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卡蜜儿·贝朗,是在圣维克多庄园服侍的一名女仆。今年刚满十六岁。父亲早亡,母亲在市集贩售蔬菜,托了教区一位神父的引荐,我才得以进入这户人家。我服侍的是一家三口:拉菲特太太,也就是人们口中的“老夫人”,她的儿子,以及儿子的妻子。村里人都说他们是从巴黎避战而来,不过究竟是什么战,谁也说不清楚。我们这里只偶尔见士兵路过,也从报纸上知道些零星的消息,说是在北方有流血冲突,但离我们太远了,像是别人的事情。
老夫人年纪看着至少七十了,头发已经全白,整日衣着得体,言谈谨慎,她常常攥着脖子上的十字架,那是银的,老了,有些磨损,但她从不取下来。她说话简短、目光锋利,我初来时怕她,总觉得她像教堂里的圣像一样冰冷,但时间一久我便明白,那不过是她惯于谨慎。也许因为我年纪小,不识字,她对我很好,说我不该只会刷地板洗床单。她便一点点教我念圣经,从最简单的词开始。我以前没想过自己也能识字,但她说:“你会的,卡蜜儿。人不能永远仰头看人说话,也要学会低头看书。”
每个主日,她会带我一起步行去村口的教堂做礼拜,她喜欢我坐在她身旁,说我专心听讲、不像其他小姑娘东张西望。
她的儿子,拉菲特先生,是我见过最体面的绅士。听说他已有四十好几,可他留着整齐的短须,举止得体,声音平稳,眼神清澈,年岁似乎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粗粝的痕迹。他坐在轮椅上,但行事不假他人之手,总亲自推动,轮子在地砖上轻轻作响,像什么都能克服的模样。他待我们佣人一向客气,问话时永远带着“请”字,偶尔遇上我失误,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从不斥责。我听人说,主造每一个人时,都会留下一点小小的不完美——皮埃尔先生的双腿,大概就是那一处遗憾罢了。但他那样温文、礼貌又从不居高临下,光是和他说话便令人觉得自己也高贵了些。
他的妻子是个很美丽的女人,美得有些遥远。她平日不太说话,也不常和我们这些佣人接触,有点冷冷的样子,但也没刻薄我们这些佣人。她的性子远不如她的外表那样沉静,偶尔也有些小脾气,会和老太太顶嘴,不过那也不是恶意,她的声音带着娇气甚至带着几分故意撒娇的倔强。老太太从不真正生气,最多皱皱眉说一句“你总是这样”。我想她就是那种从小被呵护长大的小姐,像玻璃罩子里的玫瑰花,偶尔有些任性,可也不讨人厌。毕竟,美人本就有特权。
真正管家的反而是老太太,她几乎每天都要检查我们擦窗、洗银器、熨衣服的情况,还会亲自巡厨房,确认炖汤没有糊底。她说屋子干净,心才能静。主也喜欢整洁的心。老夫人说话我都记得住,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她说,我就觉得是真的。
我其实不明白这家人到底是什么出身,也许他们真的是普通人,也许不是。但我知道,他们身上有些气息是我从前从未见过的。就像是……他们从很远很高的地方跌落到了这里。可即便跌落了,身上还是带着光的。
总之,能待在拉斐特家我心怀感恩。我不是个多话的姑娘,也不喜欢打听,
我总是对自己说,卡蜜儿,别管那么多。你不过是个女仆,管好晚餐的甜点、记清洗衣的日子就够了。
虽然有时候我会觉得三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奇特。譬如老夫人对她儿子的态度竟带着几分拘谨与疏离。她从不直呼其名,只称“先生”或“他”。她在他面前总是很有分寸,说话讲究措辞,甚至偶尔低头应答。全然没有那种母亲对儿子的熟稔亲昵,可她对那位儿媳却不一样,她会亲手给她系上披肩,会低声催她多吃几口汤,有时还偷偷往她手心塞小块糖。
他们彼此称呼得体,举止温和,表面上如寻常家庭,实则亲密之中隔着些许疏离。我常觉得他们更像是命运之下的结盟者而非真正的亲属。我想,也许是战乱让人都变得沉默了。
不过这对夫妻的感情倒是极好。我有时从厨房的后窗看到女主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先生在花园慢慢地走。她俯身替他整理披肩,他的手会反握她的腕,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而她就笑着摇头,好像在抱怨他不老实。我当时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鼻子有些酸,却也说不上为何。
那天去集市,我和园丁家的小女儿玛蒂尔达一同前往,她今年十九,算是我这庄园里最熟络的朋友。我们提着篮子走在碎石路上,她说起市场里新来的男孩长得如何如何,我笑着摇头,说我倒羡慕拉菲特家的那对夫妇,哪怕丈夫坐着轮椅,只要他能像拉菲特先生那样温柔、安静,永远握着我的手就够了。
她听罢竟仰头笑出了声,一直笑到肩膀抖动。
“卡蜜儿,你可真傻!”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只是觉得脸上发烧。玛蒂尔达笑够了,才扶着篮子看了看周围然后又靠近我半步,几乎是贴着我耳朵说话:“你知道我比你早来这家多久,对吧?我可不是光干活儿,也学着长眼睛呢。我知道一些事你听了可别吓着。”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亲耳听到他们吵架,就在那间后书房,门没关严,我正好在外头擦烛台。那位太太骂她丈夫,说他不知悔改,早前她把项链卖了帮他还债,以为他会收手,结果他还是继续赌。她还说家里已经没多少钱了,再这么下去迟早得乞讨。”
我还未能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说法,玛蒂尔达便又道:“先生倒是没吵,一直在求她原谅。我透过门缝瞧见他是跪在她面前的,跪下,真真切切的那种。”
“可……他不是……腿脚不便吗?”我脱口而出,声音甚至带了点颤抖,“他坐轮椅的呀,怎么可能跪下?”
