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湖心密室。
埃里克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
他的第一个音符就错了。
本应该是柔和的序曲,可他起手竟然砸出了暴烈的和弦。
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琴键烫伤了皮肤。
烛光摇曳,将羊皮纸上的乐谱照得忽明忽暗。
“见鬼!”
他将乐谱揉成团,扔到一边去——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弹不出他想要的旋律。
他又想起了那个……来自东方的美丽少女。
几天前的夜晚,当那支东方歌剧团踏入歌剧院开始,埃里克便注意到了那个格格不入的,如蝴蝶一般灵动的少女。
那群东方人被告知歌剧院有“幽灵”存在,黄昏之后不要随意走动。
所有人都对这条传言都信以为真,除了那个嗤之以鼻的少女,她翻了个白眼,嘴里叽叽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脸“我才不相信有幽灵”的样子。
她很有趣,埃里克想。
他隐藏在红色幕布后默默注视一切,长时间生存在黑暗中,使得他的感官要比常人出众,他本打算在舞台上另外修建一个活板机关暗门,却因为这些东方人的出现而搁置了。
他不想,也不能在白天出没——他殓工一般的着装、他脸上的面具、他羊皮纸一般蜡黄的皮肤,无法让常人认为他是一个普通的装修工人。
白天施工的噪声影响他思考,他并不能在那种环境下还保持思路的连贯性,想要对歌剧院进行符合他心意的改造,他只能在夜间出没。
歌剧院有幽灵?幽灵“杀死”芭蕾舞演员?——真巧,他就是那只幽灵,丑陋的幽灵埃里克,长着一张令人作呕的、形如骷髅头的脸,活在他的面具之下,活在被他亲手改造的歌剧院的湖心地宫里。
东方歌剧团的其他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生怕触怒幽灵。只有那个少女,她举起手中亮着光的“黑色砖头”,东瞧瞧,西看看,好奇的不得了。
埃里克自认为他游历多国,见多识广,却没见过那少女手中的东西是什么,他以为那是一本巴掌大的黑皮书,但是书怎么会发光呢,还是那么明亮刺眼的白光,和煤油灯的光亮完全不同。
少女自顾自的在舞台上溜达了一圈,他则在舞台的幽暗角落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她倒也没有久留,不一会儿就离开了。
如果第一天见到少女时,他觉得她的外表是美丽的,那么当听到她的歌声时,他承认他又一次被她吸引了……被她即兴转音所带出的撕裂般真实感的高音所吸引——她尤为适合演悲剧角色,他想。
少女的咽喉通道天然开阔,声音具备可塑性,但她的气息太短,胸声区不稳,唱腔个性随意,这种偏流行的唱法适合唱民俗,但不适合唱歌剧——用他的话来讲,流行唱法的喉位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云雀,唱高音段的时候过分依赖喉咙与鼻腔的共鸣,导致音色就像是被门夹住的猫叫,简直是灾难。
但不可否认,她的底子不错,她明显要比她团队里的其他成员更具备乐感和灵动性……如果加以训练,如果她愿意和他学习……短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他完全可以帮助她突破声音壁垒……如果她想更进一步,他甚至可以把她捧到核心角色的位置上。
他这样想着,少女动情的唱着,她不怕幽灵,夜晚也在舞台继续唱歌。
令他惊讶的是,她竟然懂一些法语……发音复杂的法语句子从她嘴中唱出来就变得软软糯糯的,像是在对着黑暗中的他撒娇一样,埃里克听到后,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掉了。
他听着她唱歌,看着她明明扭伤了脚也要跳舞,他窥视着她,看着她白色的身影旋转着,黑发扬起墨色的漩涡,连月下的尘埃都在为她伴舞。
他不由得呼吸颤栗,“啊……”
难以企及的美震颤着他,糅合了天鹅戏水的优雅与雌豹腾跃的野性,当她的脖颈后仰,弯成一道漂亮的弧度时,他的喉结竟也跟着滚动起来。
天使,来自东方的天使,埃里克这样想着……然后他听到她发出了一声她自己似乎都不曾达到过的高音——清透明亮,令他的心都要跟随着她的声音飞走了。
天使……他的天使,不……天使现在还不属于他……他看见扭了脚的天使吃力的迈着步伐,忍痛吸气的回到了房间。
她似乎并不知道,他可以通过她房间里的活板机关暗门来到她身前,也可以通过特殊的机关装置清楚地听见她在房间里说了什么话。
他受建筑大师查尔斯·加尼叶的邀请来参与歌剧院的修建,他不仅将剧院的地底改造成了他的幽静地宫,更将这座歌剧院大半数房间和设施都添加了一些巧妙的小机关。
可以说,只要他想,他可以悄无声息的去到这座歌剧院的任何地方——可怜的东方天使大概不知道,正躺在床上熟睡的她已经被他通过墙壁上的窥视孔,偷偷地窥视许久了。
月光透进了屋子,他能看到她睡得很不老实,半条腿都露在外面,脚腕的红肿在她的雪白皮肤上是多么刺眼。
埃里克忍不住通过活板暗门来到她的房间,怕她惊醒,他立刻用歌声催眠了她。
他承认,当他的手触碰到她脚踝的皮肤时,他深深厌恶起他丑恶卑鄙的嘴脸……
看吧,邪恶的埃里克,粗鄙的埃里克,偷窥狂埃里克,居然亵渎着美丽的天使,肆无忌惮地触摸着天使的雪白肌肤——果然,他的心和他的脸一样丑陋、恶心。
看看他这双蜡黄色的瘦削的手,再看看天使的雪白皮肤,健康柔软,吹弹可破……埃里克自惭形秽起来,每多触碰她脚腕一下,他都觉得他在玷污她。
这样的他,该怎么样让天使注意到他呢?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天使属于他?
