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江小姐,如果接下来我向您索要一个拥抱,您会拒绝吗?”】
——“不听话的小孩,会被掌管风的妖怪抓走吃掉哦。”
在很多年后,即使弥生已经记不清母亲的面容了,却依然会记得年幼的她调皮捣蛋时,母亲含笑说出的这句话。
关于母亲去世那天发生的事,弥生也记不太清了,只是隐约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刮了很大的风。她似乎还遭遇了其他很可怕的事,但每当回忆来到这里,弥生只能想起母亲用力的一推,她摔倒在雪地里,抬起头……
接着视野便被纷乱的飞雪铺满,弥生甚至能回忆起雪花钻进衣领之下的冰凉触感,但不管她如何回想,后续总是缺失一大截。
弥生倒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遗忘。当时年纪小只是原因之一。
后来佐江小姐告诉过她,人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当一个人的心灵受到难以承受的巨大创伤时,人的身体会不由自主保护自己。而比较具体的、常见的方法就是遗忘。
不过明白归明白,弥生依然很想试着找回那段被自我保护隐去的记忆。但想来想去,她能记起的只有那天满天纷飞的白雪,母亲用力的一推,金红焰火在眼前灼灼燃起,再然后就是佐江小姐居高临下,垂眸向她看来的一眼。
即使你就站在她面前与她对视,也仿佛隔着落满雪的冰河。佐江小姐就是这样的人。
大部分人只是站在岸边就望之生畏,何况河面上还没有桥。至少在弥生跟着佐江小姐生活的日子里,她很少能见到敢于渡河的勇士。而这样稀少的勇士中,最后能成功的就更少,更少,甚至只有一个……
“……你盯着我做什么?”
听到问话,年仅五岁的小弥生倏地抬头,对上佐江小姐有些疑惑的面容。
十天的时间消融掉了一部分院中雪,廊檐四处都是嘀嗒嘀嗒声。佐江小姐就坐在被正午大好的阳光晾干的廊下边缘,斜倚着庑廊立柱,保养佩刀。
小弥生实在是太喜欢佐江小姐身上那件苑紫色的羽织了。她不认识上面蓝瓣白芯的花叫什名字,只是本能地觉得好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从来没穿过、甚至根本没有见过做工这么精致的衣服。
这些天来,每次旅馆老板来东院送饭送药,小弥生都会紧跟在她身边。
东院的第一个房间里住着两个温温柔柔的姐姐。其中一个脖颈上裹着绷带,不能说话,但不管小弥生做了什么,对方都会对她露出和风细雨般的微笑。另外一位姐姐虽然有些不苟言笑,但每次小弥生来,都能从这位姐姐手中拿到好吃的金平糖。
所以每天到了送东西的时间,小弥生总会很积极地跟在老板身后。
这天也是,小弥生跟着老板来到东院,立刻就被庑廊下坐着的佐江小姐吸引了。她连每日必得的金平糖都顾不上了,就站在那儿,不远不近盯着佐江小姐看。
不知佐江小姐从哪里找来的一套工具,这会儿正一手拿着在小弥生看来怪模怪样的小棒,一手握刀平举面前。正午的太阳光斜斜落在刀刃上,佐江小姐持小棒轻轻扫过,刀身折射着骄阳光辉,小弥生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凛凛而过的月光。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佐江小姐的羽织吸引走了,直到被佐江小姐出声询问。
小弥生还有些畏惧这个不爱笑的姐姐,又被她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竟然没能立刻做出回答。
佐江小姐似乎也不在意她有没有回答。目光稍稍偏移,佐江小姐看着她的颧骨,换了个问题:“你挨打了?”
