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拨开一簇灌丛,眼前豁然开朗。刹那间,緑还以为误闯了仙境。那如梦似幻的良辰美景差点令她忘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临近中秋的夜空月明星稀,辽阔澄澈的黑幕之下,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正是芦花盛放的季节,淡白的蓬松花絮沾着月光、随风飘散。月夜下涌动的“白雪之海”颇具扑朔迷离的美感,然而站在高处能够看到,“海”的中心是一座半遮半掩于薄雾之后的宅邸。雾气“识趣”地只环绕在宅邸周围。
苍苍茫茫的芦苇荡边藏着一条小船。緑今晚的任务是一个人勘察此地,探查些情报,并不需要亲自斩鬼。除非她立即长对翅膀飞过去,不然只能划这条船深入芦苇荡中心。緑叹了口气,勘察任务不是什么轻松活,需要事前勘察说明对方实力定然不俗。正大光明划船进去可不是什么好点子。她瞟了一眼肩上的冈,善于察言观色的冈敏锐地撤退了:“我只负责传令,不懂勘察。”
緑轻哼一声,认命地去解开拴船的粗绳。从没划过船的她手忙脚乱了一番才勉强学会摇橹,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遇见打不过的鬼,不然以她这划船技术连逃跑都来不及。
她咬紧牙关,每摇一次橹都极其小心,希望动静不算太大。这般慎重地航行了大约十几分钟后,芦苇荡中露出了矗立着宅邸的沙洲。緑不再前进,伸长脖子观望。不同于当下常见的住宅,那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宅子。雾气弥漫到水面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令她寒毛直竖。此地不宜久留,她不仅可以肯定宅邸确实有鬼,冥冥之中还有种自己不是它的对手的预感。她握着橹,边倒划边侧着身子密切关注着风吹草动。
“哪来的老鼠?”一个冷峻低沉的声音在船尾响起。緑悚然回首,前所未见的生物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落在船尾。另一端的船首被压得高高抬起,猛烈的晃动中緑勉强站稳脚跟,试图去抓刀柄。
“不错。”它说了第二句话,骤然拉近了距离,紧接着一股浓烟喷到緑的脸上,定格住她惊恐的神情。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看清了映在左眼深处的文字。
下叁。
(二)
紧贴于脸颊上之物传来的触感,是榻榻米。逐渐恢复意识的緑慢慢睁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的。清冷的月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微微照亮了室内一小片地方。緑就躺在这片月光里,刚要坐起来才感觉脖子的异常。一摸,领口的扣子被解开了,裸露的脖颈被系上了一条滑溜溜的丝带。
“感谢你的父母吧。”下弦之三的声音从障子那边传来,“他们送给你一副好皮囊。”
灯火将它那团巨大的身影映在糊纸上。黑影时不时慵懒地抬手,吸一口手中的长烟管,轻吐着烟雾。虽说鬼不是人类,但鬼基本都是人形,然而下弦之三完全是一副非人的模样——漆黑浓密、油光滑亮的皮毛,覆盖在一颗神似狼的头颅上。直接形容它像一匹会直立和穿衣的狼更恰当。緑刚才在船上就看清了它的模样,除了船晃动的缘故,还有因为一时的惊诧才会满是破绽,轻易就被擒拿了。
緑警惕地摸索腰部,果不其然,原来别着日轮刀的地方空落落。没了日轮刀更不能轻举妄动,“你要做什么?”她厉声问道,尽管心慌得砰砰乱跳,声音却没有抖。
鬼拉开障子走进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懒洋洋地答:“我还是第一次捉鬼杀队的人来养。驯服你的过程一定很有趣。”
养?驯服?是我理解的那个“驯服”吗?它把我当什么了?緑尚未没反应过来,下弦三的利爪勾住了她颈上的丝带,迫使她不得不仰视它。它弯腰俯身,如蛇吐信子般阴森地低语:“不要尝试逃出这里,不然你会被勒死。也不必有解开这条丝带的念头,都是徒劳。”说罢,松开了她。
事已至此,緑懊丧不已。所幸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如今只能等待同僚救援了。在那之前,得先继续收集情报,说不定还有能派上用场的机会。下弦之三呼唤了一声:“悦姬!”,随即一阵衣摆簌簌的声音由远及近,另一扇障子被拉开,来者恭恭敬敬地跪在门外。
“大人有何吩咐?”
