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知子的外祖父过世了,他的后代们聚在一起,由监院当堂宣读遗嘱。
外祖父是玄照寺住持,这座以家族形式传承的佛寺,到外祖这代,刚延续了七十年香火。
“玄照寺第四代住持,身死后由长子继承寺庙,所有财产,五成归长子一脉,余下均由外孙女清水真知子继承;清水一族式微,吾子须善待真知子,收养其在寺内直至出嫁。”
“开什么玩笑?!”座下另一男子怒道,“大哥也就算了,真知子不过是外孙辈,我和二哥都没分得遗产,她怎么可以拿到一半?”
他越说越气愤,干脆站起身来想要动手。
大哥一把拦住弟弟:“父亲灵前,休要胡闹!这是父亲大人的亲笔遗嘱,不容你随意亵渎。”
青年冷哼一声:“兄长大人这话倒令我惊讶,您平日如何行事,我们都有目共睹,且不说我和二哥一分财产都没拿到了,父亲大人留给你的财产只有一半,你难道真会心服口服接受吗?”
被称作兄长大人的人身披红色长外褂,头上戴着与众不同的毗卢帽,闻言冷笑道:“那好,反正父亲大人已经过世,我们也都不用装了。遗嘱上怎么写的,玄照寺的产业就怎么分;真知子按遗嘱得五成财产,接手寺庙后,我会让她和我们一起住,父亲大人要我善待她,那好,我即刻便定下她和犬子的婚约。总之,是谁的财产就是谁的,不是谁的…哼,永远都不会归那个人——”
“你!”两个兄弟都气得脸都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反驳。
“万世极乐教如今还不够兴盛吗?!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教派,为何不给兄弟留个后路?”
教主没有回答,自顾自掸了掸衣袖上原不存在的灰尘:“万世极乐教现今的地盘还是太小,玄照寺风水极好,我已决定将教址迁移过来。有神子庇佑,父亲大人在地下也无需忧心。”
“至于你们,人生不如意事常□□,若不能以平和的心态处之,怎能证得世间之乐?”他就像亮出獠牙的鬣狗,再不掩饰自己的心思,“罢了,到底是兄弟,我方才也得到神的指示,就引你们一程,去往极乐吧。”
话音刚落,侧门便走进两名僧人,手中各持一长木棍,底下二人尚未回过神来,就一棍抡上他们的脑袋。顿时血沫飞溅,其中一位的脑壳都被击碎了,一块头碎骨落在墙角,鲜红的血泡着脑花,溢了一地。
教主用一根手指抵在鼻前,厌恶地转过头。
老住持的棺柩旁,跪着一个小女孩,此刻已是脸色惨败,颤抖不已。
一旁的老监院也忍不住了,一下瘫倒在地,哮喘不止。小女孩见状膝行几步,哆嗦着想要扶起老人,可现下却根本使不上力气。
“真知子——”教主叫她。
小女孩停住动作,僵硬地抬头看向对方,眼神满是恐惧。
教主上前蹲下身来,笑着摸了摸外甥女白净的脸颊:“好孩子,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
“不愧是父亲大人,我看他其实早不指望你们兄弟能好好传袭家业,所以干脆只想着保全自己最喜爱的真知子了。”
说话的是教主夫人。
丧礼结束后,教主便立马带着真知子返回万世极乐教了。
因为每日都有信徒前来参拜,教主夫人和神子一直留在教内,并没有去往玄照寺。这天归来正值黄昏,晚宴变成了四个人。
“过来,真知子。”教主眼尖,首先看到了走廊站着的小姑娘。
方才几位女教徒带她去沐浴打理了,现下她的头发还是湿润的,后面跟着的教徒在用布巾替她擦头发,听到教主的声音,于是轻轻推了一下小姑娘,示意她进去,关上了推拉门。
真知子局促地低着头,不发一言。
“去把神子带过来吧。”教主夫人先朝一旁吩咐,然后看向小姑娘,“真知子?”
小姑娘上前几步见礼,轻轻开口:“夫人好…初次见面,我是真知子……”
“啊啦,真是可爱的小姑娘。”教主夫人也捏了捏她的脸,问:“今年几岁了?”