小弥生条件反射捂住左脸,火辣辣的疼痛已经消退了不少。她捂着脸低下头,小声说:“没有,是我自己摔的。”
她没有说谎。今天一大早,小弥生在一位年轻的女招待陪同下回家去拿东西,结果却发现她曾与母亲一起共度的小屋已经被人砸坏了,屋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还有几个人在其中翻捡。
砸房子的人是死于她父亲之手的受害者家属,他们把屋子砸完就走了。
捡东西的人是这附近流浪的乞丐,小弥生没有阻止,她还没到能够理解这一切的年纪。不过她看到小乞丐们穿着破烂脏旧的衣服,就把自己以前穿过的和服从地上捡起来,递了过去。
没想到这反而把小乞丐吓到了。对方大概是知道小弥生就是这屋子原来的小主人,手忙脚乱拽住衣服就跑。
猝不及防之下,小弥生被拽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脸蛋肿了一上午。她虽然年纪小,却已经懂了一点“羞耻心”,将摔倒这件事判断为“很丢人”,于是并没有向佐江详细解释前因后果。
佐江见她捂着脸目光躲闪,也就没追问,而是告诉小弥生:“请把我的午饭送到我房间里……”佐江目光落在小弥生脸颊的一片红上,补充了一句,“谢谢。”
小弥生对着佐江展颜一笑,准备去把佐江的话通知老板。她一转身,发现那位总给她糖吃的姐姐就站在她身后。小弥生连忙学着其他女招待的样子,给对方鞠了一躬。
蝴蝶忍见她着实可爱,便在她头上摸了一把,又把预备下的金平糖塞给她。得了糖的小弥生高高兴兴跑远了。
忍走到佐江面前站定,佐江已经把保养刀的工具都收起来了,正在慢慢将刀送进鞘中。
“越水前辈正在考虑帮小弥生找个能照顾她的好人家。”忍在小弥生“噔噔噔”跑远的脚步声中,用这样的话打开了话匣。
佐江早就听旅馆老板说起过这件事了,此时闻言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如果没找到合适的人家,等姐姐身体状况再好一些,我就把小弥生接走吧。”
佐江:“……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忍也算对佐江的说话风格有些了解了,佐江说话语气冲一些,忍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还对着她笑了笑:“因为佐江小姐总在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小弥生呢。”
“……”
佐江在闭嘴遮掩和开口转移话题之间选择了后者,“你姐姐——”
忍接话非常快:“嗯,除了暂时不能说话,其他都恢复得不错。”
“……”
佐江闭上嘴,注视着忍。
这个之前总是不苟言笑的小姑娘,现在不单是快言快语,说话时带起的笑意让她的眼睛都显得明亮了几分,豆蔻少女的灵动几乎要在她脸上跃动起来。这样发自内心的快乐,看来她姐姐确实恢复得不错。
迎着佐江的目光,忍的脸上出现了诚心诚意的笑容,她用“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神情与语气说:“谢谢。”
佐江不禁偏头躲了一下:“这倒不必。我救人不及时,杀鬼也没能彻底,担不起这份谢意。”
话刚说完,佐江便有些后悔。她好像又把话说得有些刻薄了。
这让佐江不敢再去看人家小姑娘的眼睛,不过耳朵还能捕捉到对方依旧诚心诚意、一本正经的话:“佐江小姐,不能这样说话哦。上一个如此这般发言的富冈先生已经被人讨厌了。”
佐江:“……”
富冈桑,如果你现在正在打喷嚏,那绝对不是我的错。
忍走开后,佐江并未立刻离开。冬雪初融时的阳光太过迷人,佐江抱着刀往廊下立柱一倚,歪头看着向外探出的檐角不断滴落的水珠。
『这么说来……』她的刀睡醒了,打着哈欠向佐江问话,『佐江已经做出决定了?』
“你指哪方面?”
『不管哪方面。』
一人一刀就在融水滴滴答答的屋檐下打起了哑谜。
佐江没有立刻回答的意思。她盯住一只檐角铃铛,有一颗水珠将落未落悬在那儿,折射着阳光。佐江觉得有些耀眼,于是偏移了视线,接着更耀眼的存在出现了。
“私密马赛——!!!”
