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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灭之刃]明日物语 第44章 第四十四回 无问

作者:亿百昏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6-24 03:44:28 来源:文学城

(一)

炼狱杏寿郎蹑手蹑脚地拉开门,走进病房。其实他的动作完全不必那么轻,因为病榻上的人仍无苏醒迹象,根本不会被进屋的声响惊动。

緑已经昏迷三周了。

上弦之叁败北的那个清晨,幸有冈领着医疗队及时赶来,为他们两个做了紧急处理,又开车将他们送去了最近的医院抢救。炼狱不久就稳定下来,緑经历了手术后又被转进帝都最好的大医院。等到确认脱离了危险,他们都转回了蝶屋观察和静养。每位医生都惊叹两位剑士非凡的体质,称换作普通人早就一命呜呼了。然而,医术最精湛的医生也不能肯定地回答为什么緑的体征已经趋于正常,对疼痛刺激也有些许反应,却无法苏醒。在能想到的办法都尝试无果后,他们担心她的大脑也受到损伤,但唯一能做的只有继续观察。

炼狱端详她沉眠的面孔,现在几乎看不出病榻上的女孩昔日明艳的光彩。她的眼眶有些发黑,睫毛投下阴影;面色蜡黄,脸颊微微凹陷;原本水润的薄唇干得起皮了。她卧床多日,米粒未进,全靠输液维持,人都消瘦了一圈,病号服也宽松了许多。其实蝶屋的护士已经尽力护理她了,日常保持着干净整洁的状态。尽管伤情有在好转,但伤势恢复得还是很慢。

“炼狱先生,你来了。”蝴蝶忍也悄无声息地走近,和他一同观察緑。炼狱恢复良好,已经得到了可以适当下床活动的允许,蝴蝶也乐意他来病房看望緑。

“要是能早些醒来,好好补充营养就好了。”蝴蝶忍轻叹,“再不苏醒,拖得越久越不妙啊。炼狱先生常过来和她说说话吧,她说不定能听到。”

“真的吗?”炼狱俯下身子,“緑,你能听到吗?你瘦了好多啊,你很久都没吃东西了。快点醒过来吧!要好好吃饭才能恢复啊!”

她毫无反应。炼狱轻声问:“你是不是不想醒过来?”

“你在说什么呢?”蝴蝶闻言皱起眉。

“她说她累了。可能从很久以前就累了。”

“炼狱先生平时给继子的任务很重吗?”蝴蝶不解其意。炼狱苦笑了一下权当回答。在蝴蝶走后,他搬了张椅子坐下。能为她做什么呢?

他安静地望着她,心中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受。面前的病容,渐渐与病逝多年的母亲慢慢重叠。那些年,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家里总弥漫着煎药散发的气味,她的病情也不见好转。那天,定期上门的大夫提起药箱准备离去,年幼的他追到玄关去问他:“大夫,母亲卧床已久,我能做什么?”

不止是照料病人的琐事,他还想做更多。炼狱记得大夫沉吟一会,扶了扶眼镜回答:“少爷可以握握令慈的手。要治愈疾病,除了草药,家人的支持也是一剂良药。少爷就多陪在夫人身边,给她力量吧。”

他照办了。被握住手的母亲常报以温柔一笑:“杏寿郎拉着我,让我的精神感觉好些了。”

“真的吗?”他天真又高兴地问。

“真的。谢谢你。”

他从回忆里走出来,轻轻握住被窝里那只无力的右手。那只手是温凉的,修长的手指和掌心长满硬硬的老茧,是主人一路历经磨练的证明。他小心翼翼地摩挲那只手,皮肤干燥,关节粗糙,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想起蝴蝶的话,她作为继子,经受住了艰苦的训练,不仅没有逃跑,也甚少有怨言。

“緑,你说想休息一下,是要休息多久?不能再睡啦,快点醒过来吧。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我觉得你也有很多事情没和我说,你能和我说说吗?”

得不到反应,炼狱不气馁。此后住在蝶屋的每天,他都会来看望她,拉着她的手,和她闲聊。

“緑,今天蝶屋来了三个少年,其中一个是那个带着鬼的剑士灶门炭治郎。他的伙伴是一个戴野猪头套的少年和一个黄头发的少年。他们三个虽然受了伤,但很是能闹……”

“緑,你能闻到吗?是章鱼烧!我托小葵帮我买来的。你不是最喜欢这个了吗?淋了酱油,撒了很多木鱼花,还是热的,很香噢!你再不醒,我就要吃完咯?”

“緑,那我给你读读报纸吧,你每天都会看报的。今天的头条是……”

“緑!这是不是你在看的书?你看完了吗?要是你没看完就好了,这样你就不知道结局了。那样会很难受吧?哈哈!千寿郎看书就不喜欢不知道下文,一定要知道结局。那么我来给你念吧……”

在滔滔不绝的话语倾泻中,一小时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她仍然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既不会蹙眉,也不会微笑,始终都是无表情的缄默。薄薄的嘴唇像萎蔫的花,不再绽放笑意。他的目光常常停留在上面,仿佛他能用目光牵绊住这缕若即若离的魂魄,将她留在人间。他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注视一个人的面孔。她说她爱他——想到这,炼狱的脸颊发烫了——为什么没发现朝夕相处的人怀着与他有关的心思呢?炼狱没法自欺欺人,明明他不是毫无察觉,是自己刻意不去思考情情爱爱的事情。所以极有可能,他的忽略早就伤害了她。

在这段时间,陆续有人前来探望:甘露寺、牧野、藏原、金泽、橘医生……眼泪汪汪的甘露寺一来便带了大量水果点心堆在床头柜。牧野说话的音量大了些,被藏原推了一把提醒病房里要安静。他絮絮叨叨道:“不能再安静了啊,吵点好啊!得把她吵醒啊!你说是不是嘛炎柱大人?”藏原反驳:“你太聒噪了,吵得人更难受了。”两人拌了会嘴,就被金泽拖出了病房。“还是不打扰你们休养了,炎柱大人,我们这就走。请多多保重。”他抓住两个少年的后领,冲炼狱赔着笑离开了。

