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小月!快醒醒!”
小月是谁...
谁在拍她...
“快醒醒!马上要到天策府了。”细软的声音里堆满了急切和无奈,“小月!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待会儿见不到阿争你别自己一个人生闷气啊。”
天策府...?阿争...?
震惊一下子让她混沌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仿佛大风刮过残烟云海,天空一览无际而澄澈空明。
难道,她回去了?
她猛地睁开眼,急切的想要坐直站起,谁知卡车突然一震,将她颠得撞在了马车壁上。旁人立即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我说怎么都弄不醒你,看来还是得搬出晏争那家伙才行。真是泼出去的徒弟,嫁出去的水...?好像哪里不对...”
朔姯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只见此人头戴蝴蝶银饰,身着黑底板蓝印染叠襟衣,彩绣腾蛇粗麻长裙,斜挎深紫五毒图腾包,梳着麻花环辫与细长双马尾,淡紫色的杏眼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师父...”朔姯有些哽咽,这声简单的招呼竟打得如同含了满口金莲。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可是这景象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不知所措。近些,怕看穿了梦境;远了,怕止步不前,再次错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师父了。
具体多少年,她都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那一年她陪晏争去往南诏平叛,回程路上在驿站的信使手中意外接到了她师父曲洛泠的死讯。据信所说,她在阵营战中被恋人出卖,在突袭途中被浩气盟设局击杀。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像是等来了一个等待许久的“意外”,她明白这个女人并不怕死,从她进入恶人谷那一刻开始便是生死不怨,可是她依然难过的——曲洛泠为了爱情以清白之身进入恶人谷这个大染缸,却最后因爱而死。
她不惜众叛亲离,却换来了最后一个亲人的背叛。
可她,那个早已与她再无瓜葛的女人现在依然风华正茂,此时桃花眼盛满笑意卷成了朵朵桃花瓣的模样,正坐在她的对面。
“想不到你还会撒娇?看来你在天一教也没过的那么惨嘛。”她开玩笑道,赶忙将自己的徒弟扶起来,“好啦。把眼泪憋回去,等会儿让他们看见可又多一群人笑话你了。”
朔姯看着自己还有些肉乎乎的小手,愣了一下,随后狠狠地擦过湿漉漉的眼睛。眼泪沾湿了黑色的袖管,偷偷地被藏了起来。
马车没一会儿就停了,曲洛泠先下了去,朔姯则在车里揉了好一段时间的眼睛。
这是真的...
真的回去了...
“小月,你干嘛呢?快点儿!你杨叔和曹姐姐都来了,你再磨蹭我们可就不管你了。”
“...来了!”她掀开马车的帘子,只觉得白日的阳光如利刃一样刺入眼中,世界如同烈日下昆仑雪原般耀眼,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可迎来的不是烈日的炙烤,而是一片寒冷的黑暗。
“师父?”
无人应答。
耳边喧闹得很却惟独没有那软糯欢快的声音,世间的嘈杂将她淹没,却逐渐将自己的面纱摘去——隐隐约约的兵刃之音交织在一起,宛如雨点般袭来。
“师父!”她猛地睁眼,却见周身皆为火海。石砖破碎,还残留着刚刚燃尽的火石木屑,破碎的黑色粉屑乘着风飘动,还未熄灭的火在旗帜上点点推进,蚕食着那最后的标志。
她抬头,秦王殿千疮百孔,层檐瓦当上还跳动着侵略者的火苗。她半张着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假的...
这都是假的...
她再定睛一看,殿前昔日开阔的演练场上穿着殷红天策军服的将士们曝尸其上。她眼眶酸涩,被血色刺得战栗,想要深吸一口气将呜咽吞下肚中,却吸入了焦烤血腥的杀伐之气,顿时一阵反胃。
“...师父?”她还未缓过神来,将刚刚未能出口的呼喊换成呢喃吐了去,“杨叔叔...?雪阳姐姐?”她越是继续念出那些熟悉的名字,胸口的沉闷就越是清晰,苦荞般的干涩堆在喉咙里,宛如小小的鱼刺轻轻挂在其中,痒痒的,想要去挠。
“阿争...”
她行走过那些陌生的面孔,想要在其中挖出自己所念的人,却一无所获。那些面孔在她眼里渐渐变得一摸一样,无论多大的特征都似乎被抹去留不下任何踪迹,融入通往忘川的人群中。她走过凌烟阁,大唐百年来的功臣名将留芳之地却一片狼藉;天策府几乎唯一的水景也不见红莲出水...
青骢草场上架满了投石车,狼马人的尸首错乱堆叠。她逐渐麻木,仿佛眼前的一切并不存在。直到她真正走到了北邙山下...
“小月...”
熟悉的声音唤醒了她,甚至为无神的双眼点上了光。
“阿争?”她环顾四周却不见他的身影,“你在哪?你现在怎么样?”
草场上,风萧萧,草瑟瑟,听得见它们的戏舞,却听不见一声人声。
“阿争?”她慢慢抬高声量,仿佛试探着去抓目力可及的最后一棵野草的登山者,“晏争!你快回答我!”
“回答我啊...”
风轻重缓急地变化,宛如留下几声叹息。
她低下头却看到草场换成了石砖,再抬头却见一身戎装的杨宁撑枪半跪,他的身前则是他的徒弟几近四分五裂的尸体。
“不...”
她想冲过去抱住他,唤出碧蝶为他疗伤,唤醒他身上的凤凰蛊,让那些可怖的、血淋淋的截面消失。
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的笛子,也没有其他的媒介。
冰凉的身体,干涸的血液...这些通通都提醒着她:昔人已逝。
“你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去天策呢?”
