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江小姐,这句话不该现在说的……”】
因为新寡,就算是参加夏日祭这样热闹的祭典也不得不穿一身黑的津石久美,在绚丽的烟花结束后,望着归来的矢雾小姐以及与她并肩而行的少年,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曾经向青田太太问过的问题。
——“矢雾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久美那会儿搬回矢雾山下没多久,从未见过矢雾小姐,更没有与之接触过。当青田太太说要向矢雾小姐推荐她去做工时,久美第一反应就是忐忑。她因此问出这样的问题来,青田太太一点都不意外。
只是向来健谈善谈的青田太太,面对这个问题却难得犹豫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后,她才慎重地回答说:“矢雾小姐她……是个不容易被打动的人。”
不容易被打动的人,一般也都不太好相处吧。但不容易被打动,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有它的好处。原本忐忑不安的久美,因为这句话心中安定了不少。
她在出嫁前也住在矢雾山下,曾经跟母亲一起去半山腰的矢雾宅里做工,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宅院里只有那对老夫妇。
矢雾老夫妇是对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老善人。久美听母亲说他们在年轻时离开矢雾山地界,去城里做生意,发达的时候就委托工匠回来在山上起了这座宅院,但一直到了老年,独生子一家没了,他们才正式搬进这里。
山下村里的人见他们有钱,心软又好说话,经常来山上求他们帮忙办事。
矢雾老先生就在他们的央求下出钱修了桥和进村的路,帮忙寻了据说好收成的种子,还请人来打了两口井——本来打一口井就够用了,但关于这口井落在东边还是西边的问题,村里人吵个不停,于是老先生干脆就东西各打了一口。
这种事说出去很丢脸,久美出嫁的时候,她母亲再三叮嘱她不要在夫家乱说。久美自己也觉得丢人,同时还很同情没有子嗣的矢雾老夫妇——山下想要不劳而获的人可有太多了。
好在现在这座宅院仍安安稳稳地半隐在山林,唯一需要头疼的竟然是打扫问题。久美听青田太太闲聊,说是现在村里人都不敢轻易到山上去了。足可见这位被收养的矢雾小姐,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软柿子。
在久美看来,做人脾气硬一些好,不然就该像青田太太这样心思活络,能说会道,不去占别人的便宜,也不会让别人占了自己的便宜去。
不过就算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等久美真正与矢雾小姐面对面时仍大吃一惊。
正如之前青田太太所说,矢雾小姐生得很漂亮,细眉长眼,身形纤细,肤白胜雪,神情漫不经心,看人时常常先转过脸,然后才轻抬眼睫,看去慢条斯理的目光,的确是有几分“不容易被打动”。
但青田太太说了很多,唯独没提她的年纪,加上听说她能唬住山下的人,久美还以为矢雾小姐至少会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只是未曾成婚的成熟女性,直到亲眼看到了才发现,矢雾小姐年轻得很。
或许是因为见面那天矢雾小姐穿在身上的那件几乎天空同色的和服又为她增添了几分少女的气息,久美甚至怀疑她根本还是个孩子。
而这个久美眼中的“孩子”,竟然还随身带了把长长的刀。
会带刀出门的女孩子啊……久美之前见过的会带刀出门的女孩子,哪怕是见谁都眉目含笑、样貌举止温温柔柔的类型,都没一个是好欺负的。