“把她这身不伦不类的衣服换掉。穿挂在西厢房里振袖吧,颜色你自己定。”
“是。”
悦姬是人类,同时也是下弦之三的“宠物”。她端着一盏灯,领緑去往西厢房。她白皙的脖颈同样系了丝带。这鬼大约是有收集容颜姣好之人的怪癖,緑心想。
跃动的烛光映在悦姬妩媚柔美的脸庞上。她身穿华丽灿烂的红叶袭唐衣,乌黑柔润的秀发瀑布般流淌至脚踝,容颜楚楚可怜,神态沉静端庄,活脱脱就是一位从描绘平安时代的画卷上走下来的古典美人。緑盯得眼睛都直了,不光是外貌,她的谈吐和姿态,这座宅子的构造和摆设,以及弥漫在宅邸内淡薄的烟雾,无处不营造着一种梦幻而不真切的氛围。
还有妖怪似的鬼。一切都像志怪传说成真了一样。
或者说,很像一场梦。
拉开西厢房的障子,映入眼帘的是挂满屋的珠衣之山。悦姬穿梭于其中,选定了一件花浅葱色的大振袖后,转头在琳琅满目的腰带等配件中左右为难。
“悦姬也是被抓来的吧?你愿不愿意同我联手,一起离开这里?”緑试探地小声问。她正半跪在緑的身前,替她勒紧着物的腰带,听到这话抬起了头。緑才发现,当悦姬的双瞳少了盈盈烛光的点缀,是那样漆黑幽邃,宛如深不见底的洞穴,只有阵阵寒风吹出。
“请注意你的言辞。”她语气冰冷地说,“若你敢对大人行不利之事,那便是与我为敌。”
緑大为震撼,惊愕之余不免感到困惑,难道悦姬和健次爷爷一样,同鬼有非同一般的情分不成?有情分还用得着系丝带?
“为什么你会站在它那边?”
悦姬没有立即回答,繁琐的穿衣工作已经完成。她绕到緑身后,将其簪子拔下,给她重新挽了一个发髻,插上垂着穗子的头饰。打扮完緑之后,她一反此前的冰冷,用一种甜腻的语调轻柔地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那是一位值得我敬慕的大人。在这里的岁月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裹了一身厚重服饰的緑还是不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甚好。”下弦之三微微点头以示满意,“花浅葱色和她的琥珀眼很般配,你选的不错。”悦姬低头微笑,一脸娇羞。要不是亲眼所见,緑绝对不信有女子会对这样的鬼送去含情脉脉的眼神,暗自感慨活久了什么都可能见到。
“我名为悟,你的名字?”这个名字跟百鬼夜行中的那个热衷于玩弄人心的妖怪一样,它也是一身黑毛,真是有意思的巧合。緑发觉自己似乎不那么紧张了,竟然还觉得其他事情有趣。
“明日緑。”她才不要像悦姬一样毕恭毕敬。近乎无礼的态度惹得一边的悦姬用折扇半掩面,不快地睨视她。
悟没有不满,它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緑,“我要给你起一个新名字。”
“我已经有名字了。”
“葵。从今以后,你就叫葵姬。”灵感一闪的悟突然一拍掌,无视她的抗议,“我看人可是很准的。你是个如向日葵一样的人,担得起这名。”
緑不认新名字。
不认也得认。
悟只把緑当作一只有脾气的狗,它认为这样更有意思。拥有新宠物令它鬼颜大悦,它命緑坐到它身边,緑非常不愿理睬。转念一想,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能苟多久是多久。百般不情愿地拖着小步子挪过去,谁知一坐下,悟就将她揽到怀里,抚摸她的脸。她吓得眼睛都瞪圆了,浑身僵硬,使出全力才勉强憋住了跳起来指着它的鼻子大骂做鬼也不可以耍流氓的冲动,忍气吞声地被挠下巴。
悦姬的眼神比悟还要像恶鬼。
天啊,心情苦涩的緑默默祈祷:冈啊,快点带人来救我吧,跟这两个不正常的家伙待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煎熬啊。
“葵姬,请你去河边打一桶水,我要准备早膳了。”
外面快天亮了,所以悦姬用挡雨板将廊檐严严实实地围起来,让室内保持昏暗。她脱下了华丽的红叶袭唐衣,只穿着便于干活的长袴和小袖,递给緑一只木桶。緑没有马上接下,而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丝带。悟曾警告她离开这里会被勒死,不过现在是白天,通常血鬼术会在阳光下失效,不知丝带是否还会发挥作用?
悦姬看出她的顾虑,“宅邸里没有水井。不去河边打水的话,我们都没有饭吃。”
緑倾向于血鬼术在阳光下无效的结论,没准是个离开的机会。她接过水桶,伸手想打开一扇挡雨板,悟威严的声音从里间响起:
“悦姬!”
悦姬仿佛被雷劈中一般,“咚”地跪下,额头紧贴在地板上。悟随着烟雾无声无息降临,“你,去河边打水吧。”它示意緑把桶给悦姬。
悦姬瑟瑟发抖,泪水涟涟的模样惹人怜爱。她哀恳地乞求:“在下知错了……在下不敢了!大人,悦姬已经陪伴您一年了呀!”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她能感觉到悟的眼神没有怒火,只有厌倦与嘲弄,对悦姬的哀求不为所动。
“现在。”它又重复了一次命令。它释放着不容反抗的威压,逼迫悦姬行动。悦姬像只饱受摧残的小鸟,双手颤抖着打开挡雨板,绝望无助地瞥了一眼緑,缓缓地走了出去,走进刺眼的秋日阳光中。如緑所料,丝带一照到阳光就烧了起来。
连带着她身上的衣物一同燃烧。
她在地上疯狂打滚,想要扑灭身上的火。悟看到緑跳起来拆门要丢过去替她挡住阳光,便又往她脸上吹了一口烟,让緑全身动弹不得,只能跪在原地目睹一切继续,目睹悦姬最后的挣扎,目睹她被烈火紧拥而亡。
“燃烧的女子……太美了……悦姬,你最后拼命努力的模样比你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美!多么脆弱的人类,我不过是想稍微惩罚一下你,你就承受不住了。可怜的孩子。不过你却让我欣赏到难得的东西,不愧为‘悦’这名字!”