埃里克想了半个夜晚,也为她揉了半个夜晚的脚腕,他还是没有答案……
天边已经微微泛起鱼肚白,他该走了,尽管很不舍。
埃里克叹了口气,把在舞台上捡到的台本放到了她的枕边。
他轻唱道: “Dors, j'ai planté des Iris dans tes rêves, j'espère que tu rêves bien(睡吧,我在你的梦中种满鸢尾,希望您好梦)”
……
安芷汀忧思过度,发起了高烧,一烧就是一天一夜。
她不知道,在这段时间内,歌剧院陷入了多么大的恐慌之中。
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弗德里克和法里奥是怎么消失的,直到现在这两个人还没有被找到。
巴黎警方来到现场把整个舞台都检查了一遍,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听说,地面上是突然出现一个大洞,让两人不小心掉了进去……这想想都很奇怪,一个刚刚修建好的歌剧院,从来没有被投入使用过,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一个洞?这个洞怎么出现的,又怎么消失的?
巴黎警方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在场的近百人都表示他们确实看到了,警方也无话可说,可是众人又找不到任何证据来佐证他们说法,这件事最后只能暂时搁置。
至于弗德里克和法里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认为,他们是被幽灵给带走了。
“……幽灵,幽灵!”
德比恩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的桌上堆了好几封用红色墨水书写的信件,他不耐烦地说道:“幽灵还管这种闲事?他是看不惯那东方女孩受欺负?”
波里尼看上去松弛感拉满,“我倒不觉得。”他点起一根雪茄,吐了个烟圈继续说道:“我认为弗德里克和法里奥只是比较倒霉,被幽灵选中了——”
“而幽灵用他们的消失,来向新上任的我们……示威!”波里尼晃悠悠的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封信,“读一读这封幽灵来信吧,也许我们会知道些什么,德比恩。”
德比恩点点头,拆开一封被注明“私人信函”的信件,读道:
【亲爱的经理:欢迎你们来到我的歌剧院。新官上任,我知道你们正忙于排练首演芭蕾舞剧《犹太女》,还要处理人员变动调整的问题,你们了解歌剧,也更善于规划和安排。歌剧院揭幕前夕的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们了,我对此表示感谢。
同时,我很抱歉在你们正忙的这段时间打扰到你们。我已经知道你们不打算给东方歌剧团让出舞台,供他们排练,这显然是一个不明智的做法。
一个月后,保皇党在立宪之前会带着拿破仑四世,以及巴黎半数贵族,前来观看他们的演出——不论东方歌剧是否符合我们的审美,单论他们跨越万里远道而来,我想你们就应该给足尊重。
我不想讨东方人为什么而来,是出于政治问题,还是两国文化交流,我再次合理建议你们要重视这件事——不要让我的歌剧院为此蒙羞,我更不想听到有人在背后讨论说你们“歧视东方人”,“不给他们排练舞台”,“把他们都赶了下去”这类言论。
如果让我听到了这类言论,那么,不好意思,两位经理——幽灵会愤怒的,而愤怒的幽灵会做出什么事,你们不会知道,但你们一定会后悔没有遵循幽灵的指示,等到那个时候,你们也就只能祈求上帝来救你们了。
我想你们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对么。那么,最后再说一句吧,我不想与你们作对,你们最好也不要惹怒幽灵,我们相安无事,和平相处——这是再好不过的发展了,对吧?
