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巫之堂。
鬼师虚黎面对着一男一女两个崭新的生命不由得面露喜色。他们中的男婴生来便灵力丰厚,是八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天才。而其同胞妹妹则罕见的几乎没有继承父母的巫之血,天生灵力浅薄,与普通人无异,仿佛所有的血脉皆为其兄长所掠夺殆尽。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经过再三考虑,为防止此后兄妹二人再次发生互蚀,鬼师决定将女婴送离巫之堂。
鬼师收男婴为徒,为之取名巫炤。同时命人趁暗色,将女婴遗弃于西陵城中。
女婴为一户普通人家捡到,思虑到女主人常年身体欠佳,夫妻二人决定将其收养。因朔月之夜将其捡到,而为其取名朔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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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姯再次重生后内心十分复杂。
前世为守混沌之门,她将自己全身血液注入其中,本就有着永世不得转生的准备,却不想混沌之灵给她开个后门,把她送到了如此远古的过去。
虽说重活一世没什么不好,可混沌之灵开后门的时候还不忘随手揩油,将其自蒙灵族修习得来的灵力尽数夺去,最终留下单单一具躯壳。
她曾探测过自己体内的混沌,清浊之力仍相互交织。没了混沌的滋养,自己又处在清气更为充沛的人界,为保持身体的稳固,必须定时吸收浊气。
但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却运转良好。
西陵,看来并不简单。
没了清浊平衡的顾虑,躺在襁褓中的朔姯放松了不少,此后便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的愉快生活。只要这一生都赖在这个地方不走,凭她现在的灵力,只要这神奇的体质不被发现,自己就能真真正正做微普通人活一世。
她的养父竺东是一名战士,随常年在外征战,对家中却是极好。桑羽是一名裁缝,手艺一般,也就做一些平日里平民能够穿的衣物。两人收入微薄,只刚好能补足家用,生活却平静而幸福。
竺东因为部族间大小战争不断的关系,常年在外打仗,在家中停留的时间少得可怜,却总会在能够陪伴的时间绝对将所有的时间陪伴家人。
重活两世,这是朔姯第一次拥有真正的家庭。她过往的童年都是寂寞的,幽暗的,又不自由的。圣女与神女,自打一开始就被全族人剥夺了要是生活的资格。与生俱来的能力同时带来了不可推卸的责任。所谓的强大成为她的枷锁,她想要挣脱,却发现那一双双崇拜而敬重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就算再无关系,就算再无人关心,她已然成了一种信仰,一种镇心丸,她的命早已不由得她决定了。
因此,这一世,她活得格外珍惜。
人有三魂七魄,她得以完整的魂魄转生,仍作为“她”本身重来一次,过一次完全没有过的人生,无论如何都是幸运的。
“阿父!欢迎回来!”见房屋的草帘被掀开,逆着光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浮现,朔姯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跑向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将手中的兔肉扔在一边,也顾不得擦擦手上的兔血,便将眼前的女孩一把抱住,举了起来:“好!好!我的小姯就是乖。”
“那当然!”女孩将双手向两侧划了一个圈,抖着脚跟爹爹汇报道,“小姯还跟阿母学做衣服了。小姯已经学会缝布了,阿母说做得可好了!”