緑难以置信地回望说出这番话的悟。它凝然伫立在烟雾氤氲的阴影里,欣赏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流露出几乎快哭出来的狂喜与陶醉。或许是吸入太多血鬼术的烟雾,一股叫人直犯恶心的眩晕涌上来,原想要怒斥悟的緑又昏昏沉沉睡去。
(三)
大概睡了大半天。
“你亲眼看见走出这房子的后果,还对我的做法不满?”緑尚未睁开眼睛,就听见悟的声音。他看见她的眼珠在眼皮下转来转去,就知道她要醒了。
“宅子里有水井,但她没有告诉你,还想让你走出去。”悟冷笑道。緑已经不记得自己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有多少次感到惊讶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什么了?”
“哈哈,”悟冷笑了两声,“人不可貌相,悦姬就是这一点最有趣。外表柔弱无助,心肠可不是一般的歹毒。当她发现我是鬼,还请我把她的家人吃掉。深渊一样的女子,是吧?”
如果悟没有撒谎,那也太恐怖了。“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让我出去。”緑说。
“她已经说过她敬慕我了,你不懂嫉妒吗?你的存在本身就很碍眼。她可以在事后告诉我,你是想逃出去。”悟漫不经心地敲了敲烟管。
“就……这?”緑突然想通了另一件事:宅邸里环绕的烟雾应该有监视与监听的功能,不光是宅邸内,夜间外部的烟雾同样可以监控。怪不得昨晚它能察觉到緑靠近沙洲。烟雾弥漫之处,无人可藏身。
“人是无可救药的,但人确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悦姬从最初的害怕,到现在对我死心塌地,这个转变不是很好玩吗?这就是我驯养宠物的乐趣所在。”得意洋洋的悟又马上变脸,变得冷若冰霜,“终究还是无可救药。这种内心险恶的人,看久了也会生厌,还是早点处理掉算了,反正我也有新的了。”
五十步笑百步,能从折磨生灵中得到快乐,你的心也很冷酷,可緑不敢吱声。她翻了个身,不想看见悟,却发现它给她盖的是悦姬穿过的红叶袭唐衣。她对这件唐衣有几分膈应,便一把掀开,坐了起来。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虽然觉得很可笑,但她还是开口问鬼:“有吃的吗?”
“有啊,悦姬我还没吃完,你要来点吗?”它开了一个地狱级别的玩笑。緑满脸嫌恶瞪它,它反而放声大笑,“厨房有人类的食物,自己去找吧。快点吃,吃完我给你洗头。你的发质真差,毛毛燥燥的。摸起来一点都不舒服。”在她昏睡的时候,它解散了她的头发,薅得乱七八糟还嫌手感不好。
接下来不管再发生什么,緑应该都不会诧异了。
悟真的要给她洗头。
还不是緑平时随便搓洗一下、清水冲干净就算了事的洗法。它准备了潘汁和山茶花油,以及各种瓶瓶罐罐和梳子。不厌其烦地替她一再清洗,手法轻柔娴熟地按摩、梳头。过程漫长,緑无聊得犯困,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瞥见鬼似乎没在意,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哈欠连连了。长着狼头的鬼倒是乐在其中。
不知道鬼是不是像人一样都有爱好,如果是,那悟一定算非常奇葩的一类。它不仅喜欢驯化人类,还非常享受精心照料大活人的感觉,就像小女孩摆弄心爱的布娃娃。
鬼与猎鬼人,从互相捕猎的关系变成了主人与宠物的关系,此刻气氛祥和得十分诡异。
“这是我的小秘密。”悟有几分炫耀之意,“谁也不知道我在养宠物,就连大人也不知道。不然,大人肯定会因为我玩食物而惩罚我的。”
它提及的大人,定然是鬼舞辻无惨了。已经到了最后一步,用厚毛巾给头发吸过水后,它开始抹山茶花油。抹着抹着,它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之后命緑收拾完东西后去搬来一个绘着精美图案的陶瓷火盆,把头发烘干,自己又消失了。
緑当然不会乖乖听话。她抓住这个机会,地毯式搜索了一遍整座宅邸,还是没找到日轮刀,也没发现更多有用的情报。她失望地回到有火盆的房间,老实本分地等头发干。
这里没有时钟,挡雨板的缝隙告诉她外面已是满天星辰。她边拆挡板——好让新鲜的空气进来——边紧缩眉头思索:不能贸然逃出去,要对付身为十二鬼月之一的悟,肯定需要柱的出动。总部注意到了吗?会有柱来吗?如果悟不死,她不知道会被困到猴年马月,更大的可能是哪天他就厌倦了,杀了她取乐。在此之前,要怎么做才能顺遂它的心意?这家伙喜怒无常,估计连悦姬也难以时时准确揣度它的心思,更别提自己了。
可是,不管悟想把她“驯”成什么样,她都不想如它所愿。她只想做自己,只想遵循自己的本心。她决定无论悟说什么,都要保持清醒,不随意听信,稳住自己的精神,可不要扭曲成悦姬那样。
她马上迎来了首个挑战。
悟回到宅邸,还拖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緑怔住了,仿佛全身血液停止流动。
是鬼杀队的人,已经不再呼吸。
“今晚的老鼠格外多啊,一共来了九只,全都死了。我选了个闻起来最香的。瞧瞧,认识吗?”它把队员整个儿丢到她面前。那张陌生且年轻的面孔并无痛苦,只有凝固的愕然。
“不许碰他!”她不假思索地动起来,身体自动护住了同伴。
“噢呀,我忘了你还没见过我吃饭。没关系,从现在开始习惯吧,悦姬后来都习以为常了,你也会的。”它不由分说地要她让开,“死都死了,你护着也没用。”
“不准在我面前吃人!”她的声音第一次发抖。
“那我换个房间?”它揶揄道。緑死死抱着人不撒手。虽然她不认识这个人,可她一想到他会被啃食,胃里就一阵猛烈的翻腾。但这样做有意义吗?