轮到那位稀客登门时,炼狱吃了一惊。那人是富冈义勇。

“我从来没听说你们认识。”炼狱感到稀奇。富冈义勇回避着他的视线点头:“嗯,小时候认识的,有些年没见了。”病房里多了一尊活雕像。富冈惜字如金,探望的过程只断断续续同炼狱聊了几句。更多的时候是炼狱一人在自问自答,而他默默坐上了一个钟后告辞了。

“緑,你知道吗?有很多人关心你。”炼狱对她说。

待病房冷清下来,炼狱仍没有离开。若不是有人把他赶回去休息,他待在緑的病房的时间会超过在自己房间。除了护士们给她擦身子时他不得不回避,此外他也会帮忙按摩她后背和四肢,防止肌肉萎缩或瘀肿。

蝶屋的女孩劝道:“那个,炼狱先生虽然帮大忙了,但请您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没事的,我在自己房间里也无事可做。”炼狱笑着摇摇头,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还不如在这待得安心。

用完餐后,他念给她一本汉诗集,念到“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偶然抬眼一瞧,竟见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泪。他激动地“腾”地站起来,跑到门口大喊一嗓子把人们叫来。但是就算小葵她们紧紧围在床前耐心地呼唤,注意到眼球在眼皮下颤动,最终还是失望地没等到她睁眼。

只是她的眼角接连不断地沁出一颗又一颗泪珠,像个没拧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流了一天一夜。他们为她拭去泪水,更换润湿了大片的枕头,后来索性垫上一块枕巾。小护士菜穗忧心忡忡地问:“是做了什么悲伤的梦吗?”

人们走后,炼狱默然地用手背蹭了蹭緑湿漉漉的脸颊。她的眼泪让他意识到,也许自己并不了解她。比起他个人微不足道的懊丧,他更希望自己能给她带去力量。关于她,他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她是怎么长大的?为什么有时她会看起来有些落寞?她的心里承载了什么样的酸楚?有什么秘密闭锁在这对眼睑深处?她好像要二十岁了?有的女孩子有父母疼爱,能在女校上学,能坐在咖啡馆吃冰淇淋,在一针一线中安稳地缝纫未来。而她从小就舞枪弄棒,不辞风吹日晒的辛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奔波在猎鬼的路途,拼命与鬼搏斗。

此刻,炼狱不愿用什么“崇高”之类的形容来赞扬她,他只是纯粹地想要怜惜她不曾言说的不易。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个份上?

再健谈的人也有言尽的时候。炼狱无法继续用稀碎的话语填满他和她之间的空白,忍不住烦躁郁悒起来。不希望她年轻的生命就此结束,也不希望她继续在病榻上虚度剩余的时光。照顾患者的人要更沉得住气,他从小就懂这个道理。

——耐心,要有耐心!要忍耐!急躁也没有用!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就像母亲去世时一样……

——快好起来吧!你真的不想醒来了吗?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不要现在就放弃啊!

朝阳潜入房间,正午的暖风吹动纱帘,明亮晃眼的光线渐渐过渡到柔和清淡的昏暗,最后夕阳的余晖也悄然离去。光阴在守候中流逝,直到蝴蝶和医生宣布炼狱可以回归一线时,又过去了一周多。他换回队服,披上羽织,整理好仪容后再去见她。

“緑,我要走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不,是你该回来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窗户开得太大了,风灌进室内,晚凉袭人,清怡的草木香气也飘进屋内。他打算将窗关小些,偶然发现西空薄暮降临。毛绒绒的远山背后散出一片金色的流光,在山上的云浪晕染出明媚热烈的橘黄与茜色,翻卷奔涌成一片壮丽绚烂的晚霞。

“啊,今晚有火烧云。”

“我看到火烧云就会想到你,因为眼睛颜色很像啊。”

“坐在濡缘边,看见庭院里青翠的草木的时候,也会联想到你的名字,感觉被你环绕。”

“回来吧。你不是孤身一人,我们在等你。”

“我在等你。”

树叶沙沙作响,蝉声寂寥。炼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注视着火烧云,想象那是许久没见的眸子。时间不早了,该走了,他关好窗户,转身迎面对上了那双烧得晶亮、像噙着泪水似的大眼睛。

这双眼睛穿透了蒙胧的阴翳,整张脸似乎一下子焕发出了奇异的光彩。她随即微笑起来,笑得虚弱无力,嘴角浮现出一道浅浅的曲线。炼狱恍然大悟,他弄错了,晚霞是比不过她的眼睛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决定:在出声喊人来之前,他要独占她向他凝望的这一刻。

(二)

明日緑想长久地睡下去。

身体在上下浮沉,像躺在木板上,在波浪中飘荡。她不喜欢漂浮感,晕乎乎的,有点恶心。

天旋地转的啊,好混乱,好想稳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如愿了。身体慢慢沉下去,安定在一块平坦的地方。她的脚有些不受控地乱蹬几下,双手跟着摇摆。后背硬邦邦的,出了些汗,因为空气闷热。她再眨眨眼,视野明晰起来。灰色的顶棚看起来十分遥远,垂落在旁边的蚊帐纹丝不动,原来她躺在竹席上。

边上倚着一个阖眼的年轻女人,左胳膊支在枕头上托住脑袋,右手给她轻扇蒲扇,口中念念有词。女人在唱歌谣,可她快睡着了,手中的蒲扇敷衍地扇了几下。音量逐渐变小,词乱了,调子也走得奇奇怪怪。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黄,跳上床;床无杆,跌落坑……天龙走忙忙……撞到海龙王……龙王做生日,猪肉豆腐大大粒……月光、月光光,照呀、照四方。请你讲涯知呀,哪系涯的故乡……阿姆讲涯知,莲塘是涯的故乡……”