“是吗!我的女儿就是聪明,哈哈哈哈。”
“可不是吗,我才教了她两次,这孩子就能缝得有模有样了。”一旁的桑羽将手中的工具,向父女二人靠过来,攀住丈夫的臂膀,“再过几年应该就可以帮我分担一些活儿了。只是怕这孩子不愿呢。”
“到那时候再说吧,这孩子才四岁不到呢。”她的父亲将她放下,一手抄起兔肉,一手拉过女孩的手,“走,我们去烤肉去,别打扰你阿母干活了。”
“好!”朔姯看着自己被牵住的手,不舍得放开,可又有些为难,“阿父,家里没的柴火了,我得去找些枯枝来。”
“一起去!你阿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没过几天又得走,得趁着这个机会多陪你一会儿。”竺东爱怜地揉揉女儿还十分柔软不太齐全的头发,眼底是不属于战士的温柔。
“真希望阿父多陪陪小姯。”她小小的手藏在父亲的大手里,稍稍握拳,将那学缝衣服时扎得有些可怕的手心好好地躲进父亲的阴影中。看她低着头,一副委屈撒娇的模样让竺东心都化了,正要开口解释,却听那孩子继续说道:“可是阿父是族里的战士,不能自已保护我和阿母。”
竺东一下子怔住了。
兴许是因为到底是巫之堂出生的女孩,她的女儿相对于他所接触过的别的孩子要早慧。
一句话便戳在了他的心上。
他蹲下,与女孩齐高,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女孩的眼睛黑得纯粹,清明而又有些浑浊,似乎被眼泪熏染。
“阿父当然是先保护你和你阿母。守护西陵,就是守住你们。”
朔姯当然清楚这一点。
她同样清楚,自己的父亲指不定哪一天便会离开自己。
无论在哪个时代,人族总是被战乱侵蚀,冲锋在前的人更是朝不保夕。
她见过的战士多了去了。
二十二年前的睢阳,她看过曝尸遍野。
四年前的苗疆,她见过蒙灵散尽。
人命,太不值钱了。
所以,珍惜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自己的父亲理解错了她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当她吃了这全城人的醋。
也罢,她想。
至少现在父亲的怀抱还是温热的。
像极了当时老巫医的怀抱。
像极了当年凌烟阁屋顶,北邙山暮色中张巡那个决绝的拥抱。
赤诚之心,点燃长明灯,令人永世难忘。
“知道啦!阿父你这样一说小姯又想哭了,让阿母见着了准又骂你。”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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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寻常的家庭晚饭竟然最后会变成邻里的小聚会。
兴许是父亲太久未归来,邻里的族人们纷纷出来见上一面,最后大抵是几个人聊得太过高兴,便围坐在篝火旁叙长说短。
“听闻这些年战事吃紧,没想这情势看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可不是吗?竺东,你去外面多,最近到底怎样。”
竺东叹了口气,道:“只是更惨烈。前些日子到的那个部族被周围的大部族杀得都不剩多少人了。听闻那个大部族族人十分善战,有些嗜血成性。”
“还好这是西陵。”
“是啊,还好我们是西陵人。”
“不提咱们的战士,就有鬼师在,也没有谁能把咱们怎么样。”
“说起来,这些日子有熊的人来了西陵。”
“可是为了结盟?”
“还不清楚。只是我看着有熊的人被带到了巫之堂,连鬼师大人都出来迎接了。多半是跑不了了。”
一些人看上去松了一口气,随即面露喜色:“这样也好。”
“好什么好,有熊再怎么样能有西陵厉害,那群家伙还不是给我们拖后腿。本来族里的战士就紧张了,到时候还得给他们支援。”
“对对,就像竺东这样的,家都没能住几天。我得想个办法让我家儿子把你们朔姯拐来。”
竺东立马怒了:“敢情你们就是瞄准了我女儿来的,滚滚滚。”
桑羽只低声笑了。
“你要知道,这条路上就数你们家朔姯最能干懂事,还长得好,哪家不是盯着你们的?”
“来,小姯,来给叔叔说说,愿不愿到我么家来?”