人未至,声先到。大声喊出这样的话,杏寿郎一步踏出游廊拐角,继续向前狂奔,写满了“私密马赛”的长长对话框比他更快,率先冲过来,几乎把佐江撞出一个趔趄。
佐江:“……?”
佐江的疑惑,在她看到追在杏寿郎身后的铁井户先生后完全消散。
真是难得,杏寿郎不仅在被人追着跑,而且还露出了对上棘手的鬼时都没有过的神情。佐江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低低开口道:“你说对了。”
唯一能听到她说话的朔风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嗯嗯嗯?』
“你说对了,我的确做出了决定……”
这样说着,佐江握住了刀柄。
“不管……哪方面。”
之前有过折断日轮刀而被铁井户先生追杀的经历,杏寿郎这次谨慎了很多。
他将铁井户先生从旅馆正门迎进来,两人像往常一样笑着互相问好。等到他们脱离了普通人的视野,一脚踏上前往猎鬼人暂住的东院时,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一变。
伴随着迷之利刃出鞘的声音,杏寿郎毫不犹豫,拔腿就跑,一路奔向东院深处。
他一步踏出游廊拐角,眼睛余光便扫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佐江。没时间细想了,杏寿郎的脚步停下来,转过身就想给铁井户先生来一个一百八十度深鞠躬。
而风快他一步,从背后悠悠卷上来,带来了凉意,却非常温柔。
从见面开始就对他狂追不舍的铁井户先生脚步一停,戴着面具的脸庞抬起,似乎在看向他身后。
杏寿郎跟着回头一看,只见站在廊檐下的佐江小姐正缓缓拔刀出鞘,弥漫开的风宛如稀薄而流动的雾气,似有似无,半透明的水晶一般的刃身微微折射着正午的光。
“透明的……刀?”
正如佐江所预料的,铁井户先生在看到始解的朔风那一刻,瞬间就失去了追杀杏寿郎的兴趣。作为一个合格的“刀痴”,他先看到刀,半晌后才注意到人:“咦……您不是那位,那位什么山的家主吗?”
“是矢雾山。”
在她的刀“你竟然拿人家做诱饵帮那小子解围”的大呼小叫中,佐江从容不迫地纠正了铁井户先生,接着微微躬身问好,“又见面了,铁井户先生。”
铁井户先生已经听不进佐江在说什么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佐江身为矢雾山藤花之家的家主,为什么会出现这里,只是死死盯着仿佛水晶般质地的长刀,双手凑到一起搓了搓:“我可以借您的刀一观吗?”
佐江的目的达成了。等她的刀嘟嘟囔囔表示了同意,佐江就把刀递给了铁井户先生。他道谢后,迫不及待地拿着刀,到院子里对着太阳来回翻看个不停。
佐江这才瞥了杏寿郎一眼。
杏寿郎眼睛一亮,就像拿到刀的铁井户先生一样迫不及待,几乎一步就蹦到佐江面前:“佐江小姐看过医生了吗?”
“看过了。”他一站到跟前来,佐江就得稍稍仰起头,“忍小姐不放心,也在一边旁听了。”
医生是旅馆老板找来的,已经年过半百。他习惯了给前来借住的鬼杀队员诊断伤势,把佐江当成了猎鬼人,在检查完她的身体状况后,还用烦人精老爷爷般的语气劝说她:“……以你的年纪来是说,你有些偏瘦了,不仅影响身体健康和日常作战,还会妨碍生孩子的。要好好吃饭,把身体养得壮一点。”
佐江:“……”
偏不。
“那医生怎么说?”杏寿郎问道。
佐江自然不可能将“好好吃饭身体养壮好生孩子”的话告诉杏寿郎,只是说:“医生认为我一切正常,没有任何毛病。”
“那真是太好了!”杏寿郎说着,展示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刀,“瞧!是新刀!”