喉咙里涌起一股想要诉说的冲动,真冲出来后变成了“咿呀!”的哼唧声。她努力扭动整个身子好仰头去看女人。细长的柳叶眉无需描画也是黛色的,似睁非睁的眼有点浮肿。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和秀气的唇锋与她如出一辙。耳畔的水滴形红坠子随着打瞌睡的脑袋晃动,看起来很有趣。女人的衣袖滑落,露出来一截套着白玉镯的皓腕。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抓不成,正巧蒲扇啪地掉在她脸上。她索性抱住蒲扇,含进嘴里愉快地啃起来。

啃得正欢,怀里忽然一空,女人和竹席也不见了。套了布鞋的两只小脚长大了些,在空中一摇一晃。緑抬头往屋外一瞥,方才的夏夜已被大亮的天取代。她坐在高高的木凳子上,腿太短,脚还沾不到地。

“哎!别乱动!”背后响起了一个女孩声音。后脑勺的头发被那女孩握在手里,緑扭头望向旁边的镜子,一个比她高一些的小女孩站在她身后,替她编辫子。从镜子里看,那个小姐姐,侧颜也和她好像。油亮的麻花辫梳得整齐,鬓边簪了几朵小绢花,额头上搭着短而软的齐刘海,纤细眉眼低垂下来的神韵酷似竹席上的女人。

发会呆的功夫,她就站在一棵龙眼树下,仰头打量着对小不点来说高耸入云的树。脚蹬树根,手抠树皮试图往上爬。有人在下面拖举起她的小屁股。她低下头,开心地笑了,是不比她大多少的哥哥在帮她。

她大声对刚刚还不肯教她爬树的小男孩说:“嘻嘻!天下第一好阿哥!”

哥哥佯装不耐烦地压低声音喊:“快点!你重死了!”但是他的嘴角藏不住窃喜。

再抬头,她已趴在一张实木书桌边,盯着一个中年男子装模作样地拿书挡住鼓起来的腮帮子。他露出的半张脸,在粗黑的浓眉下,有一对琥珀色的眸子在心虚地滴溜溜转动。

“阿爸在吃什么?”她笑嘻嘻地明知故问,反正她打赌肯定是好东西。她知道阿爸的书房里总是私藏了酥糖、米橙、柿饼和牛筋糕之类的好东西。因为阿爸最喜欢吃零食了,和她一样。

“小孩子吃了会牙掉光的东西。”阿爸含糊不清地搪塞,语气已经暴露出一丝慌乱,还在试图装出平淡。

“我也要吃!”她跳起来,要求见者有份,也不在乎自己刚掉了门牙,嘴一咧就露出醒目的小窟窿。

“小没牙!你还吃!”他故作嗔怪,却还是投降了。他把抽屉里藏的花生糖拿出来给她两块,不忘叮嘱:“要开饭了,待会你可不能剩饭,不然你阿妈又要怪我给你吃零食了。”她一边嚼花生糖一边保证:“不会!多少我都能吃得下!”

“贪吃包!把东西吞下去再说话。”

脚踝痒痒的,是一只年老的胖三花亲热地拿尾巴轻扫她的小腿。那是阿妈的爱猫,她把另一块花生糖放在裤兜里,弯腰提起老猫两条腿,识趣地小跑出书房不再打扰他:“我们出去玩!”

跨出书房门槛的瞬间,场景从走廊变成厅堂,面前是摔碎的瓷片。“哎呀!”她大叫一声,老三花猫从她怀里挣脱开跳走了。

阿妈气势汹汹地冲出房门来质问:“谁干的?攸宁!怎么那么不小心!”她一叫名字准没好事。这都还没确定是谁干的呢,她已经认定了是她淘气。她急忙辩解起来:“不是我干的!是大狸推的!”她指的是另外一只跋扈的狸花猫。

“噢,大狸不懂事。不打紧,碎片扫掉就好。”阿妈瞥一眼高高在上的狸花猫,气也消了,转身去拿扫把和簸箕。她立刻抗议起来:“阿妈好偏心!养我还不如养大狸!”

“那还用说!大狸的嘴皮子可没你利索,就你话多。”阿妈不否认,用指尖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攸宁撅起嘴跟在阿妈身后转悠。

天暗了下来,厅堂只点了一盏小灯,忽然多了一些大人,哥哥姐姐也在。他们几个整装待发,阿妈与厅堂里的男人女人简短道别,所有人都压低了音量,唯恐被人窃听。她听不懂大人说的话,只听到只言片语:“失败了”、“朝廷”、“不安全”、“避一避”、“会汇合”、“乘船”……深夜的厅堂被恐怖不安的阴影笼罩。哥哥姐姐各提了大包袱,她也挎着一只沉重的大包。阿妈拉起她的手,和哥哥姐姐一起坐上小门外的牛车。他们趁着夜色来到码头,乘上一只小船,上面有个陌生男人小声告诉他们:“旭之在大船等着了,现在出发去东洋吧。”

小船将他们母子四人送到一艘大船边,从垂下的绳梯爬到船上。她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后目瞪口呆,其他人也是如此,因为阿爸竟剪掉了长辫!还穿着洋人的黑衣服。不等他们开口询问,阿爸将他们带进一间狭窄的舱房,他站在门外与别人用古怪的语言嘀咕几句后,也迅速关上门闪进房间。不等孩子们出声,阿妈抢先炮语连珠地问他“有无受伤”、“情况如何”、“到了东洋后怎么打算”。他们谈话间,三个孩子老实本分地坐在下铺听阿爸讲日后的安排。“阿爸,为什么要剪头发?”哥哥终于问出了他们三个最关心的问题。

“辫子早该剪掉了,你以后也要剪的。”他只回答了一句话,哥哥忍不住攥住脑后的长辫。攸宁也跟着问:“我也要剪吗?”阿爸严肃的眉头忽然松动了,似乎有点忍俊不禁,语气柔和了些:“宁妹和阿姐可以不用。”

