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江小姐,重要的不是味道,而是温暖的心意。”】
雪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迹象。
佐江进厨房前有顺手把门口檐廊处的落雪扫进院子里,不过煮了锅面的功夫又落满了。
这次佐江也没耐心再去清扫了,也给自己盛了碗面汤,就这么坐在一旁,斜倚着小几围观越积越多的雪。原本在满是雪的山中就不好行走,如今天色渐晚,看来这对猎鬼人父子必须得在矢雾宅住一宿了。
话说回来,那位据说是什么柱的猎鬼人究竟要跟矢雾老夫妇聊什么重要的事啊,居然要找借口把自己的儿子支走。而且母亲那边的亲戚,却只有父亲带着儿子来拜访……
佐江正想着,耳边含混隐约的“啊呜”吃面声停了。刚刚开口就说面不好吃的臭小子,不仅吃完了面,连汤与味噌都没剩一口,全部吃得干干净净。
炼狱杏寿郎见佐江温吞吞地喝着面汤向他看过来,便对她笑道:“佐江小姐,在寒冷的天气里吃一肚子热乎的汤面,真是幸福啊!”
“在这么幸福的时刻让你吃到不好吃的面,”佐江十分记仇,“还真是对不起哦。”
“没有的事!”似乎完全没听出佐江那阴阳的口气,少年笑容不减,微微垂头用手按在心口的位置,“重要的不是味道,而是温暖的心意——我母亲是这样教导我的。”
佐江:“……你母亲煮的面也不好吃吗?”
“才不会,”耿直的少年再次有话直说,“母亲煮的面要比佐江小姐煮的面好吃几倍!”
“……”
佐江蠢蠢欲动,很想将这实诚小子的脸按进她手上这碗面汤里。
“但还是要谢谢您,佐江小姐,”她正在蓄意的想法被少年充满感激的话打断了,“托您的福,我有足够的力气扛过今晚啦!”
“……扛过今晚?”佐江奇怪歪头,“你今晚还有什么特别打算吗?”
炼狱杏寿郎点点头:“嗯!今晚还要赶路呢!”
佐江扭头确认了一下外面的大雪还没停:“……赶去哪里?”
“赶回家,”炼狱杏寿郎说着,也看向了院中还纷纷扬扬个不停的雪,一直满是精气神的眉眼间有了片刻的忧思,“母亲病得那样严重,我想尽快赶回她身边。父亲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啊。
佐江隐约品出点什么。
但她没再问下去。
因为她总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小子跟她一样,已经意识到父亲此次前来见母亲这边的亲戚,是想要传达什么消息了。
虽然不是什么优秀的死神,但佐江毕竟干这行干了好些年,从现世送走了无数的魂魄,也在现世目睹了无数场生离死别。她总那么在旁看着,不为所动。不能怪她心冷,只是见得多了,情非得已,冷漠点总要轻松很多。
佐江沉默着喝掉自己的面汤。
而凝视落雪的少年很快便振作起来,重新露出了笑容:“趁着父亲还没有聊完,我把这里收拾一下吧——嘿咻!”说着,他站起来,把袖口一挽,自觉主动地端着碗筷走向水槽,像是要完成一件惊天大事似的,专心致志地与冷水展开对决。
能教养出这样的少年,想来他的父母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佐江忍不住问他:“你不觉得水很凉吗?”
说完不等他回答,佐江便做了自答,“哦,差点忘了,你有温暖的心意呢。”
少年背对着她,带着笑意郑重地点了头:“正是如此!佐江小姐,温暖的心意是最重要的!”