矢雾小姐身上的气质倒是冷淡大于娴静,更大于温柔。
当她站在河边扶刀望远,久美从她身后看去,见她明明穿着文雅秀气的和服,但搭在刀柄上的手腕袖摆轻撩,露出扎紧的袖口缠手,身形笔直而立,似远山的沉默,似流水的自由,不像是什么富家小姐,更像是避世的武士。
难怪能够震慑住山下的人啊……久美有些明白了。
直到现在,山下还有不少想要不劳而获,占矢雾家便宜的人。比如说那群年轻未婚的男青年们,甚至久美还曾见到村长家相貌堂堂的小儿子,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在下雨时站在山路口拦住矢雾小姐,想送没带伞的她回山上去。
矢雾山的夏季多雾多雨,在此地常驻的人外出时总会根据天色,在身边带一把伞。但矢雾小姐每次上下山最多带上刀和竹筐,从来都不准备雨具。
“……不必了,”本想帮矢雾小姐解围的久美带着伞靠近,结果听到她这样语气淡淡地说,“我喜欢淋雨。”
说罢,她淋着雨往山上走。村长家的小儿子还想坚持,追过去紧挨着她的手臂试图继续搭话,然后出鞘一截的刀就架上他的肩,冷线条的刃身生生留住了他打颤的脚步。
矢雾小姐眼皮都不抬,反手收起刀,径自走着自己的路。
看来她对带伞,以及适龄异性都不感兴趣。这是久美经观察得出的结论——在被矢雾小姐雇佣后,久美便有了较多出现在她身边的机会。
在与矢雾小姐第一次见面时,久美就如实告知对方,自己细声细气地说话不是因为矜持,更不是因为做作:“……我嗓子受过伤,不好大声说话,还请您见谅。”
与冷面相反,矢雾小姐听完久美的话,几乎没有考虑就点头决定雇佣久美。
久美当时只顾忙着高兴了,后来与矢雾小姐相处了一段时间,再回想当时,久美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这么干脆地雇佣她——因为不能大声说话的她安静。
整个矢雾山就很安静,山中唯一的一座宅院里,又只住了矢雾小姐这样一位性情冷淡的人,一天之中最吵闹的时候竟然是鸟儿出巢觅食的清晨。
矢雾宅内的主体摆设没什么变化,还是久美记忆中的样子,但庑廊立柱和栏杆被晒得有些显旧,墙头的紫藤跟院中的绿植都比以前繁茂多了,修整起来也更加麻烦。
倒是矢雾夫人生前非常非常喜欢,于是特意栽在后院花栏的那簇洋桔梗似乎常常受到主人呵护,如今依然被打理十分齐整,结着娇嫩的花骨朵,即将迎来属于自己的花期。
久美刚开始做工时正值春夏相交,廊下冒出了很多青翠的杂草。虽然它们看着生命力旺盛,顽强又可爱,但久美还是忍痛一根根拔了丢出院子。
这些活矢雾小姐也会跟着一起做。久美说话不多,办事勤快,干活时没有多余的声息,而在一旁的矢雾小姐竟然也是一声不吭,专心做着自己手头的活。
就算是不做工的时候,矢雾小姐也很少主动开口说话。她没什么不良嗜好,早睡早起,三餐不落,衣着简单整洁,起居规矩得像个老人家。
平时没有客人来,她更懒得下山去交际,就连跟久美之间的对话也很简单,而且无意去探知久美的过往,只想知道她的庭院打扫得怎么样了。
多数时间里,她就在自己房门外的庑廊下坐着,或是静观墙头落下的鸟雀,或是翻读书本,或是整理信件,而且总要把刀带在身边,还会一本正经地同她的刀说话,将信的内容讲给刀听。
她对久美没有太多的话要讲,有时却能跟自己的刀真情实感地聊上几句,仿佛她的刀真的能回应她似的。
饶是因为身体问题习惯了沉默寡言的久美,一时间也觉得这个院子有些过于安静了。
青田太太是对的。
久美想到,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的矢雾小姐的确是个不容易被打动的人。
然后六月中旬的某天,久美就在帮婆婆取药回来的路上,偶遇了不一样的矢雾小姐。
淅沥雨中,自称喜欢淋雨的她居然打着把油纸伞,还微扬脸颊,与年轻的异性聊天:“……你不是成为了正式队员吗?为什么还总在矢雾山附近转悠?”