“回夫人,九岁。”
真知子心想,因为是夫妇,所以连第一次见面的动作都一样么——
“比童磨大四岁呢,”她收回动作,“以后和我们一起生活,就当在自己家里吧。”
“童磨?”
“是我和教主大人的儿子,”教主夫人解释,“那孩子是神之子,所以我们没有让他冠上凡人的姓氏,见了面你就明白了。”
神之子?
外祖父并没有和她提起过,甚至在丧礼之前,她都不知道万世极乐教的存在。
外祖父一生研习佛法,却从未告诉过她,世上会有神明的孩子。
直到房门再次打开,她亲眼见到了一个拥有白橡色头发,七彩琉璃般眼珠的孩子。
真知子显然震惊了,只愣神注视着被教徒抱着的童磨。
看到这里有个从没见过的女孩子,童磨也是一脸好奇,扑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对方。
教徒听吩咐将神子放下,退了出去。
“童磨,这是真知子姐姐,以后会和我们一起待在万世极乐教。”
“姐姐?”童磨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吱吱作响,“为什么?”
“因为她的爷爷过世了,需要大人照顾。”
童磨没有问“那父母呢”,小走几步扑过来,抱住了真知子的腿:“那姐姐以后就和童磨住一起吧,姐姐生得漂亮,童磨喜欢姐姐——”
天呐。
真知子短却地忘记了之前的鲜血和碎骨,心里盈满了暖暖的情绪。
她微微笑了,笑靥如花。
“姐姐也喜欢童磨。”她抱住童磨,转了个圈。
教主呆住了,回过神来掩饰般咳嗽两声:“真知子力气很大啊,明明还是个小孩子。”
作为神子,就算是和父母一起吃饭,童磨的座位也用软垫垫得高高的,为方便他在主位上坐着能够得到桌子。
他哼哧着想要坐上去,试了两次却都没成功。
望着陷入垫子里的儿子,教主夫人叹了口气,刚想去扶他,就见一旁的真知子先一步上前,弯腰抱起童磨,踮了踮脚,将他放在了垫子上。
“谢谢姐姐。”小时候的童磨声音也是软糯糯的。
“嗯。”真知子格外吃这软萌的一套,笑的时候甚至背过双手,全然是小孩子的模样。
教主夫妇对教内事务十分上心,用餐时也一直在讨论这些,什么后藤家夫人明天要来参拜,需要打扫后院最大的房间;菊池小姐的病最近有所好转,得请她再捐几笔善款,神明才能继续保佑她;野原家的家主据说刚从京都归来,传信说有两位朋友也想来参拜神子……
真知子原本还在努力听他们说话,然而半天都没听到自己也学过的佛法相关内容,只好专注餐桌饭食,很快便用完了。
然而同样是小孩子的童磨却还在磨蹭。
他虽然也没听大人讲话,却也没有认真吃饭,手上的饭团半天连一半都没吃完。真知子微微起身探头,见他面前的味增汤也是满的。
“那个——”似是留意到了真知子的目光,童磨伸出没拿饭团的那只手,指了指真知子面前的盘子。
那是一碟红豆大福。
真知子指了指甜点:“这个吗?”
童磨点头:“嗯嗯。”
她端起大福绕过教主夫人身后,放到童磨面前的桌子上。
童磨立马扔掉手里的食物,一次撷起两个大福便往嘴里塞。
真知子连忙给他倒水:“别急呀,小心噎住了。”
童磨笑嘻嘻地鼓动腮帮子,边吃边说:“才不会,姐姐也尝一尝。”说着又捏起一个,直接送到了真知子嘴边。
真知子没有拒绝,口中含着大福,又去捡刚刚童磨扔掉的半个饭团。
饭团已经冷掉了,怪不得童磨越吃越慢。
她一边去拍饭团上的灰尘,一边说:“不可以浪费粮食哦。”
童磨还在吃点心,看向真知子的目光带着一丝困惑。
“这里有没有养动物呢?鸡鸭鹅之类的?”