不安的阴云随着一家人团聚而消散,尽管她是在一头雾水中急匆匆离开了自出生就没离开过的宅子,丟下了许多孩子认为的宝贝。她跳下下铺去看小圆窗外是什么样子,海上的月亮好圆,星星亮晶晶的。

她想叫阿姐也来看,扭头时船舱变成了东洋式的房间。阿爸说这里暂时是他们的新家,以后吃饭睡觉都在这片叫榻榻米的软席子上。她童言无忌,说出了大家的想法:“真怪!坐在地上吃饭,躺在地上睡觉。东洋人买不起床和椅子吗?以前在家里,在床上吃东西都要给阿妈骂的。”

大家都笑了,缓和了刚到新环境的紧张。她环顾朴素空旷的小房间,一晃神,屋内多了些日用的物件。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些时日了。今天阿爸拿来纸和笔,命三个孩子在矮桌前坐好,说要教他们东洋话。

“阿爸,我们不回家了吗?”阿姐问,看起来不情愿学。阿爸把他们三人看了个遍后才开口:“我们会回去的。不管回不回去,你们都要学会东洋话,然后你们可以在东洋学会更多东西。你们从前都在老家上了学,学的东西不能忘;来了这,也要学会新知识。”阿爸亲自授课,他们无人敢怠慢。她觉得东洋的文字真奇怪,捏着毛笔在纸上涂写弯弯绕绕的文字,像画画一样。

好想回老家哦,她一边想一边百无聊赖地临摹东洋字。

“回去了!”

她猛地抬起头:“去哪?要回家了吗?”时光流逝了几个月还是一年?阿爸突然说要带大家离开东洋了。屋外下起大雨,雨势越来越大,风雨闯进屋内,静谧的木制和室坍塌了。突如其来的巨流把她卷进水里。她刚刚明明还在轮船上,怎么就掉进了海里?她不会游泳啊!肺里呛进了海水,好痛苦。一条有力的胳膊把她捞出海面,夹在怀里勉强不至于再沉下去。是阿爸。他抓住一块飘过来的大木板,把她往上推,要她攥紧木板边缘,身子也要趴紧。

“阿爸怎么办?”她害怕地哭起来,泪与海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都很咸。木板每晃动一下,她都胆战心惊。

“抓好了!别松手,累了也不可以松手!别哭,别怕啊,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阿爸会游泳,万一我们走散了,不管你漂到哪阿爸都会找到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松手!”阿爸面无血色,双唇哆嗦,紧咬牙关推着木板在海中拼命向前游,口中碎碎念:“不怕啊,我们要坚强点,坚强点。”

世界完全被水淹没了,他们坐的那艘轮船,那个庞然大物被大海轻松吞噬了。深灰色苍穹冷漠地俯视他们,倒下倾盆暴雨,织成了密不透光的雨幕。她好冷,阿爸一定更冷。他一直泡在海水里推着木板漫无目的地游,希冀能遇上还没有离得太远的救生船。他们在海浪上流浪,岌岌可危。时不时被浪拍进水里,但阿爸很快奋力托着有她的木板一次又一次冲出海面。他不停地呓语,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渐渐地他安静了,眼底琥珀色的光辉逐渐暗沉,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发紫。他已经精疲力尽。不知他坚持了多久,一个凶猛的浪头打下来,扯开了他和木板,将这个决不放弃女儿的男人吞进了波涛之中,永远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不要离开我!

想到再也见不到阿爸了,她不由得心痛欲裂,扯着干得冒火的喉咙大哭大喊起来。绝望尖厉的号啕一出声就被滚滚响雷盖住,虚无地飘散在空中,抵达不了任何地方。不堪承受这巨大的悲伤和恐惧的冲击,刹那间,什么也看不见了,陷入了一无所有的空白。她茫然地独自趴在木板上,头抬不起来,视野极其有限,不知道方向。为什么混浊的水平线能无尽地延伸?漂泊没有终点。泡在海里的时间久了,身体冷到极点,下身麻木了,额头滚烫,喉咙干渴,饥肠辘辘。海浪和低温也许会杀死她,前途未知是可怕的,她是孤独的。她害怕天黑,虽然一切都由不得她,除了抠紧身下的木板她做不了任何事情。没有了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喊的力气。

她完全忘记了所有过去,好像她生来就是宇宙的孤儿,被独自抛弃到汪洋大海。不知来历,只是本能地要活下去,不知缘由。她飘啊飘,飘回了黑暗的川流里。

“不管你漂到哪阿爸都会找到你。”

“我们要坚强点。”

最后的只言片语不断在脑海中循环,烙印进了意识深处,话语的力量扩散到了她的往后余生。

可是,阿爸,我还是没能想起我们的家在哪啊。

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啊。

但是我现在知道了。

我的家在大海那一边。

我也是被亲人深深地爱着的,虽然我们已经天各一方,阴阳两隔。

你们过得好吗?

阿爸,这些年,我有按你说的,努力做个坚强的人哦。

我是被家人所爱的。多年来,我一直担心我是被遗弃的,担心他们根本不想见我。如果他们真的不要我,那我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呢?现在,困惑的疑问得到了最好的答案。心底泛起一层又一层复杂的情绪,有心安的喜悦,有哀悼的痛楚,也有温暖的悲伤。阿爸已经不会来接我了,没有人会来找我了。啊,为什么会遗忘呢?为什么要遗忘呢?尽管怆然,但这些童年的记忆也是我至臻的宝物啊。

她泪流不止,那是欠了阿爸和自己多年的眼泪。静静地浮在黑暗的河流上,随河水与泪水逐流,直到被冲上沙滩。她爬起来,沿着沙滩向前走去。潮起潮落,浪花拍打的边缘蹲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她垂着脑袋,专心致志地挖沙子,已经刨了个小沙坑。

“你在做什么?”緑站着俯视她。小女孩的异国装扮引起了她的注意——长辫子、小褂、绸裤、小巧的鞋面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鸭子。