“这样做有意义吗?”悟说出了緑的想法,她毛骨悚然。
“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对他……”
“你啊,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悟眯起了眼,“今天你在厨房吃饭,怎么不见你心疼碟子里的鱼?你吃鱼跟我吃人,有区别吗?你要是活在野外就会懂,吃和被吃,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抱怨的事。念在你是第一次的份上,我体谅你,下次不准再闹了。”它又往她脸上吹了一口烟雾。
“睡吧。”
緑一见它张嘴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立即屏住呼吸,但迟了,还是吸入了足以让身体使不上劲的微量。她眼睁睁地望着同伴被拖进另一个房间,体会无能为力的沉重,体会获救的希望还没升起就破灭。而悟的话语,轻飘飘地落进她的心里。
鬼吃人,人吃鱼,一样吗?
不一样吗?
她从没思考过这些问题。
(四)
“衣裳都脏了。去西厢房换一件山吹色的。”刚享用完晚餐的悟,自己嘴角还沾着不少血,反而看緑的衣服不顺眼。
緑缄默无言地退出房间,不愿和这黑毛怪有更多交流。理智与情感在脑海中强烈冲突,形成矛盾的激荡。理智要求她尽可能顺从悟的命令,使之欢颜;情感则坚决拒绝,不仅是生理上对鬼的厌恶,还有出于自我意识的本能的捍卫——捍卫意志的独立性。
冲突的结果是相互妥协。她将自己关在西厢房里,但没有去找什么山吹色的衣服。她脱掉华而不实的着物,只穿着长襦绊,抱着膝盖枯坐在数不清的华服美裳之中。
既然逃不走,那就尽可能不和它待在一起。
肚子又开始叫唤了。她从衣架上拉下一件紫苑色的振袖,充当被单。睡吧,睡了就忘记饥饿了。
她梦见回到了小时候。被关在壁橱里,目睹鬼吃掉了人贩麻子脸,然后小林拉开了那扇门,说,怎么还藏了个小鬼。
“你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
惊醒的瞬间以为梦是现实,但那不是小林的声音。緑很失望,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安心感像肥皂泡一样破碎了。
好想师父,好想出去,好想阳光。没有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里的人,不会懂能在晴朗的天空下自由生活有多可贵。
好想哭。
自尊心却不允许她当着眼前的狼头鬼落泪。
她只能虚张声势地说:“我乐意在这睡觉,关你什么事。”
“天要亮了,去把挡雨板装起来。吃完饭后来我房间。”悟漠然地越过她,离开了西厢房,走进了更深更暗的里间。
“葵姬有何特长?”
“……我只会猎鬼。”
“这不算,何况你还是个不怎么样的猎鬼人。”悟轻蔑地笑了笑,“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学点东西吧,别做上不了台面的女子。将棋会吗?”