那位与矢雾小姐聊着天的金红发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竟也配着把刀。他个头稍高一些,矢雾小姐不得不撩着长袖摆,把手举高来帮自己跟他一起打伞。
久美经过时,那位少年正好去拿矢雾小姐手里的伞。绘着三两只雨燕的素色伞面微微倾斜,雨珠滚落,露出伞下带着几分少年气的俊朗面庞,以及足以照亮整个阴沉雨天的笑容。
少年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矢雾小姐,朗声笑道:“也没有‘总在’嘛!自从上次拿到我的日轮刀后立刻离开,我已经有一个月没靠近矢雾山附近了。”
矢雾小姐就轻抬眼皮,斜睨他一眼,无情道:“你不到矢雾山附近来,对住在这里的人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少年竟然点了点头:“嗯,您说得倒也不错……”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雨水坠到伞上啪嗒啪嗒响个不停。
朝伞外的雨幕中看了一眼,矢雾小姐拎了拎小竹筐:“回去了,上次说要给你庆祝一番却没机会,这回你既然来了,就开始点餐吧。”
“点什么都可以吗?”少年眼睛又亮了几度,十分期待,“我想吃的可多了——”
说着,他叽里咕噜报了一大串菜名。久美边听边算,这丰盛一餐要是全做出来,大概能撑死一个五口之家。
估计矢雾小姐也在这样想,丢了个毫不优雅的白眼,说着“你想得美”,转身走向山路。那位少年撑着伞迈开步伐,轻轻松松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而行,絮絮说着话,渐行渐远消失在林间。
回想着刚刚矢雾小姐转身时,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久美有些恍然。
或许矢雾小姐并不是真的喜欢淋雨,而是想要给她打伞的,不是正确的人。
久美就在傍晚青田太太来串门时问道:“……矢雾小姐的客人是谁?”
那把伞是青田太太借给矢雾小姐的。她问久美:“你是说那位长得很精神的年轻人吧?那位炼狱君是矢雾小姐的远亲。”
久美一眨眼睛:“原来只是远亲啊……”
她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两人在雨水啪嗒的伞下,含笑对视的画面。
只是远亲……
那岂不是太浪费了?
青田太太就笑起来:“嗳,至少目前是这样。”
久美听明白了,附和着笑起来。
屋外的雨停了,但屋檐上坠落的雨滴声仍未停歇。久美坐在靠近门的地方,凉意渐渐浸透了她身上黑色的和服。里屋,婆婆吃过药后早早歇下,这个不大的家没有因为多了一个邻居而热闹起来。
久美沉默了半晌,突然说道:“我跟阿卓也是在这个年纪认识的。”
“……阿卓?”
久美笑了笑:“是我先生。”
啊,不对。
久美暗暗纠正自己。
我是不是应该说……“亡夫”?
向来待人亲善的青田太太眼神越发温柔了些,看着久美,只回应说:“原来如此。”然后就不再往下说了。
对方的好心与善意,久美都明白,所以见青田太太不忍心多问,她也就不再往下说,只在心中小声说遗憾。
她其实很希望能与他人聊起她先生,有许多只有她与阿卓才知道的小趣事讲出了一定能逗笑所有的听众。可是对她有所了解的人都不敢起头或接茬。
仿佛死去的人就不该存在了,也真的不存在了。
当天晚上,久美在窗边听了一夜的屋檐雨水滴答声,没有点灯。
第二天是她去矢雾宅做工的日子。久美一大早就踩着泥泞的山路上山,但到了矢雾宅,这里又只剩了矢雾小姐一个人。
在白天,矢雾宅的院门有时并不完全合拢,而是半掩着,这一般意味着宅院的主人在忙,不想出来迎客,希望客人自觉一点,不要打招呼,自己进门。
久美推门进去,熟练的绕到后院,找到了矢雾小姐。她刚好整理完客房,拿着一盒包装精致的点心叹了口气。
如果没记错,久美昨天在那位少年手里见过这盒点心。
“您的客人已经走了?”
久美问道。
“嗯,他临时有事,天刚亮就出发了。”矢雾小姐看向久美,想了想又说,“你很爱吃甜是吧?”
“欸……?”
久美疑惑,她可从来没有表现出有多喜欢甜的东西,矢雾小姐怎么会知道呢?她老实应答说,“是。”
“那么请你到那边等我片刻,”矢雾小姐指了指自己的房间门口,“我去泡茶。”
说罢,她关好客房门,拿着那个点心盒走向厨房的方向。久美只好先去她房间门口的庑廊下正襟危坐地等待。
没多久,矢雾小姐就捧着茶和点心返回来,招呼久美一起品尝。
茶是好茶,芋香的兔馒头点心也是真的好甜。一口苦茶一口甜馒头,两两相冲却越发好吃。久美边吃边感动,转头看了眼矢雾小姐。
她坐在庑廊边缘,脚踩台阶,在膝头支肘托腮,手里捏着兔馒头一口一口慢慢吃。矢雾小姐在外面总是端着架子,在自己的院子里又会散漫许多,就连端坐的正姿也不愿意保持。
久美寻着她的目光落点,看向院中。雨云消散,朝阳早就升起,绘着三两只雨燕的油纸伞撑开后,就支在院中晾晒。
“好吃吗?”