“城堡。”小女孩头也不抬。

这一波浪潮突然爬到了更高处,警告式地将她刚堆好的沙坡抹平了。浪花在不远处冲上来又退下去,挑衅、威胁着她,她置若罔闻。半座歪歪斜斜的塔渐渐成形,突如其来的浪潮推倒了它。被海水溅湿半边身子的小孩毫不气馁,重新开始挖沙子。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黏在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也顾不上擦。她白嫩嫩的小手笨拙地又捏又拍沙堆,准备新做一个不同于以往的“城堡”。

“上别处堆吧,海会把它打掉,留不住的。”

“不要,我就在这堆。”小孩仍然没有抬起头。冒着浪潮摧垮的风险,她慢慢筑起了一座有点模样的建筑。

“还差一点。”她说,话音未落,霸道的浪潮狂奔而来,将它撞成不成型的沙堆。小女孩和緑没有说话,面对心血付之一炬的惨淡现场,气氛像默哀般凝重。

“还要做吗?”

“还做。”她又动起手来。这一回,緑焦虑地望着旁边不断徘徊、试图令孩子分心的浪潮,仿佛她的目光能够挡住它、保护孩子的城堡似的。

“一次次被摧毁后又重来,你能感到满足吗?”緑喃喃自语。

“很痛苦,但也有幸福。不管这种幸福是否短暂、脆弱,甚至伴随风险,我都想伸出自己的手去把握。所以我愿意去爱每一座城堡,哪怕它迟早会被冲掉,哪怕它最后都会坍塌。这是我的选择。”她作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回答。

“这是只属于勇敢的愚人的游戏。你不也是吗?名为明日緑的我。”她终于仰起了头,那是一张和她一模一样却相当年幼的面容,眼神平静且坚定。

她们一齐望向浪潮,这一回能成功吗?小女孩并不忧虑,转而低头继续从容且有耐心地堆城堡。

对不起,阿爸,阿妈,请原谅我要继续留在鬼杀队。

对不起。

对不起。

因为——

“回来吧。你不是孤身一人,我们在等你。”

“我在等你。”

有人在呼唤我,那里也有人在等我。

阿爸,阿妈,请再多等我一会,我一定会回到所有等待我的人身边。

我保证。

(三)

“你醒了!”炼狱惊叫一声,然后要夺门而出去喊人。他跑得太急,在绕过病床时还不慎大力撞到膝盖。“慢点儿……”緑弱弱地提醒他。顾不上管自己,跑到门口大吼:“蝴蝶!小葵!你们快来!緑醒了!緑醒了!”

“疼吗?”緑歪头轻声问。炼狱才想起来揉一下膝盖,激动地回答:“不疼!这算什么……”话音未落,屋子里一下涌进一群人,除了蝴蝶忍和蝶屋的姑娘们,在蝶屋当值的隐全一窝蜂挤进来看她。单人的病房被围得水泄不通。“真的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欢呼。只有蝴蝶尚能保持冷静地先为她做好初步检查,然后示意大家安静些,但她的声音根本传达不到相互拥抱和问候病人的人们耳朵里。

“肃静!大家不要吵啦!小緑需要安静!”小葵扯着嗓子大喊。炼狱要帮着维持秩序,反倒被其他人推出了病房:“炼狱先生不是还要工作吗?快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可是……”

“哎呀!别耽误了时间!放心交给我们吧!”小葵也把他推出病房。他扭头最后望了屋里一眼,蝴蝶忍正在拉过遮挡病床的帘子,要给她做进一步的检查。在帘子完全拉紧前,他在混乱的夹缝中看见緑也在注视他。“我很快会再来的!”他朝屋里喊,相信她一定能够听到。

等炼狱得空再来探望时,已经是七月十八日,緑醒来的第四天,据说她已经能下床在屋内走动了。进门时,她扶着窗户朝外出神,长发编了个松散的辫子垂在背后,脸颊依然瘦削,好在气色红润了许多。她一面寒暄,一面坐回床上,让炼狱搬张椅子坐在旁边。她说身体已无大碍,先静养,慢慢开始机能恢复训练,之后还是能会回归一线的。

听到“回归一线”,炼狱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正欲开口,她先发话了:“你今天有时间吗?还是马上就要走了?”

“有,这个下午应该都没事。”

她微微一笑,像下定了重大的决心,在床上端庄地坐好,稍微深吸一口气后郑重其事地说:“炼狱先生。”

“是。”他感受到她的认真,同样挺直腰板,严肃对待。

“我想给你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是我的故事。有些部分也许听来很离奇,很难以置信,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决不会向你撒谎。请你相信我对你是坦诚的。”她不自觉地按住胸口,无比恳切地直视他。

“我相信你。”他庄重地点头。緑满意地笑了,低下头思索:“我已经想了好几天该怎么开口和你讲,因为很多事情,我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来。”

“炼狱先生,首先我要告诉你我的身世。明日緑并不是我的本名,我也不是日本人。”

第一句话就让炼狱的瞳孔震动起来,但他安静地继续聆听。

“我真正的名字是朱攸宁,我来自海对岸的国家。我离开的时候它还是大清,今年它已经是民国了。我此前没有和你们提过,说自己是孤儿,是因为我忘了自己的身世,原因我稍后会讲。我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具体是哪人,只记得小时候是在老家生活的。我爸爸叫朱旭之,妈妈叫甄宝沁。有一个大我四岁的姐姐邦媛,还有一个大两岁的哥哥怀信,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大家平日里都叫我宁妹。”