“问题就出在这儿,”玛蒂尔达盯着我,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些反应,“他刚来的时候根本好端端的,走路稳当得很,是后来出了事。被他太太雇的一伙人打的,那之后他的腿就废了。”
“你别太惊讶。是的,他知道。”玛蒂尔达又道,“他知道是她干的,那回他还说:‘我不怨你。’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我头皮发麻,太阳穴一阵突突地跳。脑子里轰地一声只剩下“她雇人打断了他的腿”,连风吹得我围裙都起了褶,我都没察觉。
玛蒂尔达说完“他知道”又抿了抿嘴,仿佛心里还憋着什么不说出来不痛快。
我还在震惊之中,她却忽然带了几分咂舌的语气说道:“最怪的是,他腿废了,日子也过不下去了,结果她不但没抛下他,还天天照顾他,给他剪指甲、推轮椅、晚上给他盖毯子药,有时候还会抱着他哭……你懂吗?她自己亲手害的他,结果还哭着说心疼。”
我嘴巴微张,说不出话来。
玛蒂尔达摇了摇头,像是真的被这对夫妻弄得头大,低声骂了一句:“真是见了鬼了,我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她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又说:“而且你猜怎么着?那位先生反倒比以前更依赖她了。她一说话他就听着,一皱眉他就紧张得不行,他们时不时还会在花园里手牵着手。你不是老说羡慕他们吗?我每次看见都头皮发麻。”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像是真的疲倦了,把手里一根小葱掰断,“不说了,再说我得起鸡皮疙瘩。你千万别说出去啊!我就因为看你老实才告诉你的。你可千万别往外讲。不然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认。”
我一个字也没回玛蒂尔达的话。她瞧出我震惊了,倒也没有催促,只叮嘱我一句:“别说出去,真的。”
我呆呆地点头,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不疼,却很空。我想起自己在后花园看到的那一幕:太太站在阳光下推着轮椅、低头看他时嘴角的那一点笑意,他仰起头、望她时眼中那温顺的光。他们的样子像极了我在《圣经》里读到的那句:“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那不是热烈的**,也不是浮夸的浪漫,而是一种深沉温柔、心照不宣的依赖。他们似乎在用一种安静得不能再安静的方式相守。现在想来,她那时的笑,有些像庄园东边水塘里的雾,不浓,却让人看不清对岸的岸线。
我第一次对“幸福”这件事感到不安。
我回到宅子时,老夫人正在餐厅的壁炉前打盹,她的十字架仍紧紧攥在手里。仿佛只要她手里还有这个,就能撑住这座房子。后来几天,我再看见夫人推着先生在园中晒太阳时,竟不知该不该低头致礼。她笑着对我点头,神情温和,先生侧着头看她,眼里一如往常地柔和而粘腻。
可我心里再也无法将他们看作单纯的夫妇。我带着玛蒂尔达那句“真是见了鬼了”的评语重新审视他们每一个动作:那份照料是否是一种赎罪?那份依赖是否其实源自驯服?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不仅仅是婚姻,而是某种默契的共谋,一个伤人与被伤者相互喂养、共同缠绕的牢笼。他们不愿逃出,甚至用尽全力维护它的体面。
我常常回想那天在市集上玛蒂尔达的笑声,那是成年人对幼稚幻想的嘲弄。我曾把他们当成理想的样子,却在真相面前狼狈退却。我想我不会离开这家人,他们待我不薄,老太太仍教我识字、念圣经,夫人也不曾对我苛刻,先生对每个人都温和有礼。只是……我再不会奢求像他们那样的爱情了。
我是卡蜜儿,一个小小的女佣,我能做的只是把眼睛睁大、把嘴闭紧,然后在这样一个风雨欲来的世界里,尽可能把这份工作做好,把字认全。或许有一天我会写下更多但现在还不行。老夫人正唤我去做礼拜了,阳光落在她肩头,像主的恩泽。
正文完结,上章增添了丽莎日记的最后八千字,结局子爵坐上了轮椅,《歌剧魅影》开头他坐轮椅参加拍卖会,嗯……怎么不算一种地狱笑话呢?
下章就是伏笔和后记了,终于要结束了,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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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女佣间的八卦(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