久美听到矢雾小姐的问话,连忙收回目光:“是,而且做得很精致呢。”
“听说是很有名气的甜心屋做的。”说着,矢雾小姐捏起一个兔馒头,举到眼前与它黑焦糖点出的眼睛对视。
它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
久美这样想着,无情地咬掉了自己手里的兔馒头。下一秒,她对上矢雾小姐的视线。
“露出了很难得的表情啊。”很少有表情变化的矢雾小姐居然会对别人说这样的话,“多笑一笑吧,有人很想看哦。”
……谁会很想看?
端起茶杯的久美愣住了。
但矢雾小姐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依旧将那只兔馒头捏在手里,用一只手支在膝头托起腮,也不再看向久美了。
久美缓了片刻,回过神来,感觉在一肚子的茶水跟甜点的鼓励下,自己的胆子大了一些,竟然对矢雾小姐说:“您也该多笑一笑的。”
矢雾小姐果然没有生气。久美看到她用手心托着的侧脸上,虽然没有笑意,但眉眼神情都柔和了很多。她看着那把伞上晾晒的阳光,眼睛轻轻一眨,说:“又没有谁会很想看。”
……您是这样想的吗?
久美回想起那位少年盯着矢雾小姐时那闪闪发亮的眼睛,用喝茶水的方式掩盖自己的神情变化。
不过就算矢雾小姐脸上表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久美还是觉得她心情很好,而且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
合理推测原因是那位临时有事、早早离开的客人。
也难怪。久美暗暗想道,那少年的笑容有种莫名的感染力,旁人只是看去一眼,都仿佛能借到他的几分精神气,心情自然就好了。
可惜那位少年虽然是矢雾小姐的远亲,却并不常来。他在整个夏天只来过两次,除了雨中那次,第二次就到了矢雾山夏日祭这天。
在这天,除了怕被人说闲话的寡妇,不管哪个年龄段的女性要参加祭典都会把自己美美打扮一番。难得参加一次集体活动的矢雾小姐也不例外。
在平时,矢雾小姐更喜欢轻便的偏男士的衣服,就算偶尔换上女士和服,不管是哪一种,一般也不上妆,并不注重展示自己。
如今她仔仔细细描了眉,绛染了唇,绾起少女的发髻,还换了身白底深紫铃兰的浴衣,那份独属于这个年龄段女孩的清丽美感顿时彰显出来。当她款款走上祭典的街道,几乎所有人都对她行了注目礼。
久美觉得,如果自己是矢雾小姐的那位远亲少年,绝对打死都不会远离她一步。
矢雾小姐在这天招待的客人不止她这位远亲,还有个黑发的少年,久美见过他在早上找来矢雾山是那腰上带刀、脸上带血的骇人模样。
这会儿他把自己收拾干净了,露出的面庞很是清俊,当他有些茫然而稍稍偏头时,又有点显乖。祭典上不少小姑娘偷偷打量他。
久美把他跟矢雾小姐放在一起看了看,不能免俗地在心里八卦了一下。
不过他们两位的相处坦然又礼貌,看起来彼此间并不熟悉。
倒是那位远亲少年,虽然时不时会被街边摊位上的美食吸引目光,但当他转回头与矢雾小姐说笑时,望向她的眼睛里都像带着流光,灼灼生辉。
……会跑出来的。
久美想道。
因为他根本都没有试图隐藏眼中的光。
少年啊……
这个年纪的少年,是不是都在眼睛里藏着这样闪闪的光?而且只会在看到某个特定的人时,才会搅着诚挚的情意,温柔流转起来。
能对这样的流光无动于衷的人,不是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就是本身反应迟钝。
久美不好确认矢雾小姐是哪种,因为她实在太过善于收敛情绪。不过有一点久美还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不容易被打动的矢雾小姐,或许已经遇上了可以打动她的人。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啊,真是叫人心急。
因为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时间,总是不够。
久美看着烟花结束后,相携归来,又准备相携离开的矢雾小姐跟她的远亲少年,有些不确定自己这样上心,是不是因为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与阿卓。
在别人身上寄存自己已经无处安放的感情,这真是无耻的行为。
久美为自己感觉羞愧,本来祭典结束的隔天该去山上工作,她竟没能走出家门,就在客厅的角落缩了一天。她甚至想就这么瑟缩下去,直到自己与这里的阴影真正融为一体,又怕病中的婆婆看到担心难过,于是爬起来简单梳洗一下,强撑身子去了山上。
祭典结束一天了,道边树上的彩带还没人来解,继续挂在那儿随风阵阵舞动。那绚丽斑斓的色彩,让久美情不自禁拽紧了身上黑色和服的袖口。
来开门的矢雾小姐见到久美,稍稍意外地皱眉:“你自己走上山来的?”
