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月光格外明亮。”
待阿芙拉走下楼梯来到她面前,这位住301房间的年轻孕妇颔首示意,神态友好,却难掩一丝忧愁。
“是吗?可我睡得很沉,或许没有留意。”
“我能想象,”她语气温柔,将手边的小篮子挪到膝上,手撑向斜后方的长凳托住身体,让沉重的躯体略微后仰,说道,“刚刚看到你的旅伴准备去散步,呵呵,你们比这里的其他人都要更有精神。”
“你也起得很早。”
“日子快到了,总是难以入睡。”
“尤妮基女士,祝你健康。”
“不,请别再用那个名字称呼我,”
她随即换了种更轻松的口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到这边坐一会吧,我很想和你聊聊天,我的孩子也觉得你很亲切。”
阿芙拉拢着遮住五官与神情的哀悼面纱,极为缓慢地贴着椅子边缘坐下。
“我听说,您是和两位医生一起住进来的。”
“的确如此,”她点头的姿态一派坦然,“我们曾经共同经营一家诊所,还有着共同的爱好与志向……我们都是神秘学爱好者,渴望找到一种超越世俗的力量,治愈一切疾病。可是说来惭愧,真正投入神秘学研究后没多久,我们就没再当诊所医生了。”
阿芙拉没有回答,她看到一只眼熟的黑皮流浪狗追赶着火鸡穿过花草,身旁的尤妮基轻咳一声,让黑狗停下脚步。
凶恶、也很凶饿的神态从黑狗的眼睛里消失了,牠前肢落地的动作蓦地变得小心轻柔起来,靠近尤妮基裙边,尾巴很有分寸地摇动着。
“上次听你说过,你好像经常喂食给牠。”
“是的,”她温声说着,一只没有绑带的散步鞋轻轻碰了碰黑狗的下巴,低头吩咐道:“还不到时候,不要把其他人吵醒了。”
黑皮大狗从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哼声,温顺的大眼睛充满眷恋地望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小步退到长椅一米远处,以一种守卫的姿态匍匐下来。
从始至终,尤妮基都没有揭开篮子取出食物投喂,而黑狗也未曾表露出饥饿或期待的神态。
她面露微笑,转向阿芙拉:“我们说到哪里了?对了,你应该知道……不止参加资格考试着一种办法能让人当上医生。医学院之外,这世界上能用于治病救人的神奇力量还有许多种。”
“虽然当初我没能考下医生资格,但在神秘学方面,我比我的两名同伴更有天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在这条路上,我能比他们走得更远。”
尤妮基噙着一抹浅笑,略有矜持地说道。此时,她本就红润的面色愈显得容光焕发,可当她转过脸来,焦虑与苦闷再度攀上她的面颊。
“我怨恨过这个孩子,因为它的存在,即使我本可以顺顺利利地更进一步,变得更加强大,却不得不放弃,只能眼看着自己错失的机会被别人抓住……他们争破头的那唯一一份可能性,原本应该属于我。”
阿芙拉彻底明白了两次交谈中对方到底在说什么——这是一位因怀孕而暂时无法晋升下一序列的非凡者。
她信手拨弄着拥到身边的绿菊花,目光自然经过温顺趴伏的黑皮大狗,牠对陌生人的注视毫无反应,一心一意仰望着驯服牠的女士。
一位“驯兽师”。
前一序列“药师”,消化完后的确没必要再扮演诊所医生……后续序列“吸血鬼”,的确凭法术可以获得短时间内的飞行能力……
不,就算是由天台直接飞回房间,开窗关窗的声音也不大可能瞒过一墙之隔的“收割者”吧?而早晨的时候,隔壁的窗户都是好好关着的。
除非那人根本没有返回301。
阿芙拉摆出安静倾听的姿态,等待对方继续讲述。
“可是,真正的强大又是什么呢?成为母亲后,我突然觉得原本自己相信的定义不是那么准确了。”
虽然言语吐露的内容如此,但她的嘴唇却微微颤抖,似乎本能地想要摆脱自己说出的话语。
“世俗的位阶不能代表一切,孕育的经历让我联想到宇宙。在母亲的怀中,生者与逝者合一,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灵魂,也是宇宙的播种者。我听到宇宙向我倾诉,真正的强大更应该对内找寻。克雷格说,月光不吝赐予,因此我们无需隐藏内心的渴欲。只要真心祈求,源自万物初始时的共鸣就会给予我答案。”
克雷格·尼尔森,神树家族成员……神树……**母树,被缚之神?
一个“囚犯”途径指导“药师”途径向月亮祈求力量?