童磨摇了摇头:“只有一条狗,在前院。”
“嗯,那待会儿拿给它吃吧。”真知子道,“以后童磨有不想吃的东西,放在盘子里就好,这样就可以留给想吃的人吃了。”
“姐姐,我还要吃那个——”童磨又指向另一盘够不着的食物,是天妇罗炸虾。
“炸虾的话,晚上最好少吃点,对身体不好的。”这次真知子没有整盘端给他,而是拿起童磨的碗筷,走过去夹了几个。
童磨接过炸虾,就把手上吃了一半的大福放在了盘子里:“大福我吃不下了。”
真知子拿过童磨的盘子:“对,就是这样——大人是不会在意小孩子吃过的东西的。”说罢她以身作则,吃掉了那半只大福。
——
“我吃饱了,父亲母亲慢用。”童磨侧过身,扭动着下了垫子。
教主夫妇刚争执到一处,双方都有些激动,教主甚至砸碎了一个瓷碗。
真知子吓了一跳,童磨却淡定地绕开地上的碎瓷片,拉住了她的手:“走吧姐姐,我带你去喂狗。”
“好……”真知子向教主夫妇鞠礼告退,教主收住怒火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夜间起了风,廊檐下的风铃被吹得叮当作响。童磨不让教徒跟着,只牵着真知子的手,另一边拿着自己那半个饭团。
“教主和夫人经常吵架吗?”真知子问。
童磨点点头,却没有接这个话题:“前院的狗是一只柴犬,但是不怎么听话,总是冲路过的人叫。”
“是么——”真知子应道,低头看见了童磨一直光着的脚。
她停住脚步:“地板很凉,童磨的脚不冷吗?”
童磨顺着蜷了蜷脚趾,抬起一只脚轻轻踩在了真知子的木屐上。他昂起圆圆的脸蛋:“姐姐,冷不冷?”
真知子呼了口气,蹲下身来,又一次将童磨抱了起来:“冷,你把鞋子落哪里了?卧室吗?”
童磨双手环住真知子的脖子,用脸蛋去蹭对方的脸,笑道:“那种事情我也不知道了。”
真的太可爱了,不愧是神明的孩子。
真知子抱着童磨往上托了托:“那好吧,等会儿找教徒给你拿一双。前院是往这边吧,走——”
往前院走人就渐渐多起来了,路过的几波教徒看见真知子一个小孩子,抱着童磨一个更小的孩子,都担心地上前询问要接过童磨。
这可是教里的神子啊,要是不小心摔着了,神明可是要降罪的。
但是不等真知子开口,童磨就扭来扭去以示抗议。他紧紧圈住真知子的脖子,真知子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她连忙调整姿势防止童磨掉下来,始终将男孩托得稳稳的。
“请别担心,我力气很大,不会摔着神子的。”
或许是真知子的动作证明了她确有能力抱稳神子,又或是教徒们都不愿忤逆神子,大家都不坚持了。
可童磨却似乎不高兴了。
真知子是在喂狗的时候发现的。
她们见到了被拴起来的狗,真知子让童磨把饭团丢近点。
然后这个熊孩子便泄愤一般,啪嗒一声把饭团丢在了狗的头上。
……
柴犬莫名遭到攻击,而那半个饭团还黏在了它头上,晃不下来,愤怒的它连连犬吠,如果不是被拴住了,一定会冲上来咬人。
罪魁祸首却将头埋在真知子的肩上,坚决不抬头看她。
真知子看不懂这操作,但首先要做的是解救无辜遭难的柴犬。
“你先下来好吗?”她抖了抖抱着的孩子。
“不要。”对方拒绝得很果断。
真知子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将童磨放在了院内的一张石桌上,然后试图掰开他的手。“在这里等我一下,就一会儿好吗?”
他又听话放开了,目光却仍盯着真知子。
真知子从围墙下种着的竹子上折下一段,隔着距离把柴犬头顶的饭团戳了下去。
柴犬的注意力转移到饭团上,不再汪汪叫唤了。
真知子把竹条插回墙角,拍了拍手,走回石桌前,十分守信地重新抱起童磨。
“怎么突然发脾气?”
童磨垂着睫毛,专注于玩真知子的头发,没有回答。
下次他再生气,自己可能就知道原因了。
真知子没有执着让童磨开口,她又问:“那我们先去找鞋子吧,你的卧室在哪里呢,这总要告诉姐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