久美轻轻点头。
矢雾小姐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一遍,最后停在她眼下的青黑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让出条道来叫久美进门:“进来吧。院里的洋桔梗全开了,过会儿帮我插花。”
那两位少年来客还没有离开,此时都站在院子里。不过久美进门时,那位黑发少年穿戴整齐,腰间配着刀,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正帮站在他手臂上的乌鸦梳理羽毛。
久美打量他一眼,感觉他气色要比前几天好很多。在矢雾小姐暂且离开去取东西的片刻里,站在一旁的久美听两位少年聊天,大体上明白了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黑发那位少年因为受伤被强制安排休假,但他自我感觉良好,不愿在矢雾宅过久叨扰,又不想违抗命令,于是折中了一下,说要去看望自己的师父,所以这才要走。
而那位叫炼狱君的远亲少年则因为没得到下一步的任务安排,暂时留在矢雾宅这里。
久美静静听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他们:“您……是专门猎杀鬼的剑士吧?”
两位少年同时将目光转向久美。久美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曾经见过与两位打扮相似的年轻人……不过是两位女性。”
那位炼狱君眨眨眼,还没说话,有些沉默寡言的黑发少年便接口道:“两位女性?是一对姐妹吗?”
久美点点头:“是的。”
“是认识的同伴吗?”炼狱君好奇问了一句。
对方想了想,回答说:“算是吧。”
他似乎没准备多说,正好矢雾小姐取来了东西。
她拿来的是一件叠好的衣服。黑发少年道谢后将它展开,久美这才发现这是件左右异色的对半开拼接羽织。
少年当即穿上了羽织,没多耽搁便要告辞启程,矢雾小姐送他到门外。久美在院内看不到他们的动作表情,但能隐约听到外面的动静。
在一片躁人的蝉鸣声里,矢雾小姐的声音又轻又缓地压过了一切:“……富冈桑,死去的人仍在看着你,还请多多保重。虽然不是要奔赴工作,但仍祝您武运昌隆。”
“……”
那少年似乎还回复了几句话,但久美没再仔细听。矢雾小姐的话响彻在她的脑海。
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哪还会看着你。
死去的人就不该存在了,也真的不存在了啊。
久美有片刻的时间里感觉自己耳朵里只剩了聒噪的蝉鸣,而且一声吵过一声,吵得她头晕目眩,眼前模糊一片,不得不伸手撑住脑袋。
她只记得听到有少年大声喊“津石太太您还好吗”和“佐江小姐快来”的声音,再睁眼时,久美发现自己躺在不怎么熟悉的房间,而房间的主人正坐在门口叠着衣服。
那堆衣物已经摆了好几排,而且叠得很高了,显然她在那儿坐了很久。
久美任凭自己躺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背对她的矢雾小姐宛如脑后生眼,竟然回过头来。
“你真是个傻孩子,”久美听到矢雾小姐语气稍稍严厉地对她说,“不吃不喝不睡一整天了,还想着来做工。”
久美一时顾不上思考为什么矢雾小姐会知道这件事。明明外表上,二十七岁的她才是年长的那一个,在矢雾小姐老成的语气训斥下,她反而成了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以前就做过这种事吧?”矢雾小姐继续用着宛如长辈般严厉的语气,目光在久美的喉咙处扫了几眼,“除此之外,还做过让自己再也不能大声说话的蠢事。”
矢雾小姐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久美用手捂在脖子上,慢慢坐起身,盯着房间里色调最明艳的装饰品、花瓶里橘粉色的洋桔梗,旁边还摆着一些精致的点心饭食。可惜并没有勾起她的食欲。