……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子。
佐江倾身靠在小几上,支起胳膊托起腮,盯着小少年还不伟岸的背影,不知不觉间暗蓝的眼睛淬上一层明亮的紫意。
『你在笑吗?』
耳畔突然有声音问道。
“没有。”
佐江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瞳中紫色开始消退。
『你在笑啊。』
那声音笃定道。
“……”
炼狱杏寿郎隐约听到身后不远处坐着的佐江小姐好像细声细语地说了什么,正要回头看,就听佐江小姐用恢复正常的音量说:“你说对了。”
“……我说对了?”因为前言不搭后语,炼狱杏寿郎稍稍疑惑地去看她,“我说对了什么?”
佐江并没有看向他,而是一边支着腮,一边垂眸盯着自己左手的虎口。搁在厨台上的烛火被窗栅筛来的微风吹动,在她暗蓝的眼眸中轻轻摇曳起来,好似阑珊的夜。炼狱杏寿郎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她幽深的眼底看到了一闪即逝的紫意。
“你说对了,”佐江小姐说道,“我的确会用刀。”
炼狱杏寿郎:“……原来是说这个啊!”
他并未多想。
在如今这个年代里会用刀的女性可有太多了,除去在各大剑道场里生活的女性和女性猎鬼人,甚至还有些大家闺秀都曾或多或少的练刀防身。藤花之家的女儿会用刀更不稀奇。
“看来我的判断很准确嘛!”他更高兴于这一点。
佐江抬眼看过去。
『嚯,这小子这一会儿笑的次数,比你近一百多年来笑的次数加起来还多啊。』那声音又凭空响在她耳畔,『你难道羡慕了?』
佐江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可真多嘴。”
“啊?”少年又疑惑地回头,好在他并没有听清,“佐江小姐刚刚说什么?”
“我没说话。”佐江从容不迫地回答,“是你听错了。”
这么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 ***
果然,不论矢雾老夫妇如何劝说,都没能挽留住那对猎鬼人父子。
他们离开时才刚刚入夜,再不情愿露面的佐江碍于矢雾老夫妇的情面,还是老老实实跟着站在了院门前。在老夫妇各种叹惋地与那位猎鬼人道别时,她只是低头站着,像是很恭敬的样子,偶然接触到少年好奇打量的目光,也装着没看见。
那小子裹着厚厚的披风,还被矢雾夫人不由分说地围了一圈围巾——佐江瞅着好像是矢雾夫人之前说织好后要送给她的那条——只露出两个圆圆的眼睛,没让父亲抱,而是紧紧跟在他腿边,大踏步地跟着前行。
佐江没什么耐性,看他们都启程了,面子也给够了,这就要转身回房间,结果那小子突然回头,在大雪纷扬间遥遥招手。佐江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她没回应,但也没再往回走,一直看着他们父子俩渐渐远去,融成雪地里分不清的小点,这才关门落锁。
而就在那对父子走后不久,原本越下越大的雪竟然渐渐停了。月亮很快从云层中露出了脸。
佐江倚着敞开的障子门,试图伸手去捞落在廊间雪上的月光。然而落雪有形,月光却是无形的,佐江指尖沾满了雪,但没能捞到一点月光。
坐在室内的矢雾夫人望着窗栅外,不由说道:“这会儿炼狱先生应该好赶路些了吧?”
“嗯。”佐江随口应了一句,把沾满雪的手抬到眼前,“然后呢,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向你们传达那孩子的母亲将不久于世的消息吗?”
“算是吧,大夫的说法是她可能熬不过下一个春天了。”矢雾夫人在跪坐的膝前交叠起双手,忧心忡忡地垂头,“准确地说,他们是来送节礼的。瑠火——那孩子的母亲之前每年都会托人在年前送来节礼,炼狱先生说他近来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任务,一直没出门,那孩子的母亲不想他在家中太过消沉,所以……”
佐江有一阵子没作声。
就在矢雾夫人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佐江却用有些许犹豫的语气开口道:“救了令郎的猎鬼人……不会就是这位炼狱先生吧?”