佐江并没有表现得很高兴。她只扫了新刀一眼,接着便问道:“既然拿到了新刀,那你马上就要启程了吧?”
杏寿郎敏锐地从佐江所用的“你”中,读出了她的意思:“您不准备跟我一起了吗?”
佐江没有隐瞒:“是的。”
“这么说来,您决定留在这里吗?”说着,杏寿郎环视左右。
冬雪融了大半,院子里非但没有失去灵气,反而更显优雅端庄,想来设计院景的人一定非常用心。嗯,佐江小姐若是想留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
但佐江毫不犹豫地否认了杏寿郎:“不,我决定回到矢雾山。”
杏寿郎睁大眼睛。
佐江显然还有别的话要与他说:“关于十天前,我告诉你的话……其实还没有全部说完。”
十天前她说过的话……
橘粉的洋桔梗与岚山红叶在他眼前一晃而过,杏寿郎一下就发现了佐江正在充血变红的耳朵。
……糟糕。
他怎么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两个人面对面,互相不好意思地站了一会儿。担心自己会再次退缩,佐江深吸了一口气,招招手,要杏寿郎再靠近一些。
杏寿郎乖乖向前踏出半步,低头看佐江的时候感觉都要与她碰上脸颊了。可能是得益于阳光,佐江那双好看的暗蓝眼眸仿佛盛着明澈的湖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让人想起安宁而有规律的波浪潮汐声。
佐江却不敢看他看得太过仔细。她垂下眼睫,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向衣领:“困于自身情况,我无法对你做出完美的承诺。但我可以……不,我愿意为你停留。”
对于时间永滞的佐江来说,“为你停留”就是最诚挚的许诺了。
杏寿郎心口抑制不住地砰砰直跳。他注意到佐江解下了那条一直戴着的似火似枫的细银链,她终于肯抬眼与他对视了:“相对的,我也要束缚你。”
明白佐江想法的杏寿郎主动再将脑袋垂得低了些,方便她把细银链戴上他的脖颈。他差不多是将脸贴上了佐江肩头的灰发,虽然看不见,他却清楚地知道佐江小姐正在撩起他后颈的头发,微凉的指尖触碰到肌肤的瞬间,杏寿郎几乎要战栗起来。
“……好了。”
说着,佐江收回手后撤一步,查看细银链佩戴情况。坠饰上那点橙红的颜色,果然非常衬他。
杏寿郎全程未发一语,只是低头拖起细银链,仔细盯着看。原来从这个角度看,这个坠饰这么像火焰啊。
佐江强作镇定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从杏寿郎那里得到回应。她忍不住了,抬手在他脑门弹了个爆栗:“你不应该说些什么吗?”
“……抱歉。”杏寿郎下意识捂住额头,眼睛却还凝望着佐江,如实说道,“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
不过,他绷紧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懈,又能露出笑来,“如果接下来我向您索要一个拥抱,您会拒绝吗?”
“……不会。”
说着,佐江笑意鲜明了些,主动向他倾过身,微微展开了手臂。
杏寿郎眼睛瞬间亮起,像是抱住什么稀世珍宝般,迎向了这个拥抱。
灰蒙蒙的秀发滑蹭上他的肩头。她身上有好闻的香味。杏寿郎眷恋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佐江……”
佐江在这小子滚烫的怀抱里,听到他近似气音地在她耳边直呼了她的名字,“佐江。”
……这家伙难得这样不大声地说出她的名字,居然更让她难为情了。
这还是佐江死去这么多年后,头一次觉得她在死后为自己这个取下的名字实在太短。
佐江忍着心中猫爪挠挠般的痒,由着杏寿郎越抱越紧,最后只是细声细气地做出回应:“……嗯。”
她抬起头,檐角铃铛上的水珠已经落了。
生了生了,是五千字!
淦,明天还要早起上班,竟然还敢熬到这个时间orz
明天再捉虫叭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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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40【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