一阵恍惚后,久美转头看向门口,哑着嗓子问:“‘死去的人仍在看着你’……矢雾小姐,您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矢雾小姐停下手里的活,慢条斯理地抬头看了久美一眼,没有急着作答。
“我一度非常非常想要得到答案,”久美的喃喃自语,“于是我就假装他能听到,告诉他,我会去陪你的……但是绳子断了,我还活着。”
可那又如何?谁还不是“行走于地狱屋顶,凝望繁花的人*”,活着与死去一般苦痛。
或许死去更好,但她错失了一次机会,又久久无法再次下定决心尝试,当然也没法对比一下是否真的是死去更好了。
久美不由自嘲似的笑了笑:“您是在嫌弃我吗?”
“没有。”矢雾小姐平静地回答道,“我见过太多做出跟你一样选择的人。不过不一样的是,他们成功地死去了,而你失败地活下来了。”
“……这才是您毫不犹豫地选择雇用我的原因吗?”久美有些恍然,紧接着,她看到矢雾小姐笑了。
她微微笑着看着久美,片刻后目光移向久美身侧空无一人的地方,不过很快便不再关注了,重新收回视线,低下头整理已经叠好的衣服。
久美这才注意到门外的庑廊上其实还坐了一个人,是那位远亲少年。他简直是个人形衣篮,被矢雾小姐塞了满满一怀叠好的衣物。他也不抱怨,见矢雾小姐站起来,连忙跟着起身,还朝屋里的久美善意地笑了笑。
“津石太太。”
久美看着矢雾小姐。
她用着久美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你先生一直都有在看着你。”
“难过的时候,高兴的时候,都把心情说给他听吧。”矢雾小姐微微笑着说,“他会听到的。”
“……”
久美下意识看向刚刚矢雾小姐看去的方向,那边依旧空无一人,但视线尽头,三五朵洋桔梗安静盛放在花瓶中。不知怎的,竟然被那橘粉的色彩催下了眼泪。
…… ……
杏寿郎乖乖做着人形衣篮,等着佐江把叠好的衣物都放回她隔壁房间的衣橱里。
他时不时就会往佐江脸上看去一眼,虽然没有多嘴多舌,依然把佐江惹烦了:“怎么?”
“在想您的话。”杏寿郎如实回答道,“原来佐江小姐这么擅长安慰人啊。”
佐江哼了一声,踮着脚把最后的被单放进衣橱最上层,杏寿郎体贴地帮她把衣橱门关了。佐江便瞥他一眼,刚刚产生的不耐烦立刻不见了踪影。
她转身往后院的方向走:“我哪里在安慰她了?我只是说出了她最想听的话。”
她走去栽种着洋桔梗的花栏前,摸起园艺剪,准备修剪一下花枝,顺便再挑几支花带回去插瓶。
这活杏寿郎就帮不上忙了,他便站在一旁抱着胳膊,闻着淡淡的花香,看着佐江修剪。花栏中盛开的洋桔梗大多都是橘粉色的,佐江为了检查花叶,不得不弯腰与花贴近些,那些温暖的色彩便自然而然地贴近了她的脸颊。
杏寿郎一时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盯着花,还是在注视着她:“……您是知道津石太太的过往,才选择雇佣她的吗?”
“嗯,”佐江头也不抬,“我既然看到了,也不好不管。正确做法是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我认为让她忙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就答应雇佣她。”
指尖轻轻抚摸着娇嫩的花朵,佐江垂着眼眸微微一笑,“活着或许是件好事……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明白。”
“原来如此……”
杏寿郎语气恍然地说着,注视着微微俯身的佐江。复瓣的橘粉色洋桔梗映衬着似雪的肌肤,落下的阳光形成柔和的光晕。
花映人眼。
美丽,也温柔。
并没有外在所示的那般冷漠。
此刻出现在杏寿郎心中的想法,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佐江小姐了!”