“不愿,我要跟阿父阿母一起。”朔姯打了个哈欠,“阿父,我有些困了。”
与吵吵嚷嚷说她害羞的叔叔婶婶们道别,朔姯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看了一眼聊得正欢的父母,见他们没注意,便从房子后边绕到了房子后边。
她私下打量一番,确认无人后,才从那瓶瓶罐罐中拎出一只巴掌大成色不起眼的陶罐。
做普通人可以,单断不可不给自己留后路。
她前世灵力丰沛,练得一身蒙灵混沌的法术,用不上也没法用过去她所沉迷的蛊术。
西陵在怎么好,也大抵还是中原,哪比得苗疆大泽里奇虫异兽多。
她在这待了将近四个年头,却才看得上这陶罐中这一只“小”毛蛛。
蛊虫是好蛊虫,但要成蛊还尚早。
与过往的其他族人不同,她更喜欢制蛊本身。
百虫相争,胜者为蛊。
送入蛊中的引越多,留下的蛊虫便越强。
于她而言,制蛊更像是观看一场盛大的角斗。强者生,败者死,展现一幅真正的丛林法则。鲜活的事实能够不断刺激她的感官,提醒她不论是想要谁活着,她都必须变强。
只是这样的感情比起过往要来的更加强烈了。
她的这一世,难得可贵。
也是时候把最初的东西重新捡起来了。
毛蛛慵懒地趴在主人手上,刚吃饱的他有些餍足,但又有些不满足于现下的食物。
“还不可。”朔姯似乎感受到了他撒娇讨好的挠搔,轻轻拂过他的背,“你还只是一只不到两月大的幼蛊,若是想要长成圣蛛那样还要多忍耐些。”
听了这话,毛蛛赌气般地钻进了陶罐,不再理会自己的主人。
见他不再出来,朔姯封上了罐子,转身准备溜进家里。
“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吓得不轻,赶紧把罐子背在身后转个身去。
昏暗的月色里站着一个长发男孩,与她一般高,穿着寻常人碰都没碰过的狩衣,还带着精致的彩绘骨链。
一看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我...我没恶意,就是第一次来西陵,有点好奇...”
“好奇能好奇到这么偏僻的角落来?地主家的傻儿子。”
“地什么?”
朔姯噎了一下,轻咳几声:“没。”
等一下,穿成这样,第一次到西陵,这人不会就是他们说的有熊来的贵客?
少年对她的提问并不在意,或者并不理解,反倒更加紧逼地盘问起她的事:“你...这就是西陵的巫术?”
你看都没看到就乱猜什么。
“不是,它...只是我养的宠物。巫术并非我们这些平民能够学的,只有巫之堂的祭司能学。大人,您要是没其他的事,恕小民先行一步了。”
朔姯行礼欠身,一气呵成,就要离开。
“等等,等一下!我...这不是迷路了嘛。我就偷偷溜出来玩,结果没想到西陵这么复杂,上上下下好几层,跟迷宫似的。”
“你要去哪?”
少年不做声。
看他的样子可能连自己要去哪都不知道。
蠢。
蠢死了。
她不禁与大人们有了同样的想法。
为什么要和一个傻子结盟?
但是,不愿归不愿,毕竟人家是外族的贵客,总还是不能怠慢的。
“走吧,我带你岗哨。”
少年乖巧地跟上了。
“我还以为西陵人都会巫术呢。”
“当然不是。巫术是需要巫之血的,而我们这种血脉稀薄的根本不可能学会。更何况...”
“什么?”
“没什么。”她摇摇头,指了指前面巡逻的战士,“你去找他们好了,我得回家了。阿父阿母见我不在该担心我了。”
“诶,谢谢。”少年正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啦,我这几月都在西陵,如果鬼师大人没有安排功课,我可以找你玩吗?”
“不可以。”
少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耸肩道:“好吧。那我自己来找你。你叫什么名字?”
“朔姯。”
“朔姯?我记住了。”少年冲她笑了笑,“我叫姬轩辕,你也记好啦。以后可别再叫我大人了,听着真不习惯。”
朔姯呆若木鸡,如同五雷轰顶。
姬轩辕?
黄帝?
她在得知族中未来的族长是一名叫嫘祖的女子时就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却也想着西陵与有熊那么大,只要是碰不上那多半是不会影响她现在的生活。
结果这么巧就给她遇上了?
朔姯现在心如死灰,深为自己总能有所奇遇的命途感到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