“没下过。”
“连将棋都没玩过,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无妨,我可以教你。一旦学会了将棋,会成为你一生的乐趣的。”它从壁橱里拿出棋盘和棋子。緑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看它有条不紊地摆放棋子。
“所谓将棋,就是移动八种性格迥异的棋子,来俘获对方王将的游戏。”想不到悟是个不错的老师,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了棋子的功能和规则,緑一听便懂。不过她眼下缺少下棋的闲情逸致,头几局输得一塌糊涂。
悟赢得毫无成就感。她的心不在焉一目了然,它不强求她“给我认真一点”。棋子摆回原位,重新开始新一局。
“此时若不全力以赴,还谈何打败我?”下先手的悟落了一枚步后说,“不就是怕被我影响吗?你的意志力没你想的那么强啊。完全感觉不到你在努力。”
緑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会变得萎靡不振。对悟这样变化无常的对手,更不能一被打击就暴露出脆弱。她逼迫自己认真应战。渐渐的,她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双方每落一子都要试着推测未来的走向和局面。悟是经验丰富的棋手,攻守灵活的全能手,被打得惨不忍睹的总是她,但她不甘心退缩,拼命地维持战线。
并且向它学习。
緑发觉自己无意中在学习和模仿悟这件事,无异于在脑海里引爆了一枚炸弹。
她所有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变化都逃不过悟的眼睛。就是这个!它要看到她生龙活虎地对抗,要看到她潜移默化的成长。它沉浸其中,心醉神迷。看透年仅十六岁的少女轻而易举,它不需要会读心术,她的想法自动会展露在棋盘上。再进一步打开她仍处于闭塞的“眼界”吧,它想。
緑又要输了。有一堵无形的高墙挡在面前,怎么努力都不能触碰到核心。结局注定了,每走一步只是更加明晰了最后的败局。就算事先知道这场寂静而猛烈的厮杀要失败,她也硬着头皮走下去,直到自己的王将被俘。
“果然,我们是相反的类型。”悟有感而发。緑不解其意,身为弱势一方,不站在同一高度自然不能理解。
“什么类型?”
悟没有回答,这次吃掉了緑的王将后,它不着急重新开局。把棋子摆回刚刚某一时段的局面,“从这里开始,你就错了。气势不错,可惜思虑不足。”
緑累了,连着下了几个钟,疲劳的大脑表示抗议,拒绝思考和将棋有关的东西。她歪着头,冷不防地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下将棋的?”
“……太久远了,不记得了。”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鬼呢?人是怎么变成鬼的?”她对这类问题好奇已久了。
这类问题牵涉到无惨的秘密,悟不能说。它低头望着棋盘,望着各司其职的棋子,轻轻地开口:
“棋子一存在即能获得存在的意义,不会改变。但人不同。人置身于社会的约束之下,很容易变得扭曲或者受到伤害;置身于自然天地之间更是孤弱。这样生于世的悲哀是多么根深蒂固啊,如何才能活得幸福一点?我困扰许久才领悟,原来根除它的唯一方法是除掉能够感受到这份悲哀的——身为人类的自己。有趣的是,当我不再是人类后,当我和人类有了距离后,当我终于是我自己后,世界开始变得和谐美好,竟然能让我开始喜欢人类了。”
这番话对緑来说太深奥了,“那做鬼就很好么?”她懵懵地问。
“做鬼不好么?人类是一个恶劣的群体,内心永远有着不可遏制的阴险诡诈倾向。人的恶意比深渊还要幽邃,残害同类的智慧连鬼都望尘莫及。身披绸缎的大人物嘴皮子轻轻翻几下,就能让数不清的人死去。言语、财富、权力,这些东西杀起人来比利刃还好用呢,甚至能让人生不如死。若是终有一死,我也不要以人类之躯死去,多亏那位至高无上的大人实现了这渺小的心愿,让我得以解脱。”
悟深深厌恶着身为人类的自己,不惜要做鬼,做了鬼也不维持人形,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緑不懂,她并不觉得做人有什么不好,并且她想不出任何可以让自己做鬼的理由。永生对她没有多大诱惑力。她思忖了一会才说:“你说人心有恶的倾向,这点不能否认,可是也有很多人为此提倡善。有恶的存在,但也有反对恶、反对堕落的道德和伦理,不是吗?”
“哈!这才是更糟糕的!仁义礼智信的规范,只是工具罢了,是伪善,也就是粉饰。不仅不能从根本消除人心之恶,反而会扩张这种黑暗,让它更深刻。智谋深沉的贼甚至会利用道德规范来唬弄世人,谋求更大的利益。”
看着緑一头雾水的天真样子,它眨了眨眼睛继续说:“最直白的例子,忠君爱国这套说辞,挑拨了多少是非?从古至今,利用它的有心人一直存在。过去有,现在有,将来哪怕变个模样,还是会有。你要不要和我打赌?”
緑多少能理解它的意思了,但它对仁义礼智信的评价对她冲击很大。她打了一个寒战,“可是……提倡仁义礼智信,不就是教人怎么做好人吗?”
“教你怎么做好人,是表面功夫。”既然不下棋了,它便摆弄着烟草盆,准备抽烟。緑觉得它想法极端,细想一下并非全无道理。它把道德理论说成这样,恰恰反映了它对某种对象的深刻的失望,具体来说是什么对象呢……
悟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吞云吐雾,蓦地想起了什么。
“曾有猎鬼人说鬼可悲又空虚,呵,典型的人类的傲慢和偏见。此时,我们能够从完全不同的意义来理解生命,何悲之有?何虚之有?依我看,可悲的是你们吧,朝生暮死,却无法停止地去追求转瞬即逝、难以把握的外物,为此心神不定、忧虑不安,受奴役而不知,受折磨而不觉,终生碌碌。邻国古代的那位庄子说得好啊,‘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乎!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为了复仇的猎鬼者更空虚,最为无聊。”
“无缘无故失去心爱之人的痛非常人所能忍受,怎么能说无聊!”緑反对,不过没有否认空虚这一点。
悟用充满深意的眼神凝视着她,嘲弄道:“能这么想,说明你在无知无觉中过得挺幸福。说无聊,是因为没有意义。你知道‘游于羿之彀中’吗?”