“关于家里人,我能回忆起来的只有零碎的东西。我妈妈长得非常漂亮呢!不过,姐姐比我长得更像妈妈,我的眼睛和眉毛是随了爸爸。妈妈的手很巧,做的料理很好吃。她能在蔬菜里填充各种馅料,甚至能用豆芽包住肉馅做成一道特别的料理。除了做饭,她的针线活也很了得。我过生日的时候,她花了很多心思给我做了一双精致的新鞋,配了各色彩线,在鞋面上绣了几只小鸭子。小鸭子逼真得像活的一样,我当时非常喜欢,总舍不得多穿。我妈妈她最喜欢的,其实是猫。她喜欢把瘦猫喂得胖胖的,常带剩饭给流浪猫喂食,也会捡猫回家养。老家里养了很多猫,也曾捡了一只很老的母猫,并把它养到离世。但后来我们来了日本,就没有余力养猫了。”

“我姐姐邦媛,是比我斯文懂事的女孩子。小时候,她每天早上都会帮我梳头,编辫子,一起去摘路边的花别在头上。姐姐虽然听大人的话,但很容易和我吵架。我们为一些鸡毛蒜皮拌嘴,到了晚上睡觉就忘记了白天吵架的缘由,又会挤在一个枕头上聊到不睡觉,惹得妈妈很不高兴。”緑低下头,露出了怀旧的浅笑,忽然回过神来道歉:“不好意思,是不是太啰嗦了?我第一次谈起家人,就忍不住想多说些。以前一直没有机会聊聊他们。”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很乐意听你讲!特别是你小时候的事。”炼狱也沉浸其中,完全不觉得不耐烦。緑高兴地继续说:“还有我哥哥嘛,我是很喜欢跟在哥哥后面玩的,感觉他玩的东西都好玩,是他的跟屁虫。他爬树我也要学,我们趁着大人不在就爱上树,在上面看风景。我也记不太清具体都在玩什么了,只是感觉他玩的泥巴都比我的泥巴有意思。我哥哥是贪玩不爱读书的,功课也没有我和姐姐好,这一点不像我爸爸。”

“我爸爸是个非常厉害的人。他学识渊博,老人们说他从小就饱读诗书,长大后还去学了西洋的知识。虽然不常在家,但他很喜欢小孩。他对我们三人,还有左邻右舍的小孩子都很好。虽然他从不打骂我们,可也不容我们蒙混过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敢作敢当,光明磊落,可以不掐尖要强,但不可软绵绵地赖着别人,这是他对我们的要求。”

“记得有一次,我哥哥不知是犯了什么错,惹得爸爸生气了。他拿了一根戒尺,让哥哥伸出手心站在他面前,还要我和姐姐在边上也看着。他抓住了哥哥的手,要他绽开掌心,但戒尺的每一下都是打在爸爸自己的手心里。他说‘子不教,父之过’,哥哥犯错是他疏于管教,所以他会责罚自己。但如果哥哥不知悔改,责罚终究会由外界来实施,自食苦果。他说了许多道理,教我们必须要尊重别人,把别人也当人。许多事情之所以能存在是有原因的,但不代表就一定是对的。他叫我们必须要慎思明辨。那天哥哥和姐姐都哭了,即是因为爸爸的话,也是心疼他的手。”

炼狱赞许地点头:“令尊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

“我们一家的命运也被爸爸牵动。我不清楚他具体在做什么,只是隐约听说他在外和其他叔叔们密谋着大事。妈妈告诉我们,爸爸的行踪是不能随便和外人乱说的。他有段时间没有回家,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在悄悄地收拾行李。有天半夜,我被她摇醒,她要我们赶紧穿好衣服,拿上行李离开家。只有几个亲戚来家里送我们,从小门坐牛车去很远的码头坐小船,去一艘大船上和爸爸汇合。”

炼狱困惑地问:“为什么要趁夜色出远门呢?感觉很像……”

“就是出逃。”緑回答,“我们在逃离那个国家。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爸爸是要推翻‘它’的人之一。我们在船上久违地见到他,他已经剪了辫子,穿了西服。这个改变给我带来的震撼,不亚于江户人看见黑船驶进港湾吧——全新的未知具象地出现在我面前。爸爸带我们来到了这个国家,我们在一个地方住了几个月后辗转搬去了不同地方。我能看出来,妈妈不太适应。她不会多少日本话,出门不方便。她越来越容易生气了。爸爸自己教我们日本话,希望我们能继续上学。我们学得飞快,很快能说些简单的句子,跟着妈妈上街买菜都能帮忙问价钱。爸爸和妈妈的对话里常围绕“孙先生”之类的人,他常和他们待在一起。不久又要搬家,这次到关西去。”

“他私底下,悄悄和我还有姐姐说对不起,让我们陪他四处奔波。他说他原以为,一个小家都顾不好的人,遑论国之大家。如今他还是连累、耽误了我们。当时我和姐姐都拉着他的手说,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所以爸爸下定了决心,说要送我们回去。个中缘由我不清楚,也可能他们没和我透露太多。总之,大人们决定不直接回老家,先去香港呆一段时间看看情形再做下一步打算。因为买不到同一班船的五张票,我们分两拨回去,妈妈和哥哥姐姐乘早一班船,我和爸爸坐第二天的后一班船。按照计划,只相差一天我们就能在香港汇合。”

“但是,我和爸爸坐的船出事了。”

“事发突然,又太混乱了。我和爸爸没有乘上救生的皮艇。在船沉没前,我掉进了海里。爸爸把我救起来后,我们无处可去,就在海上漂流。他弄到一块木板让我趴着,他推着我游,希望能碰上船只救我们。我们在海里泡了很久……后来……”

“后来,海浪把爸爸带走了……”

緑一直努力尝试平静讲述事实,但眼泪还是簌簌滚下来。啊啊,不要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不停抹眼泪想要停下来,炼狱的手帕已经递过来了。

“想哭就哭吧。”他说。她接过帕子,把脸埋在里面痛哭起来。她哽咽着断断续续说下去:“爸爸大志未成,为了保我活下去,拼上了自己的命……这么、多年了,我都没为他哭一场……因为我当时一个人,太伤心、太害怕了……惊吓过度,居然把所有的记忆都丢了!把爸爸妈妈忘了那么多年,怎么会有我这么没心肝的人……妈妈肯定以为我也不在了吧,她该多伤心啊……妈妈给我做的鞋子也弄丢了,家……也弄丢了。”

