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弯月西斜,连茶屋里的谈笑、舞乐声都弱了些。
说是去工作的杂役依然没回来。
“我们何必要来呢,”神崎葵捧着茶杯气呼呼地看着绘着鲜艳浮世绘的拉门,“人家根本不乐意见呢!”
“毕竟是我们先招呼也不打就到幸太郎工作的地方来了啊。”蝴蝶香奈惠不气不恼,小口喝着茶,“天音夫人最近也在坚持不懈地拜访最初使用呼吸法那位剑士的后代呢。”
“可是龙崎先生真的会加入吗?”神崎葵叹了口气,“先不要说他根本没有理由加入,他那种软弱的性格怎么可能答应做这么危险的工作……”
这时候,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拉门拉开,门外跪坐着一个衣着淡雅的中年女人。
“打扰了,”女人欠了欠身,“我是这家玉菊屋的老板娘。”
蝴蝶香奈惠和神崎葵对视一眼。
于是屋子里变成了三个人,气氛却更捉摸不透起来。
“我们为什么而来,想必您已经知道了,”蝴蝶香奈惠开门见山,“我也就直说了——我们要赎走龙崎幸太郎君。”
对于这样的要求,老板娘好像并不意外:“你赎不走他。”
“不会让老板娘亏本的,”蝴蝶香奈惠也不意外她会拒绝,“请您开价吧。”
“和钱没关系,我这里没有他的卖身契。”
蝴蝶香奈惠歪头发出声轻轻的困惑。
老板娘没有立刻解答:“阿幸是怎么介绍他在这儿的差事的?”
“说是杂役,很挂心工作呢。”
“他对您说他是杂役啊?”老板娘笑了,那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蝴蝶香奈惠也笑了:“哦?原来不是吗?”
老板娘的笑更明显了,说不上什么意思、总是讥诮更多些:“呵,您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垂下眼拢了拢衣袖:“根本没有卖身契这一说,某种意义上说这家店都是因他而存在的,我只不过明面上的老板娘而已。”
“啊!”神崎葵低呼一声。
“哦?”蝴蝶香奈惠轻轻抛出疑问的引子。
老板娘也不继续打机锋:“阿幸是差不多十年前来到这家店的,那时候店里刚刚死了位花魁,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生意一落千丈。送他来的人盘下了这家店,此后每年都会送来一大笔钱,只要求我看住他别让他逃走了,所以认真来讲他不是买过来的。”
“不是卖掉他,反而会送钱过来?”蝴蝶香奈惠微微皱眉。
“我猜,大概是哪位夫人和情夫生下的私生子、叫老爷发现了吧,”老板娘自顾自地说,“若是老爷的骨血,就算生母见不得光,也没必要特意送到这种地方受苦,怕是从心底里讨厌这孩子呢。”
是因为父亲去世了、在外祖父看来外孙只是女儿的累赘吗?
“这里的人都知道吗?”
“怎么可能,只有我和他自己知道而已。”
“那您为何要告诉我呢?”蝴蝶香奈惠笑眼盈盈,“让我知难而退吗?”
老板娘静默了一会儿:“去年那人来时,说是最后一次送钱过来了。”
蝴蝶香奈惠怔住了。
“我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阿幸以后怎么办呢’,那人说老爷没有吩咐,让我自己处理吧。”老板娘摇着头笑了,“听听,‘处理’,在那些人眼里那么大个活人不过是个物件儿而已,烦了倦了甚至不用吩咐,手下人就能做主处理了。”
“居然会有这种事!”神崎葵义愤填膺。
蝴蝶香奈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而问老板娘:“那您打算怎么‘处理’他呢?”
“阿幸听话又很会看眼色,力气又大,是很得力的帮手,不过真是当杂役用倒是暴殄天物了,”老板娘朝外看了一眼,“你别看他那个样子,有不少茶屋私底下开价给我呢。”
隔着一扇薄薄的纸拉门,隐隐能听到其他房间的笑语和奏乐声,同样带着花街特有的妩媚风情。年轻的女孩子们就算不完全懂老板娘的意思,隐隐约约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客人们啊,看惯了殷勤的女人和‘阴间’,碰到他这种清清淡淡的就觉得分外新鲜,”老板娘语气随意,“况且老实讲阿幸生得不错,要是好好养一养说不定能闯出点儿名声。”
蝴蝶香奈惠收回视线,注视着她:“那,您为什么又要和我们说这些呢?”
老板娘哼了一声:“别装糊涂了,你们要是真心想带走他就麻利点儿,我权当不知道。如果只是想利用他就算了吧,与其叫他尝女人的苦,还不如留在这儿,说不上哪天开了窍招个大方的恩客,也不枉叫他跟着太夫一起学那些个技艺。”
利用吗?
对于那个人来说,被暗中觊觎着叫这条街吞噬还是成为与鬼搏杀的剑士,哪个更像是利用呢?
蝴蝶香奈惠站在回廊上,看着樱树下的人,那人背对着她坐在树下,一边吸着烟管一边仰头望着光秃秃的树枝。
“工作辛苦了。”
幸太郎回过头,没有惊讶,应该是早就察觉到她站在那里了:“在含蓄地指责我宁可在这儿偷懒也不去招待客人吗?”
“并没有哦。”她走过去,在他斜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幸太郎自觉地把烟管换到不会叫烟气飘向她的那只手上:“葵小姐呢?”
