惠没有继续想下去,对他说:“之前还没有正式介绍自己,我的名字是蝴蝶香奈惠。”拿出一张名刺,双手递过去。
“啊。”幸太郎呆愣片刻,有点儿慌乱地双手接过名刺,“失礼了!”下意识去摸腰间,才想起来随身物品都不在身边:“抱歉,名刺放在烟草包里被收走了……”
“是的,这也是我想说的另外一件事。”蝴蝶香奈惠脸上流露出歉疚的神色,“明明是见义勇为的好人救了我,却被当做鬼残酷对待,实在是太抱歉了,请你原谅。”压低身体行礼。
“啊啊,请不要这样说!”幸太郎慌慌张张地回礼,“毕竟确实是鬼啊,这也没有办法……”仿佛为了逃避这种局面:“对了,您的伤怎么样了?”
“不要紧。”蝴蝶香奈惠轻描淡写带过,又问,“幸太郎还有什么愿望吗?”觉得有些突兀,就补充解释:“把你牵扯进来,我希望能为你做一点事情。”
“诶?”临终关怀吗?幸太郎想了想,“嗯……可以的话,我想要烟管——不方便的话香烟也可以。”
蝴蝶香奈惠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视线落在桌上已经完全冷掉了的晚餐上:“没有吃饭吗?不合胃口?”
“不是,”幸太郎解释,“因为肚子里还有血和破损的脏器,饥饿状态身体就会先吸收掉它们,再说现在就算吃也许也会从哪里漏出来……”看到蝴蝶香奈惠的表情,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胆怯地闭上了嘴。
“你以前也受过这么重的伤吗?遇到过鬼?”
血,冰冷的血。
幸太郎下意识低头看了看。
衣服是干净的,手也是干净的。
“没有,这是第一次,吓了一跳呢。”他抬起头,神色如常,“但是人类生活的环境也很容易碰到各种危险,特别我又格外笨手笨脚的,多亏是这种身体才能活到今天。”
也许也就只能活到今天了。
他不合时宜地想。
想到这个,也就问了:“香奈惠小姐,有那种不会痛苦的剑术吗?”
“有的,”蝴蝶香奈惠回答,“水之呼吸有一种剑型就可以几乎不会造成痛苦地将鬼的头颅斩下。”
幸太郎心里燃起了希望:“那您是……”
“我是花柱,采用的是自创的花之呼吸。”
“这样啊……”幸太郎有点失落,不过还是赞叹着,“好厉害,竟然可以自创呼吸法。”
这个人对鬼杀队很了解呢,连“呼吸法”也知道,如果是从外祖父那里听说的,想必他的家族和鬼杀队渊源匪浅。
如果明天仍然是要杀死作为鬼的他,就向主公请求由我来执行吧,我所使用的花之呼吸衍生自水之呼吸,同样有可以毫无痛苦地杀死鬼的剑型。
蝴蝶香奈惠这样想。
让人压力倍增的访客离开之后,幸太郎又躺了很久,直到深夜才觉得腹腔里的疼痛渐渐减弱了,也许是麻木了。
好饿。
不知道身体修复成什么样了,明天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再死掉呢?那样死掉应该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骗人,死掉怎么可能没有遗憾,何况是这种无妄之灾……
他从手水回来,独自走在漆黑的走廊里,头顶悬着一簇鬼灯。
忽然,火苗被风吹动,晃了两下。
有风?
他朝风的来处看去,看见了一扇通往院子的小门。
门开着,能看到外面影影绰绰的庭院。
幸太郎下意识四下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最近的炎柱气息也很微远,还弥漫着酒气。
是个逃跑的机会。
明天会是什么结果也不知道,但是身为鬼头上悬着鬼杀队的刀还指望着能被放过一条小命就太过乐观了,不如现在找到机会赶快跑掉。
他不由自主转向门。
但是,如果现在逃跑了,是不是就会被认定是那种坏事做尽的鬼了呢?
香奈惠小姐会因为替我担保而受罚吗?
会,真的以死谢罪吗?
就算是鬼杀队,也不至于因为这种模棱两可的事杀掉自己的队员吧?
但是,万一呢……
幸太郎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敞开的门,转身沿着走廊回到了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宇髄天元悄无声息地从门后走出来,轻哼了一声,跳上屋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