她抬起头来向矢雾夫人看去。老夫人因为她用了“救”字,温和感激地朝她笑了笑。佐江别开脸。
矢雾夫人又去望那窗栅里被切割开的明月。
夜风寂寂。
想要去泡个澡的矢雾老爷子揣着袖子,踩着木屐,“格叽格叽”,从院子这端的雪地里走到那边的雪地去了。
雪虽然停了,仍不断有零碎的雪花被风从屋檐上吹落下来。佐江下意识想要去接,但碎雪擦过她的指尖,还是飘落了。
“猎鬼人一生可以拯救多少人啊,”老夫人轻轻叹着气,“可惜拿生老病死没有办法。”
“不管是谁,都拿生老病死没有办法。”佐江说完,还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除非已经不用再费心去想生老病死那些烦心事了。比如说她自己。
佐江来到这里之后,原本为了方便在现世找人而穿在身上义骸已经脱不掉了。这件义骸是瀞灵庭当时的高档货,她的队长为了庆祝她就职满一百周年特意买给她的。这件义骸穿上后她不仅能被活人看见,就连其他生理活动都跟活人一模一样。除了不能生老病死。
她都在这里住了五六年了,一直维持着十六七岁少女的姿态,矢雾老夫妇肯定已经发觉有哪里不对劲了。佐江无意隐瞒,只要他们发问,她就如实以告。但他们从未问过,她也就没有说出口。
矢雾山下的住户也时常到半山腰来探望矢雾老夫妇,他们不常见到佐江,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她异于常人之处。但再这样下去不超十年、甚至可能只需四五年,总会有人发现的。
“有时我们也会困扰,”矢雾夫人望着沉默的佐江,仿佛探知到了她心中所想,“等我们死后,你可怎么办呀。”
“……别总把‘死’挂在嘴边啊。”佐江不悦道。
“没事的,小佐江,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死亡并不可怕。”
“……谁说的?”佐江忍不住挑动眉梢,难得有几分生气的预兆,“谁说死亡不可怕?”
深藏于记忆中,因为微微凝冰而流动减缓的水声好似又在耳边响起。于是每一片落下的雪花都有千斤之重。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寒流不由分说涌进身体里。
待凭空出现的那份彻骨的寒意再次弥漫至全身,佐江仿佛被冻住了,静止在伸手敛月的动作上。
只有死过的人才知道。
死亡……太可怕了。
佐江费力地、无声地喘了一口气,宛如从冬天结冰的河水里爬上岸的水鬼,眼神郁结,情绪复杂地瞥了矢雾夫人一眼。
对方正因为不知道哪里刺痛了佐江,有些忧虑慌张地看着她。
“……不要担心我,”佐江缓了缓语气,慢慢地说着,“等你们死了,我就离开这里。”
“……”
伴随着和服衣摆的窸窣声,矢雾夫人起身坐到了佐江身边,轻轻执起了佐江的手。佐江垂眼看着对方满是褶皱的枯瘦的手,以及被这样一双手抓着的属于她的少女的手——本该拥有的时间,以及永远静止的时间。
“小佐江,”矢雾夫人温言道,“你身上全是秘密。你不是鬼,我们也不会问你究竟从何而来。但是你至少要告诉我们,你想要去到何处呢?”
“我想去……温暖的地方。”
“那么,什么样的地方是温暖的地方呢?”
“……”佐江张了张嘴,最后说,“我不知道。”
她并不清楚,无法作答的自己有片刻的时间里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矢雾夫人像面对稚童般看着佐江,微微笑起来,然后将佐江拥进怀里,轻轻拍打在她后背:“总之,我们会把这个宅院留给你的。不管你要去哪里,不管你还会不会回来,这里永远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
在短暂的沉默后,佐江最终抬手反抱住了老夫人。
她歪头枕着老夫人的肩,遥遥凝望院子里的皎月,突然有问题想要发问。
在我死去的那天夜里……
你也曾这样明亮吗?
可惜,佐江与皎月都已经记不清了。
啊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02【雪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