她花费了半个小时勉强平复下来,一口气喝光了炼狱倒给她的两杯水,才能够继续讲。

“我就在海上漂了不知道多久,又冷又累,还以为自己死定了。突然,海浪平静些了后,出现了渔船。我还以为是幻觉。等到渔民把我捞上去后,我才敢卸力,直接昏睡过去。我在那渔民家醒来后,他给我吃了饭,让我换了衣服,然后叫了个人把我带走,说送我去吉原。半路上,我们遇到了鬼,那个人死了,我被师父救下。我无处可去,只能拼命求师父收留我,跟着他走了。我就在那个村子住下,从朱攸宁变成了明日緑。”

“自从我发现了师父是鬼杀队出身后,天天央求他教我剑术。他不理解我为什么执着要入队,因为我需要钱,需要去很多地方,都是为了找到我的家。我虽然不记得身世,却相信自己应该有个来处,我想要找到它。我就这样拜师了,学会了时之呼吸,进入了鬼杀队。两年后,师父去世了。又过了一年,我遇见了你。”她几句话轻轻带过了近十年的岁月。

“在遇见你和蜜璃之前,我曾非常迷惘。因为我入队那么久,已经渐渐迷失了挥刀的理由。我是为了寻到家而入队,可是走的地方越多,排除的地方越多,我的希望就越渺茫。哪知道我的家根本就不在这呢!我没法为了不熟悉的人,赌上一生去杀鬼。我做不到大义之举啊。”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炼狱却没有笑,目光复杂。

“那段时间浑浑噩噩的,之所以还留在鬼杀队纯粹是因为没想好还能去哪,干脆就拖着。我看不见努力的意义,不喜欢当下,又不做任何改变,只是在浪费时间。”

“很空虚,很孤独。”

“遇到你们,遇到你后,我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有无羁绊的区别,原来那么大。我很珍惜我拥有的关系,珍惜你。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说会陪伴我的人。也许你只是那么一说,但我真的好高兴。没有人对明日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不能去要求别人呀。就算你只是一时的意思,我也很感动了。因为被你所看见了,自然会无法控制地喜欢上你啊。”她勇敢又坦率地道出肺腑之言,“我认识到:我想拥有的、想守护的,就在鬼杀队里。比起我一人离开活下来,我更想同你们休戚与共,生死相依。尤其是对你。不管这条路对错与否,我都想奉陪到底。”

她闭上了眼睛。无关正义,全都是自己的私心。

“炼狱先生,我啊,曾活过三次。”

终于说出口了。她睁开眼睛望向天花板,不去看他。

“第一次,我登上了无限列车,与你、灶门炭治郎、我妻善逸、嘴平伊之助汇合。我们都中了下弦之壹的血鬼术,醒来后,我和炭治郎、伊之助合力斩杀了下弦。列车因此翻车了,我们遇上了猗窝座。我发现它不喜欢伤害女性。为了让它露出破绽,就利用了自己是女性这一点,采用了佯攻,让它的手臂贯穿了我的身体。遗憾的是,最后没砍下它的头,让它逃走了。那天早上,我们都死了。我好不甘心。你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和它战斗,不怕牺牲。可是我怕,我怕你牺牲自己。我对这样的结局是不满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奇迹发生了。我死后,死而复生,回到了车站;时光倒流,回到了登车前几小时。来不及去向总部支援了,我只能尽可能想办法改变事态的走向,哪怕只有一点点改变。下弦之壹有很多眼睛,对上视线会被催眠,我就去买了面具给你们,撒谎说是路过了祭典。发生了一点变数,大家没有中血鬼术,不料是直接进入了列车被鬼包围的阶段。我和炭治郎、善逸杀死了下弦,列车还是翻车了。猗窝座来袭时我失误了——它断我一条腿。我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太迟了,变成你被它贯穿了!它还是逃走了,而你……牺牲了。”

“天啊,我更不能接受啊!我觉得没有比我更没用的人了,恨不得一死来换取重来的机会。但你临死前说生活是很辽阔的,我会有更多伙伴的,要我向前走,我就不能死了。不然,你会生我的气吧?我逼不了自己接受现实,经过思考,我决定必须要向猗窝座复仇。复仇就是我存活的理由。如果不把痛苦和憎恨集中到某个具体对象、具体的事情上,我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继续生活下去。那段时间,我变了很多,变得十分混蛋。就算生活是辽阔的又怎么样?我不想要其他人啊……我想伤害别人,也想伤害自己。唯一做好的一件事,应该是和宇髓潜伏进吉原后,帮助三个游女逃出吧。那次潜伏,我们打败了上弦之陆,神奇地全员生还了。几个月后,锻刀村被上弦袭击,当时在场的蜜璃、时透和炭治郎都觉醒了斑纹。知晓这一情报后我坐不住了。我怪自己不够强,如果能在猗窝座来袭那晚觉醒斑纹,你是不是不会死了?我只能千百倍地谴责自己、鞭策自己,一定要杀了那家伙。终于,我在无限城里遇见它了,我成功了,也失败了。”

“我终于领悟到,被仇恨所支配的自己究竟践踏了什么:我践踏了你和师父祝福我的心意,更是践踏了过去的自己。以前不想变成一个冷酷暴力的人,充满戾气和怨毒心思的人。回过神来,我已经是了。刚有所悔悟,不等新的开始,我就死于无惨之手。”

“幸运又不幸地是,死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距离无限列车还有几天。可能从那时起,我就有点累了,可是再次见到你的惊喜让我立马振作起来。我偷偷自请去调查无限列车,叫上了牧野和藏原,以为做了比较周全的准备。事态又朝我没预料到的方向发展了:我杀了下弦,第三次翻车压坏了牧野的腿,还压死了藏原……那晚猗窝座没有出现,你活下来了,可是藏原却死了。他的家人大受打击,我给他们造成了根本弥补不了的伤害……我很抱歉……你陪我去登门吊唁,藏原的妈妈没有怪我,还叫我保重,要我好好活着……”