緑摇头。
“羿是上古传说中的神射手,彀中是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这句话是说,我们都活在神射手的射程内,有没有被射中,跟我们自己无关,都是‘命’。就算不合理,你也无从抗拒,‘命’是冷酷无情的。一个人被鬼吃了,鬼要负全责吗?那谁来为鬼的存在负责?鬼一开始,不也是人类吗?”
緑刚想说,难道不是鬼舞辻无惨来负责吗?转念一想,先放一边。她细细地给悟讲述了一遍健次兄弟的故事。说完,她补充了一句:“依照你的意思,谁来负责?”
“这不就是一个再恰当不过的例子吗!”悟拊掌大笑,“兄长不变成鬼,生活就难以为继;你们不杀了他,会有更多人死去;你们杀了他,会让老人孤苦无依。这些交织在一起的悲剧,去找谁讨要合理的解释?根源出在个体上吗?根源在于社会呀!这位兄长承担了不该由他自己一个人负责的苦难,没有理由,于是他就在这没有理由的苦难中被毁灭了。这种混沌的黑暗就是‘命’,谁都有可能遭遇,没有降临到你身上说明你只不过暂时幸运。当你意识到这一系列因果最终是残忍的无理由,你还觉得复仇有意义吗?不过大部分人类都是只顾眼前的生物,意识不到这一层。”
緑哑口无言,在沉默的思考中任由光阴流逝。反复咀嚼它说的话,朦朦胧胧能体会到一点意思,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这份激进的戏谑内藏着的深沉的苍凉与悲哀。她还是太年轻了,那话里蕴含的道理说不定需要她花费许多年去消化。回忆第一晚至今的点点滴滴,串联起所有的细节后,她顿悟了。她结结巴巴地脱口而出刚成形的猜测:
“你……虽然拿人类游戏取乐,冷眼旁观,嬉笑怒骂,其实比谁都还要认真,还要愤怒,还要理解人类的痛苦。之所以对人这么绝望与痛恨,也许是因为在你曾是人类的时候,或者现在可能也还爱着……”
话未说完,悟挥掌要猛抽她一耳光。緑反应迅速,果断后仰避开,可没能防住随即踹向她腹部的一脚。她撞破了一扇门,肋骨没准被踢断了。跟悦姬的下场比起来,这处罚已经算是很温和。
“不许议论我。”它怒气冲冲地说了这句话后消失在烟雾里。
緑警惕它的动向,等它走了才捂着肚子缩成一团。
痛死了,怎么突然发神经?八成是恼羞成怒了,它没有自知之明的吗?
(五)
緑忍痛给自己烧饭。厨房里的食材不多了,平时不知是谁会去采购?难道要去求悟?还有那些放置在西厢房的衣服首饰,她也纳闷已久了。悟口口声声讨厌人类,还不是会和宠物以外的人类打交道。
她趴在挡雨板的缝隙中向外窥看,应该已经是午后了,可能是下午三四点。磨磨蹭蹭地料理完,天色又暗下来。
“葵姬!葵姬!”又来了,真不想理会。
“把挡雨板拆掉。”没完没了的。
拆完所有板子后,才能观赏到圆月皎洁,星月交辉,纯白的芦花海温柔起伏的美景。将竹帘卷上去,从室内看出去,户外的景色如画卷一般。
“今天是八月十五,赏月夜。”现在的悟好像恢复了平和,“若是悦姬还在,就能让她弹琴了。她的琴技可是相当精湛啊。”
“你还记得人类的风雅啊。”緑揶揄。悟抬手,示意她安静。它起身走出去。怎么?它还要对月亮嚎两嗓子么?緑的预判落空了,它只是冲着芦苇荡大声说:
“今日花朝月夕,难为你还要潜在那。真是对这明月的辜负。”
“啊啦啊啦,失礼了。”芦苇荡那边响起一个悦耳动听的女声。下一刻,声音的主人轻盈地穿越薄雾,袅袅显身。是一个长发飘飘,身披蝴蝶纹羽织的鬼杀队剑士。见到狼头的悟和安然坐在一旁的緑的那一刻,她脸上闪过一丝纳罕,随即恢复冷静。
“冒昧来访,还请多多包涵。我是鬼杀队的花柱,蝴蝶香奈惠。”女孩礼数周全地自报姓名。那秀丽的身姿和温婉的微笑,都和这良夜十分般配。
除了她手中杀气腾腾的长刀。
香奈惠和悟散发着针锋相对的气场,压迫得角落里的緑噤若寒蝉。这就是柱和十二鬼月的气魄吗?
“敢问先生,我队前日失联了一名队员,昨日牺牲了九名队员,全是先生所为吗?”