“——咔嚓。”
握着剪刀的手一抖,没有把虫叶剪掉,反而误剪了微微绽放的花枝。佐江瞬间陷入凝滞状态。
杏寿郎也是一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但他跟完全凝滞的佐江不同,反应飞快地接住了那枝被误剪后倾倒的花枝,有些懊恼但仍大大方方地笑起来:“啊,糟糕,这句话不该现在说的……”
他神情收敛了些,暗自整理着思绪,似乎想好好解释一番,但不看气氛的鎹鸦呱呱叫着飞来安排任务,嚷着要他立刻启程向南。
杏寿郎只好先收住解释的念头:“我本想挑个更合适的时机和场合,再向佐江小姐坦白心意的……总之,请您原谅我的唐突,我会尽快完成任务赶回来给佐江小姐一个交代!”
说罢,他拉过佐江的手,把那枝橘粉的花放进她手心,微微垂头用搅动流光的眼睛一心一意地看着她,认真而诚挚地说,“时机虽然并不完美,但是请您相信我,我喜欢佐江小姐的这份心情千真万确!”
他最后留给佐江一个爽朗明快的笑容,说完再见,在鎹鸦的催促声中,转身风一样的跑掉了。
“……”
许久后,佐江还静止在一手剪刀一手握花的动作上,忘记了自己自己本来是要做什么。直到微风拂动枝叶,有片花瓣落到她手背上,轻轻的痒让她找回自我,发出一声短促的疑叹:“……欸?”
『欸个头,』她的刀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戏谑道,『你傻啦?』
“……我刚刚幻听了?”
『幻听?需要我帮你重复一遍吗?就什么什么千真万确那句?』
“……不必了。”
佐江终于缓过神来。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橘粉的花儿,尴尬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最后稍稍困扰地蹙眉。
『你不高兴吗?』
“那倒没有。”
相反,她也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被人告白了当然会觉得高兴。
只是……
“他的确不该说这句话的。”佐江垂着眼睛叹了口气,“这小子在想什么啊,连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都没搞清楚,就敢说这种话。”
『如果他知道了,还会对你说这种话呢?』
“……怎么可能。”佐江自行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再说了,他才多大,哪里懂得感情。”
『你都多大了,搞懂感情了吗?』
佐江十分扎心:“……你闭嘴吧。”
她的刀嘻嘻哈哈笑了笑,果然闭上了嘴。不过佐江知道,她的刀这是准备接下来看好戏呢。
耳边安静下来之后,佐江突然听到了一点不该出现的声音。
比如说,怦怦的心跳声。
还比如说,本应随风而去的话语。
——我喜欢佐江小姐的这份心情千真万确!
……她活了这么多年都没听过这么热切直接的话!
佐江终于有了些不好意思,拿着花用手背去遮眼睛,不自觉咬了咬下唇:“那小子,那小子在想什么啊……”
…… ……
飞快朝山下跑去的杏寿郎,抬手送到面前嗅了嗅,还能闻到一点淡淡的属于洋桔梗的香味。想着刚刚佐江拿着花呆愣的神情,他突然有些懊恼地“啊”了一声。
那朵花应该直接挽进佐江小姐的头发里的。因为她与花儿非常相称。
但他很快又释怀了。
——有些事,可以留给下一次嘛。
杏寿郎心无旁骛地前行。
注/1.小林一茶的俳句“世の中は地獄の上の花見哉”,“在此人世间 我们行走于地狱屋顶 凝望繁花”。有好几个翻译版本,我个人比较喜欢这个版本,不过不清楚译者是谁。
注/2.洋桔梗的花语:真诚不变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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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虽然不是我写过得告白最快的,但至少比隔壁超慢热的雫鼬快了一百倍哈哈哈……以及本文的发展跟隔壁不一样,接下来会是先确定关系,然后继续谈恋爱,最后尝试四五十章内结束战斗(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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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搅动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