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江小姐,我还没有做好失去您的准备。”】
从黑暗中醒过神,眼前依旧是幻影。
久违地,佐江梦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她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坐在有些眼熟的庑廊下。佐江隐约意识到她在做梦,却分不清这是何时何地。
她有些警惕而焦虑地伸手摸向腿边,在摸到她的刀冷硬的鞘时,焦虑舒缓了些,紧接着就被余光中的粉色吸引了注意。
佐江转头看去,原来是隔壁盛放的梅树将缀满深粉花朵的枝条探进了院中,佐江莫名一阵高兴,下意识想到:春天已经到来了吗……?
“你在看什么?”
耳边却突然响起了熟悉的、苍老的声音。
佐江转头,看到了在尸魂界住到第十二个年头的桃先生。她之所以能一眼就判断出时间,是因为他老人家之前攒了一大把胡须,却总是舍不得剪。
等到第十二年年初,桃先生写了副字“此刻我在世间,犹似身在愁梦之中*”送给佐江。
作为交换,佐江送了他一条粉紫色的缎带。桃先生拿到缎带后在胡须上缠了缠,系了系,最后拧出个蝴蝶结,看起来颇为童心未泯。可惜的是,这童心未泯的胡须,很快就因为天气热了,被桃先生剪掉了。
……哦,原来我是来看望桃先生的。
佐江回答说:“我在看隔壁院子里的那棵春梅。”
桃先生神情顿时古怪起来:“隔壁没种梅树,那棵明明是梨树啊。”
佐江一愣,立刻回头去看,果然隔壁探来的花树枝头缀着雪白的梨花,而不是深粉的春梅。
出现在佐江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我为什么会看错”,而是——
我又说错话了。
这句话中的每个字都带着心脏震颤似的回声,在佐江脑海中放大、放大、再放大……
随之而来的巨大的恐惧感瞬间席卷了佐江的心房。这份恐惧感就像陈年旧习,条件反射,在佐江心中惴惴的沉着,她恍惚地怀疑自己马上就能被吓醒。
佐江想不明白,不过是说错一句话,何以让她动摇至此。
好在桃先生很快接过了话:“莫非你喜欢春梅?改日可以在我院子里种一棵。”
“倒也不算是喜欢……”佐江缓了口气,斟酌着词句,“只是觉得看到春梅,心情就会好一些。”仿佛盛放的春梅曾是她的春天里,唯一拥有过的东西。
“哦,”桃先生却了然点头,“那就叫喜欢。”
“……”
“换做以前,说到这里的时候你定会撇开脸,躲开视线,”桃先生意有所指道,“看来‘喜欢’意味着什么,如今你已深有体会了吧?”
佐江:“……确实。”
她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却微微笑了。
佐江没注意到,墙头探来的花枝正由梨花的白,变为春梅的粉。不过就算注意到了,她也说不出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意义。
之后,梦没有结束,佐江也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继续将这个春日拿来陪桃先生聊天。
此前桃先生一直在教她历史和诗歌,不过不管他们聊的是什么,话题早晚都会转到俳句上。
他老人家虽然不记得了,却对自己生前所写的句子赞不绝口,一个劲夸赞写出这些句子的绝对是个妙人,还问佐江喜不喜欢。
佐江当然说:“很喜欢。”
“全部吗?”
“不,除了一句。”
“哪一句?”