“是又如何?”悟淡定地摆了摆手,“葵姬,退下。”
緑有话想对香奈惠说,还没发出声音,脖颈的丝带突然收紧。悟这是在逼她离开。她一手使劲扯着越缚越紧的丝带,跌跌撞撞地拉开里间的障子,另外一只手高举着向香奈惠比划鬼杀队内部通用的暗号手势:“小心呼吸。”
临走前,她最后听见香奈惠充满遗憾地说:“请不要对她那么粗暴,还以为先生能和人类好好相处呢。抱歉扫了先生的雅兴,我必须得取你的性命了。”
直到緑服从命令退到里间,缩紧的丝带才慢慢恢复宽松。她跪在地上剧烈咳嗽干呕,每咳一下,胸腔都用力收缩,牵扯到肋骨疼起来。逐渐平复下来后,起身小跑奔向西厢房。她的鬼杀队队服在那,得快点换回来。悦姬的经历告诉她,不光是丝带,连西厢房的和服一定都被施了血鬼术,所以一晒太阳就烧起来,还不能肯定衣服没有其他作用。
緑太过着急,以至于动作有些慌乱。她急急忙忙穿好队服,还没想好下一步的对策。不远处的屋顶传来瓦片连连爆裂的声响,他们正打得不可开交。悟要应付柱,应当顾不上管她,她要抓住这个机会脱身,最棘手的还是丝带。不能用阳光烧的话,那就得拿日轮刀来割了,再不然只能等施术的鬼——也就是悟死了。
手头没有日轮刀就无法战斗,过去也是添乱。她扯着丝带不知如何是好。找个角落躲起来等待花柱胜利?不,就怕万一……最坏的结果是花柱不敌悟,那样一来就无法终结被囚禁的生活了。难不成真的只有找个角落躲起来等花柱胜利这个办法吗?说不定这是她唯一的出逃机会了。
她离开西厢房,避到南边的廊檐下。忽然,芦花海中一个隐隐闪光的东西抓住了她的视线。花柱施展剑技的刃风余波,竟还能割断芦苇。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倒了一小片,因而露出了藏在其中的秘密——一把插在土中的半截日轮刀。不是她的那把,大概属于昨夜战死的那九个剑士之一。
那把断刀距离緑仅仅大约十五米,在月光下闪着凄冷的寒光。十五米!倘若踏出宅子过去拔刀,是她先被勒死还是丝带先断呢?
去还是不去,这是关于生死和自由的问题。
死、自由、死、自由……两种念头在脑海里疯狂旋转,正如屋顶上难解难分的战况。她几乎要将那把断刀盯出洞来。最终对自由的渴望战胜了恐惧,她仿佛无意识地动起来,跃出了廊檐的瞬间,悟凶狠威严的声音在脑海里轰鸣:“葵姬,你敢忤逆我!”
“不,谁也不能束缚……我!”她艰难地挤出这句话,因为丝带已经深深嵌入皮肉里。脸色憋得通红,呼吸极其困难,步履蹒跚,所有的渴望都凝聚到拼命前伸的指尖,全力去够日轮刀。只差两步、只差一步……
她抓到了!
大脑缺血导致眼冒金星,视线模糊。马上……马上就要解脱了!虚脱的双臂颤巍巍地举起刀,割断了丝带。但没把握好力道,还划伤了颈部的皮肤。緑捂着伤口狂咳,大口呼吸清新的空气,来自胸腔的痛楚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同样猛烈。
她按着后颈偏过头,望向屋顶的刹那,一颗墨黑的狼首在空中飞跃,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她面前。
緑和悟四目相对。在他们的目光仅仅交会的那短暂的一刹那,緑感觉有一道冰冷锐利的光芒穿透进了她最黑暗混沌之处,审视她缺乏自觉的肤浅灵魂。它的目光不感兴趣地迅速越过她,投射到她头顶的圆月。那对金黄色的瞳孔中没有半点濒死的惶恐崩溃或战败的怨恨不甘,只有远远凝望永恒之物的幽远平静。狼首渐渐坍塌粉碎,緑听见它轻声的自言自语: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多好的夜晚……”
它和风一起彻底消失了,或者说,从此和风一起,无处不在。
緑目不转睛地见证了这个过程,流下了一滴泪也浑然不觉。不是为它的死而哀悼,只是似乎触摸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宏大无名的悲凉。
(六)
“还好,脖子和肋骨都没有大碍,静养一段时间就会痊愈的。”
蝴蝶香奈惠仔细检查了一番緑的伤势后下结论。緑头一回来蝶屋。在香奈惠提笔给她开注意事项的单子时,她出神地望着不远处,三四个头戴蝴蝶发饰的孩子坐在濡缘边快乐地有说有笑,站在庭院的白羽织女孩在向一个齐刘海小孩示范如何吹泡泡。一串串肥皂泡泡飘向空中,在阳光下流淌着五光十色的光彩。这一派热闹美好的人间景象,越发显得前几天的经历似一场不真切的灰色幻梦。
“那么,检查就结束了。”香奈惠微笑着将单子放到一边,“接下来,你能和我说说这几天的经历吗?”