感谢你们的理解,剧院幽灵亲笔。】
德比恩陷入漫长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把舞台让回去,他认为我们应该给予东方人足够的尊重?这也是他救了那个东方女孩的原因?”
波里尼再一次吐了口烟圈:“显而易见。”
德比恩冷声道:“他倒是尊重东方人了,但是好像没有很尊重我们吧?”
他继续说道,脸上露出烦躁的表情:“这幽灵究竟是人是鬼,真的有外面传的那么邪乎?我现在想弄清楚,查尔斯·加尼叶知道这个事情吗?他可是歌剧院的建造者,他知不知道他的歌剧院里面有一只幽灵?”
波里尼终于抽完手中的雪茄,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另外几个信封,同样是私人信函,看起来和刚才这封是一样的字体。
他和德比恩互相对视,两个人把桌上的信件全拆开了,发现幽灵居然在一天之内给他们写了整整四封信件!
第二封信件是关于制定歌剧院规章制度的,幽灵给了十条建议,其中最后一条是——保留五号包厢给他,供他观赏歌剧,任何人都不能进入五号包厢,领座员除外。
第三封信件是关于薪水问题,这个幽灵开口就索要两万法郎作为每个月的月薪,并直言这是他应得的——作为回报,他会为歌剧院提供剧本和表演曲目,还会不定时的指导演员们排练,给出合理建议。
至于最后一封信,德比恩和波里尼读完后都觉得有些古怪……信里面说他们要为那个受伤的东方女孩提供最好的食宿和生活条件,她以后会留在这里,不会随东方歌剧团回去,幽灵请求他们为她请一个法语老师,指点她学习语言。
除此之外,幽灵还要求他们要给这个女孩发放高于平均水平3倍的薪水,即便她什么都不做,每天吃喝玩乐,薪水依然要支付给她。
波里尼把最后这封信来回翻看好几遍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我可以勉强理解他写前三封信的意图,但是这最后一封,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们不仅要养他,还要白白养一个东方人吗,她甚至连法语都说不利索,更别提唱歌剧了,她在这能做什么?”
德比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沉默了,但沉默之后终究还要发表意见:“我也没有头绪,噢……上帝啊……我听说那个女孩似乎发烧了,我想我们需要去看看……不是出于幽灵提醒,单纯是出于关心,就像幽灵说的,我们要给足东方人尊重。”
就在他们还在讨论时,一个颧骨高突的卷发男人拿着黑色手杖走了进来,他面带微笑的坐了下来,友好地冲德比恩和波里尼打了个招呼。
两位经理看到这个人顿时像看到了救星,他们对他行了一个礼,然后德比恩说道:“加尼叶先生,伟大的歌剧院建造者,您终于来了,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加尼叶笑笑,温和地说道:“我听说你们遭受了某种困扰,我收到了你们的邀请,便过来看看。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到你们的吗?”
德比恩和波里尼对视一眼,当即把幽灵写的四封信拿到他面前,并向他转述歌剧院有关于幽灵的传言。
加尼叶看到信后,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温和道:“既然是幽灵的要求,那你们可要满足他,不能忤逆他的意思。”
德比恩震惊道:“什么?加尼叶先生,我们需要满足幽灵的要求?要知道这幽灵狮子大开口,自己制定规章不说,还要两万法郎的月薪,他做了什么,就找我们索要两万法郎?要知道,一个男爵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两万法郎而已。”
加尼叶缓缓笑了,意味深长的说道:“这是他应得的!就像他说的,这是他的歌剧院,他会指点你们排练,为你们提供乐谱,这还不够吗?不要忽视他的音乐才华,德比恩先生,波里尼先生。”
波里尼忍不住说道:“这歌剧院可不是幽灵的,也不是我们的,而是您的啊,加尼叶先生!这是您一手设计、修建的,它又被叫做加尼叶宫,是以您的名字命名的,这幽灵怎么好意思说是他的,太令人生气了!”
加尼叶不语,只是一味微笑,不论两位经理说什么,他都只是回应让他们满足幽灵的要求,不能打扰幽灵,要敬畏幽灵。
说到最后,两位经理似乎还真的相信了加尼叶的说法:剧院幽灵不是装神弄鬼,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不满足他的要求,就要承受他的怒火,不要试图挑战幽灵的耐心,要学会与他和平共处——幽灵好,大家都好!幽灵不好,大家都会不好!
加尼叶走后,两人当即按照他的说法,给幽灵写了一封信——首先告诉他,他们会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其次他们会把排练场地让出来供东方歌剧团使用,最后他们会照顾那个东方少女,尽快为她聘请法语老师。
这封信折好后,按照加尼叶的意思,他们准备让那个东方少女亲手将信件转交给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