“你为什么没有救他呢?”
“他很傻,他以为你只是不懂...”
不...
“...但你的心根本就没在意过他吧?”
不是的...
“澹台月,后悔吗?这就是你胆怯怕事的苦果。”
内心的煎熬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睢阳城里的她在接到传书时自欺欺人地没有打开,却没料到留下了这样的光景。
她擦着他的脸。那上面的血迹已经彻底变黑干透了,宛如结痂的伤疤一样抹不去,在苍白泛青的脸庞上显得格外的刺眼。
“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回应你的心意。
对不起,没能陪你到最后。
对不起...
要是她能在这里的话,要是她当时早早将生死蛊研制出来...
“...别哭。”
朔姯却已经听不到了,自己的呜咽声回荡在脑海之中,悲伤将一切外来者拦在门外。
“快回去(来)...”
回哪里,这大唐幅员辽阔,只此一役后她还有哪里可以去?
“她...还没有醒吗?”
“嗯。这次她用的阵法过于阴寒,身子伤得很重,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万幸。”
“抱歉...要是我再早一些回来...”
“这不是你的错,缙云。在那种情况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话语交织成一张杂乱无章的网,将她缠绕着困在了原地,夺走了原本的天空与空气,轰隆隆的声音只让她感到更为痛苦。
眼前的尸体仍然残忍得如此鲜活,已经枯萎的伤口还提醒着她战场的残酷。
好冷...
她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断下的手搭在手心里,摩挲着上面战争留下的茧,用自己寒凉的手一点点奉上温暖,宛如一个虔诚的信徒一点点清扫着手心的圣物。
“对不起...”
要是自己在就好了。
要是自己没有听他的话就好了。
要是...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脸上隐隐约约地发热,像是泪水流下的余温,可那真实的触感却不断提醒她一切都不是幻觉。朔姯下意识地去看手中的大手——它仍好端端地躺在一片血泊中,无声无息地沦为死物。
她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
“梦...?”
她跪坐着愣神,脸上的温热却越来越明晰,好像山涧里的溪流水脉深入山林每一寸一般,顺着丝丝血肉钻入骨髓,从最深处唤醒她。她看着身边已然冰冷的尸体,像要将之刻入自己脑海中的礁石。
“谢谢你...”
一场诀别,一场不存在的诀别...可她在那一刻却除了这三个字外在寻不出别的话。那么多年来,自己那些被木讷的性格吹灭的小小火星,却突然炸裂开来,像极了春节时扬州城中的花火,耀眼、灼热、却带起了尘埃,呛入心脾。胸腹深处的烟尘飘然而至,带着雾般湿润的悲伤流进眼眶。模糊的世界里,她看到自己的手与晏争的手一齐化为灰烬驾着北邙的风飘散,带着微弱的光,在焱焱火光中,宛若花火中被微微照亮的梨花。
要醒了吗?
她有些安然地闭上眼睛。
—
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的潮气,夹杂着酥油小雨后的青草香味,沁人心脾,养人心肺,安人心神。
有熊的春天比西陵来得干燥,但也已算是到了雨水丰沛的时候,城中耕种的平民来来往往,四处都是水与泥土的歌谣。可与之相对的,城中巡逻与重建的战士也多了许多。之前的那场突袭并无太重的伤亡,但城门与围墙破损严重。春季又是野兽出没频繁的时间,城内不得不抓紧赶派人手进行修复。
可这些热闹终归被锁在门外,留下的只有清脆的盥洗声。
蒙桑在水中取出浸泡已久的粗布,挤出部分水分,而后整齐叠好替换下朔姯头上那块已经温热的。她跪坐在一旁,用一块新布为少女擦拭着,隔着布匹都能感受到的滚烫令她有些胆战。
已经是第三天了。
那一战中力竭昏迷的朔姯仍未恢复意识,鬼师为将其体内的力量调和大费周折,尽管已无性命之忧,但高热却没有办法根治,同时也没有办法唤回她的意识。
就像是轻烟般的魂魄去了遥远的某处,神魂混沌,不可察觉。
往日里嚣张的蛊虫众数沉寂,只偶尔从坛口探出头来,撑大透着诡异颜色的眼审查着房屋的周围。
房屋里很安静,除了隐约的嘶鸣外,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可蒙桑却总觉得,有什么在越来越近,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却始终找不到声响的源头。那嗡嗡的声音仿佛虫鸣,但却没有和蛊虫们混为一体,反而清晰而以强弱之别,没有规律可循,却抑扬顿挫得宛如语言。
蒙桑觉得大概是自己近几日太累,出现了幻觉,直到她回过神时看到一个带着头盔身着战甲的幻影站在朔姯身边。她一时间震得说不出话,愣愣地看着那男子的幻影嘴里念念有词,发出嗡嗡的声响,她小心地挪动着身子,踉跄着爬起来尖叫着往外跑。
待她领着众人赶来时,屋里已没有别人的踪迹,而那昏迷已久的少女却坐了起来,迷蒙的眼睛浑浊不清,似乎没有注意到门口惊讶的众人,而是自顾自地呆坐着。
巫炤正要上前,却听到少女呢喃着,吐出了一个令他陌生的词:
“晏争...?”
女主的名字:澹台月-明山-朔姯,都与月亮有关。
明山是参考了一些苗族命名的规则,孩子的名字里一般会有父族的名字;原本想按照我老家的习惯命名,但那样的话感觉会比较复杂就放弃了。这里面女主自己的名字是明,山则是她的“父亲”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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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