这离谱程度都快比得上有人说黑夜女神才是真正的吸血鬼始祖了。
“那位经理先生也会指导这里的人们吗?”阿芙拉轻声询问。
“他们太过虚伪,无法理解母亲的精神。”
“所以,你要去祈求什么?”
“不,”她没有再发颤,诡异地安静下来,用不含情绪的嗓音回答:“我已经得到了最重要的答案。”
阿芙拉眼皮一跳,悚然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了她身前满盈鼓起的弧度上。
尤妮基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她不自然的反应。无论是温柔宁静还是忧愁不安,此时都一同从她脸上被抹去,她就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平然往下说道: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她一定也能回答你。因为她是我们共同的母亲,慈爱的月亮,唯一的真正的母神。”
她用拎着篮子的那只手捧起肚子,撑着长椅借力,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我想和这位克雷格经理聊一聊,他在哪里?”
“他不会再来了。”
“你的两位同伴呢?”
尤妮基没有回答。
“谁是你孩子的父亲?”
她那死寂一般不再含有任何感情的脸上因这个问题而有所波动,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颇为吃惊,不假思索反问道:“重要吗?”
阿芙拉无法反驳,在灵感近乎钝痛的尖锐爆鸣下换了个更安全的问题:
“你想好了吗?你的新名字。”
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女子半侧过身,表情依然是最后那一片死寂的呆板,眼神突然蒙上一层异样的阴影。
她抬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轻柔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
“这该由我的母亲来决定。”
前天下午在花园里擦肩,昨晚301房间门外的短暂交流,今天一早对方又主动找上门说了这番话……如果这是一个解谜游戏,那么这位301房间的尤妮基一定是个定时定点提供信息的重要NPC。
然而这个真正存在非凡力量的世界可不是什么朴素无害的小游戏,句句强调“母亲”的NPC女士是否在言语间埋下陷阱并不重要,更值得在意的是她主动开启对话的原因。
始终不肯透露新名字的尤妮基离去后,阿芙拉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长椅上。临海地区暗淡的晨光逐渐浓郁,正午即将来临,伊德鲁里尔上空仍弥漫着一股将醒未醒的倦意。
她重新梳理着合作疗养院的情报,直到一声极不友好的狗叫打断了思路。
小径尽头,方才匍匐在尤妮基脚边极为温顺乖巧的黑皮流浪狗正冲着安德森狂吠,安德森作势要踢牠,实际却故意留出余地让牠躲避,引得黑狗被激起敌意露出獠牙,在扑上去被躲开的回合制游戏中企图反击。
“什么叫人嫌狗厌的挑衅者啊……”阿芙拉看得叹为观止。
隔着浓密的花草,安德森放出几团火苗,吓得黑皮大狗立马夹着尾巴逃跑,脸上笑嘻嘻地问道:“怎么啦,你是因为‘燃烛人’打不过野狗,才一直坐在那边不动弹的吗?”
“只是意外,”阿芙拉摊了摊手,“有些序列5驱赶野狗原来还要用上非凡能力的。”
“管他为了什么目的,好用就行。”安德森叼着根香烟弯下腰,借着半空中还没散尽的片片火星点燃了末端。
虽说道理没错,但不管什么话被安德森说出来,总是让人很想反驳他。
可惜安德森抢先一步开口打断道:“你想到了什么,这么出神?”
“……”
阿芙拉沉默片刻,才说出自己刚刚在考虑的一个猜测:
“你觉得,一位‘驯兽师’能驯服自己体内未出生的婴儿吗?”
猎人夹着烟,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什么玩意?”
刚一进入302房间,两人的视线同时凝固了——原本端端正正摆在茶几上的那盏三臂烛台仍在原位,早上离开时那里还有两支蜡烛,现在却仅剩一支,如同凭空消失一般。
阿芙拉很确定自己留在房间各个入口的警戒手段都还完整,看安德森的反应,“猎人”专精的陷阱也同样未被触动。
于是他们没有继续前一个话题,猎人立即跑去检查天台,阿芙拉摸出纸笔,勾勒影皇帝的符号,准备先做一个简化版的求助于“未识之神”的梦境占卜,再进入虚界向自己祈求,好让结果两相印证。
那是与幻影圣徒会“窥秘人”们信仰的那位大贤者完全不同的三段式尊名:
“无明领主,虚构起源,游荡于深空的未识之神,
“我祈求您的帮助,我祈求您的眷顾……”
纸条无火自燃,阿芙拉仰头靠向椅背,迅速坠入仿佛雾蒙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