“‘齐集夏时雨,汹汹最上川。’”佐江如实回答,“因为太冷了。”
说着太冷了,佐江真的感受到一阵寒意,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接着睁开眼睛,春梅,梨花,还有桃先生皆成泡影,她脱离了梦中的过去。
但睁眼后的现实四周昏暗,灯火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摇晃,空气中隐约弥漫着药味,静谧压抑的气息令还有些不清醒的佐江心中多了几分“犹似身在愁梦之中”的错觉。
她对梦境意犹未尽……或者说,她对春天意犹未尽。因为她的春天总是那么短暂。
好在,这份意犹未尽没有持续太久。
佐江意识到这里是陌生的环境,立刻去摸她的刀,结果左手摸了个空,指腹却蹭到了柔软的被褥。她坐起身,头晕目眩的感觉绞上她的前额。像是要绞碎眼珠一样,佐江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蹙着眉,扶着额,视线一抬,眼睛便收获了金红的颜色。
杏寿郎正盘腿坐在一旁,手臂交叉架在胸前,微微颔首,闭着眼睛打瞌睡。他的额头、眉骨、脸颊,还有耳廓都有已经结痂,愈合基本完毕的伤口。
室内唯一一盏灯就摆在他身旁的榻榻米上,朔风静静躺在灯与杏寿郎之间的光影中。可能是灯罩足够厚实,也可能是烛火本身就不够旺盛,这盏灯映出的光有些软弱无力地落在了杏寿郎的侧脸上。他仍无意识地睡着,眉头微皱,带着不知为何的愁绪。
这样的姿势都能睡着,真是让佐江对他刮目相看。
佐江:“……醒醒。”
说着,她伸手一捏他的脸颊。
杏寿郎骤然惊醒,睁大眼睛盯了佐江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佐江……小姐?”
“嗯,”佐江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后,迅速缩进被子里,“你这疑问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
杏寿郎没有立刻回话,只是专注地盯着佐江,眼皮都许久没有眨一下。灯光无法照亮他的整张脸,阴影的存在,让他看起来像极了某种夜行性动物。
佐江忍不住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但杏寿郎动作更快。他突然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脸颊、脖颈,还有双手,然后抓住佐江身上被子盖着腿的那一端,一脸郑重其事地说:“失礼了,请原谅我。”
佐江:“什——”
就见杏寿郎飞快掀起一个角,佐江刚觉得脚上感受到一阵凉意,被子便已经重新落下。杏寿郎还贴心地给她掖了掖被角。
佐江:“……?”
杏寿郎面上过于郑重其事的严肃一扫而空,笑意瞬间填满了他的面容,连眼尾像猫眼似的翘了起来。佐江怀疑,下一秒他就要扑过来给她个没头没脑的拥抱了。佐江当即提高警惕。
不过,杏寿郎并没有扑过来,而是眼睛亮晶晶的一闪,高兴跃起:“我这就去把医生请过来,给佐江小姐彻底检查一下!”
佐江:“……站住!”
已经一步蹦出五步远的杏寿郎乖乖收住步子,仍呈奔跑状,疑惑回头看向佐江。
佐江:“……我没事了,你不必去找医生。”
“不行,佐江小姐必须让医生诊治一下!”
“明天再去吧。”佐江揉着额头,侧脸一撇窗外的夜色,隐约看到了熟悉的檐下气死风灯笼,确定自己现在在温泉旅馆内,“只是推迟一晚,不会有事的。”
“可是——”
杏寿郎还是想要坚持,佐江伸手拍了拍他刚刚坐过的地方:“回来……不要急着离开。”
这么短的一句话,她居然都能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目光都从杏寿郎身上飘走了,她只敢拿侧脸对着他。
杏寿郎立马收声,坐回原来的位置上:“要是觉得不舒服,您还是再躺一会儿吧。”
“我躺着,你坐着吗?那我可躺不住。”佐江明明被头疼绞得要睁不开眼了,却还是拥着被子坐在那儿,“你先回答我,你掀我被子做什么?”
杏寿郎说:“因为我想看看佐江小姐的脚。”
佐江秒懂:“……在我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这副义骸发生过什么吗?”
杏寿郎生生忍住了纠正她用词的冲动。他有些讨厌“义骸”这个说法,因为在这个词的内外分别代表着死与生,每次听到佐江说出这个词,代表着“死”的那面就会扩大一点点,但是“生”却永远与“死”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不畏惧死,他敬畏死,但是他讨厌隔阂。
将自己与活人区别开,这已经成为佐江说话做事的习惯。贸然纠正,说不定会让佐江反感。所以他从来都不说。
可是总要想办法把横亘两面之间的鸿沟填平。总要想办法的。
“嗯,”杏寿郎这样回答佐江的问题,“有一段时间里,佐江小姐的身体几乎变得透明,甚至无法抓到实体。”
那真是……
无论如何都不愿再想起的回忆。
当时杏寿郎抱着佐江,还没跑出白雪松林。偶然的抬头低头间,杏寿郎就看到了佐江正在慢慢变透明的手。他不管不顾地握住那只手,把那只手捂热,却没能阻止透明的蔓延。到最后,这一状况蔓延向佐江全身,锁骨处的皮肉下却亮起药丸状大小的莹莹蓝光。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会是这样莹莹的光点吗?