緑回过神来,眼神局促不安。出了这种事情,一篇完整详细的书面报告是逃不了的。柱还来单独过问,是要处罚她不成?香奈惠立刻领会她的担忧,连忙说:“只是普通的聊聊,别紧张。毕竟我作为柱,也要好好了解你的心情呀。”
放下心的緑整理了一番,而后将这神奇的几天娓娓道来。香奈惠的表情从专注,逐渐凝重。悟最后的遗言,令她思绪万千,沉浸在往事里,一时没注意到緑在等她。
“啊,抱歉。”香奈惠反应过来,“真是一段不可思议的经历啊。”
“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你说。”
“昨天晚上,你说,‘还以为先生能和鬼好好相处’,蝴蝶小姐是认为鬼和人能共处吗?”
“啊啊,这不过是我的愿景罢了。虽然我身为柱,但我不认为这很荒唐。我曾下决心要守护人们的幸福不被鬼夺走。可这些年我时不时地会想起我父亲以前说过的话。”
“令尊?”
“是的。我父亲是医生。小时候我非常敬仰致力于医道的父亲,最喜欢听他讲救死扶伤的故事了。我曾悄悄和他说,我也想学习医术。他告诉我,‘香奈惠,你知道成为一个医生,首先要学会什么吗?不,不是药草的知识,是一个你必须始终铭记的道理:生命是平等而尊贵的,谁都不能轻易夺取和放弃。所以,不管伤患是谁,医生都必须予以救治。这是身为医生的操守,违背这一点的人没有资格自称医生’。”
“当年我多感动啊。可是后来为什么会忘记了呢?父亲和母亲不在以后,我太悲伤了,不敢去回忆和他们有关的事情。我告诉自己不要回头,结果反而忘记了父亲留给我的最重要的话语……”
“这双手也没能成为一双救死扶伤的手,而是拿起了刀。为了保护人们,我从来没有犹豫。可鬼曾经也是人啊。我……确确实实在夺取生命……要是父亲还在,他会说什么呢?”
香奈惠的怅惘触动了緑,她也有同样的迷茫,但她没有同样的愿望。
“蝴蝶小姐真温柔啊。”緑轻轻说,“可如果鬼都像下弦之三一样,我们就不可能和平共处。在下弦之三眼里,人类是可以随意支配和食用的对象,和鬼根本是不对等的。我们没有和它们平起平坐谈话的权利,更拿不出要求和平共处的资本,我们没有真正能威慑它们的东西。”
香奈惠无奈地点点头:“所以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景。我啊,最近偶然听到一句话,跟这话题无关,却让我联系到这件事。这句话是:‘只要换一个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活下来’。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存在方法的,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呢?不过……”
不过就算存在这样的方法,人们会同意吗?那些家人被鬼杀害的人们会同意吗?香奈惠认为答案不言自明,便不说了,她话锋一转,“不过这都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我只能继续履行我作为柱的职责。好了,严肃的话题到此为止吧!现在是蝶屋的点心时间了,你想吃栗子馒头还是御手洗团子呢?”
(第八回完)
关于悟的情报,篇幅有限没能展开说,在这里补充( ¨? )
1.无惨会读取下属心声,反过来,只要悟在无惨面前不去想跟宠物有关的事情,就不会被发现它在玩食物。难度很高,不过理论上是可行的。(有点反侦察能力)
2.悟有正经工作,收购高级烟草,加工后供给开贸易公司的老板卖。它出品的烟草掺了血鬼术,有安神、催眠或飘飘欲仙等不同效果,无副作用,因此在上流圈子很流行。悟也分到不少钱。毕竟养宠物很费钱的嘛。
3.悟和緑的互动,参考了现实里人们养猫猫狗狗的样子? ????? ?比如没事摸一摸,做美容,穿小衣服什么的。因为人类聪明,所以还能陪下棋之类的。
4.悟打工兢兢业业,且聪明,颇受老板好评。它视战斗为工作的一部分,但它已经看破了死亡,打不过就算了,不会像老板一样拼命求生。
5.緑想错了,悟太了解自己了,所以才会说他们是相反的类型。它认为世间黑暗的根源不在于政治,认为人类的无药可救注定无法得到救赎,也无法抵抗“命”。因此它不会积极入世,像个自保的隐士。所以它打造了一个(对它自己来说)世外桃源般的梦幻小天地。
緑则相反。在悟眼中緑天然自带一种清澈的愚蠢,和只顾眼前的大多数人没有太大差别。不过我觉得二者没有优劣,观念有差异才好玩。
至于它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要踢人?虽然它说了很多心里话,但还无法向人彻彻底底地剖白自我。我想这应该是它身为鬼的骄傲吧。
6.迟迟不知道该给下弦三起什么名,翻起了百鬼夜行,发现有一种妖怪,名为“觉”,也有地方叫“悟”或者“山鬼”的,长得像无尾的黑毛猴子,洞悉人性,喜欢恶作剧。有意思的是,这种妖怪的原型可能是《山海经》里的玃猿,玃猿喜欢抢美女。没想到设定有相似,这个巧合太好玩了,于是乎就让下三叫“悟”了。
不过猴子不够帅……还换成狼头吧。
原来是想设定成金毛狮子,比较霸气,可是日本以前没有狮子,没见过狮子的悟怎么会变成那样呢?只好忍痛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