“睡着了,毕竟等了这么久。”
“……这不还是在含蓄地指责我嘛。”幸太郎叹了口气,“很抱歉,不是有意要怠慢您的,只不过我实在不擅长招待客人,特别是女客人。”
“在幸太郎眼里我们还是客人吗?”蝴蝶香奈惠微蹙着眉歪歪头,“我还以为已经成为朋友了呢……”
幸太郎看着她,忽然低下头闷闷笑了。
“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到之前和人说到红豆馒头了。”幸太郎把烟管递到唇边吸了一口,“对于鬼来说,人类就好比是红豆馒头,对于您这样厉害的斩鬼人来说,我也是红豆馒头,双方眼里都是吃与被吃的关系怎么可能成为朋友呢?”在石头上磕了磕烟管,往里填进去新的烟丝。
蝴蝶香奈惠看着他用血鬼术点烟:“是这样吗?但是我没有把幸太郎当做鬼来看待哦。”
幸太郎抬起眼梢扫了她一眼:“您是那种认同‘意识决定物质’时髦理论的人吗?我是鬼这件事已经是客观事实了,不会因为您的看法噗地一下变成人类。”
“如果是那样,就不会有鬼和鬼杀队了吧?”
“就是说啊。”
“但严格来讲幸太郎身体里也不完全是鬼、还有人类的部分吧?”蝴蝶香奈惠丝毫没有气馁。
“人不人鬼不鬼所以我才过成这个样子。”幸太郎有点烦闷,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香奈惠小姐,您也看到了这里天天忙得要死,睡觉的时间还都不够呢,我根本没有闲工夫跑出去祸害社会治安,何必盯着我不放呢?先前还只是监视现在干脆亲自走访,实在让人压力很大。”
“监视?”
“走到哪儿都有会讲话的乌鸦轮班盯着,我又不是瞎的。”
看来主公大人真的很希望能够说服他加入鬼杀队啊。
蝴蝶香奈惠想。
“幸太郎真的是杂役吗?”
“起码目前还是吧。”他垂着眼咬着烟管,“老板娘找过您了?有透露要把我卖到哪儿去吗?”
她有点儿惊讶:“你知道?”
“没有人会白白叫杂役跟着修习花魁的技艺的,又不是禿。”幸太郎没有回应她的眼神,“外祖父不再送钱过来,这家店就没有理由继续养着我……大概就是在年后吧。”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那会儿不说呢?”
“那会儿?哪会儿?”幸太郎反问她,“在你们那儿的时候吗?”笑了笑:“您在想什么啊,我是鬼,孤身困在鬼杀队的大本营怎么可能真的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
“所以回到安全的地方就没关系了?”蝴蝶香奈惠倒也不是生气,只是……
“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呢?您这不还是找过来了?”他转回头,吸了口烟吐出个烟圈,“我知道了,会老实待在这儿的,左不过也周转不出这条街,您要是想监督视察随时可以过来,只是千万记得办理身份证明,您这样身份的人可不能惹出那种麻烦。”
消极又随遇而安啊。
“老板娘已经答应要让我带走幸太郎了哦。”
“诶?”幸太郎嗖地扭过头,一脸不可置信。
“我大概不能再做‘柱’了。”她继续用柔和而冷静的语调说,“虽然幸太郎及时帮我去除了肺里的冰晶,但人的身体是很脆弱的,受到伤害也不能够逆转,再去勉强战斗对我自己来说很危险,也是对被拯救的人不负责任。”望着微微摇动的树梢儿:“大概就到这里了。”
太好了,香奈惠小姐不必再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了。
幸太郎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样想的我是不是很卑劣呢?
“对不起,”心里带着一丝隐秘的庆幸,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是玷污了眼前人的品格,幸太郎低头致歉,“如果我早来一会儿,也许就不会害您伤得那么重了。”
“这不是你的错,幸太郎也只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啊,”蝴蝶香奈惠笑着摇头,“身为柱的我,无论什么情况都该优先保护你的。”
保护——我?
我吗?
幸太郎还在恍惚,又听她说:“所以无论是出于前柱对后继人员的思考,还是我个人的一点儿私心,都希望幸太郎可以离开这里,既然没有卖身契的约束,完全没必要坐等买卖不是吗?”
“……是因为被卖来卖去您觉得不体面吗?”幸太郎解释,“工作而已,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好,我没那么多要求。”
“那为什么不加入鬼杀队呢?这也是一份工作啊。”
来了来了,图穷匕见了。
“您可能误会了什么,”他干巴巴地说,“我只是不吃人,并不代表我想要保护人,毕竟我不是人类,对人类也很难有什么认同感……”
“但是你保护了我。”
那是因为……
幸太郎说不出口。
“不如就尝试一下如何?”蝴蝶香奈惠微笑着,“定一个目标,比如说‘斩杀一百只鬼就功成身退’,这样不算过分吧?”
“诶?一百只太多了吧?”幸太郎直觉觉得不行,“鬼又不会像客人那样每天都络绎不绝的来,我活了十七年才只碰见一个而已……”
呃,算上蝉叶的话,严格来讲是两个。
“那就五十只好了。”蝴蝶香奈惠以一种已经说定了的肯定语气,“如果杀掉五十只鬼了还没有想要当认真当剑士的想法,就去找别的喜欢的事做。”
说什么喜欢的事啊,只是谋生糊口而已,哪有工作是喜欢才去做的……
“鬼杀队也是有薪酬的哦,就算是最低的癸级剑士也能拿六十圆月薪的,”好像是看穿了他内心吐槽,蝴蝶香奈惠又说,“赚了钱积攒起来,以后不就不用工作了吗?”
“不、您大概不知道我会花多少钱在吃上……”
不然外祖父之前也不会每年送钱来。
“随着等级提高工资也会提高的。”对方笑眯眯地打断了他,“好了,那就这样定了,我这就去叫醒葵,回去和主公大人联系。”转身就走。
“啊……”幸太郎望着她的背影,有种被强买强卖了的错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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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胧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