这样的想法匆匆掠过杏寿郎的脑海。他的思维转换极快,这个想法激起的波浪还未消退,下一个问题便已浮现出来——如果佐江就此消失怎么办?
杏寿郎将所有心绪翻来覆去查了一遍,最后发现自己没有答案。换句话说就是——他还没有做好失去佐江的准备。
于是在破晓的曙光中,他只能徒劳地在白雪松林中牢牢抱紧她。唯一的希求就是她不要消失。
“请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杏寿郎最后只是这样跟佐江说,“不要再做了。”
“……”
他从未露出丝毫的疲惫感,但佐江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下凝着的一团青黑。
她想了想,问道:“我昏睡了多久?三天?五天?”
“今天就是第十天了。”
“哦,怪不得啊……”
佐江自己都有被吓到。换谁睡这么久,醒过来的时候都得头晕眼花。佐江依旧有些头疼,不过绞着额头的晕眩感消退了不少。
“蝴蝶小姐的姐姐呢?”
“已经好多了。”
杏寿郎回答着,脑海中浮现出香奈惠吐血不止的画面。虽然好多了,不过估计会留下严重后遗症。这句话回荡在杏寿郎心中,但他并未说出口,“蝴蝶正陪着她,就在隔壁房间。”
得到满意的答案,佐江闭上眼睛,但并不是为了躲避杏寿郎的目光,因为她接着便躺回枕头上去了。
杏寿郎以为她想休息,于是起身离开:“那我先——”
轻拍枕头的声音打断了他话。
杏寿郎看到重新躺下的佐江只枕去了不到一半的枕头,同时让出半边被褥来,刚刚恢复了些血色的手指轻轻叩打在枕上。她用另一只手的手背盖着眼睛,并未展露神情,也没有说一句指令的话,但杏寿郎莫名觉得……她在邀请,不、命令他躺过去。
“……”
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表示拒绝,杏寿郎乖乖照做了。
被褥比平时更软,枕头也比平时更绵,虚晃地躺在佐江身边,仿佛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
杏寿郎觉得现在的自己有点像海浪中无所适从,只能随波漂流的木头桩子,实在太安详了。他那空白一片的脑袋里,顽强地回荡着一句话:佐江小姐可千万不要把被子分给他。
紧接着这个想法突然就起了点变化:我没……压住她的头发吧?
杏寿郎偷偷扭动脑袋,想要瞄一眼佐江小姐。结果烛光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大概可能也许……说不定看到佐江小姐的耳朵红透了。
……欸。
杏寿郎光明正大扭过头去,但立刻就被佐江按住脸。她根本都没睁开眼睛,就准确地把他的脸推回正面朝上的状态。
“有什么话,明天再告诉我,”佐江固执地用手背遮住眼睛,“总之,今晚你只要记住一件事。”
“唔嗯?”被推着脸颊,正在挣扎的杏寿郎含混发言。
佐江说:“起码此时此刻我不会消失。”
“……”
杏寿郎笑了。他去捉推在脸颊上的手,对方没有拒绝。捉住后,他也没再松开。
笼在罩中的烛火懂事地摇摇晃晃,然后“滋啦”一声,最后的火苗烧完最后的灯芯,大家壮烈结束在灯油中。闭眼后的黑暗里,也不全是幻影。
至少这次,做一个不用意犹未尽的梦吧。
注:“此刻我在世间,犹似身在愁梦之中”,出自《源氏物语》,这里是丰子恺先生的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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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39【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