緑想起了自己的阿妈,又忍不住落了几滴泪,只好再灌一杯水冷静。

“过去了一段时间后,有一天,你失踪了。我四处找不到你,队里对你的失联漠不关心。我不肯放弃,想尽各种办法找你,也一无所获。将你藏起来的不是神明,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鬼母女。她们为了保护对方,选择把你囚禁起来。那个没吃过人的小女鬼,为了不拖累她母亲,把自己封闭在镜子里。你回来后,我们一起决定要给她们一个机会,不追究她们,让她们离开东京。”

“听起来是不是不太像你会做的事?但你真的答应了我的提议。我们都变了。我想,人鬼未必要一直势不两立。我们对彼此是多么不了解啊。”

“这一次,所有重要的事件都发生得比之前更快,更不同。宇髄先生死在了吉原的战斗,我顶替他成为了时柱。在随后到来的锻刀村遇袭,是你、伊黑先生、蜜璃和炭治郎在场。伊黑先生阵亡了,蜜璃伤心欲绝,你也消沉了许多。我想让你们振作一些,后来是你们自己想通了,振作了。”

“我注意到忍小姐在服用紫藤花毒,她已经服用了一年,为的是让上弦之叁食杀她时中毒。她不愿放弃这个战术,我也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我来斩首,而不是她妹妹。其实我抱有和忍小姐一起斩首的侥幸的。唉,但她还是按她的计划去了。她的妹妹香奈乎、我还有伊之助,我们都在与上弦之贰的一战死了。”

“至此,就是我三段轮回的故事。时间流逝会改变很多东西呢,因为改变而变得珍贵的事物,因为不变而愈发珍贵的事物;因为不断轮回而与伙伴们一点点加深的羁绊,就算不断轮回却没有改变的、对你的心意。我都会好好爱惜的,哪怕无人知晓、无人记得。因为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无比重要的宝物啊。”

她讲完后,才敢去正视炼狱。意外的是,他的神情不是惊讶,而是相信了她的言语才会产生的动容,一种早已知情的平静。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她问。

“相信,我都相信。”他身子往前,将椅子拉近了些,动作娴熟地将她的手牵起来合在掌心里。

“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正过着第四轮人生。在此之前,我曾死过三次。我们都是死而复生之人。”

(未完待续)

“你是所有人中唯一我想要去爱的人。你无法衡量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沙漠中的甘泉,荒原里的花树。我的心没有枯萎,我的灵魂中留存着一个等待神谕的地方,为此我感谢你。

赫尔曼 ?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

————————————————

难过。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观念不止一次和緑的观念产生冲突,但这次是最令我心痛的一次。大家肯定都听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从前经常看到这句话被人批评迂腐,但此时我突然非常理解。拿攸宁来说,父母无比珍惜她的生命,忍受痛苦生下她,养育她,甚至拼死保护了她。所以哪怕她忘记了,潜意识里也不会轻贱自己,不会自暴自弃甚至轻易寻死。

有前几次的经验,自然是知道接下来依旧凶多吉少。我打心底非常想让她退出鬼杀队,咱们不杀了,本来原作里也没有你,你再多爱惜一下自己,我给你编个理由就退休好不好。可她还是不。

每到了这种时候我会感觉緑脱离了我,拥有了真正独立的人格。也许她自己也很矛盾,只是她很快地跨过了纠结,选择留在鬼杀队。我想能她为别人两肋插刀至此,正体现了她性格中某种纯粹闪耀的东西。

* 火烧云呼应了第十三回的情节,我最喜欢的是“他想独占她向他凝望的这一刻”,嘶,我磕爽了(躺在地上,手脚狂拍地板)再说一个细节,反正大家已经知道炼狱也是重生者了,第二十六回里拉着緑的手的人也是炼狱,不是蝴蝶忍。但緑误会了。

*一个不会出现在正文的设定:朱家是广州客家人。设定为客家人,单纯是因为客家女人不裹脚。由于我不是客家人,称呼、歌谣和饮食都参考了资料。

*因为我近代史学得很一般,朱先生的经历故意写得非常含糊,刚好也契合緑年纪小、记忆不清晰等。不过,他是以那个年代的志士为原型的,1895到1904年间甚至更往后都有类似的故事。比较了解近代史的小伙伴,应该能猜到朱先生是什么立场。由于写出某个历史人物的名字会被吞,我就不写了。

*邦媛和怀信,对应的原型就是我的姐姐和哥哥,年龄差也是一样的(为了偷懒)就是因为我体会过做老幺的幸福,所以要让攸宁也做老幺,让她从小是全家最呵护的那一个。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最多宠爱。

*攸宁不愧是甄女士和朱先生的孩子,性格随妈妈的温和爽利,行事又像爸爸。朱先生不仅是有志之士,也是有情之人。投身gm的人常常兼顾不了家庭,朱先生却舍不下小家,心里装了太多。在当时一些同伴私下里偷偷认为他被家庭拖累太多,但我觉得这是他有担当的表现。

*为什么这一话叫《无问》呢?其实来源于毛不易唱的《无问》。我听了很感动,简直是在唱緑。在写之前,我为本文挑的歌是《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和陈奕迅的《无条件》(一定要听2015年live版)歌词和心意很贴合。

“多么真挚的是我,多么疯狂的是我。”

“因世上的至爱/是不计较条件/谁又可清楚看见”

(大家一定要去听啊!至少要听《无问》啊!)(哭着安利)

终于告诉大家炼狱的秘密了,我憋得好辛苦,所以最近大家陆续都能猜到了。一直以来我在写的时候,都刻意限制炼狱的心理活动,着重外部描写,为的就是制造视角的错位,让大家别太快发现。下一回开启炼狱视角全过程回顾,填一些伏笔的坑,顺便讲讲他个人的故事,不知道是会写一回还是好几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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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回 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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