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埃里克做了一个梦。
他没有梦见那个已经忘记却印象深刻的梦境,而是梦见了仅有一面之缘的切莉。
切莉,cherry,樱桃的意思。她的嘴唇也确实像两颗鲜红的、有褶皱的樱桃。梦里的切莉保留了现实中懒散顽皮的本性,没能拿稳樱桃白兰地的杯子。金黄色的酒液倾泻而下,流了她一下巴。她蹙着眉毛,没有用餐巾去擦,而是一脸苦恼地伸出舌头去舔。
这幅画面已经在现实里发生了一遍,在梦中却仍然给予了他巨大的冲击力。他看着她,就像是站在燃烧的草堆边上一样,热气飘荡,火星迸溅,喉咙一阵发干。
她问他有没有手帕。他递给她。她站起来,背对着他,擦拭裙子上的酒水。他看见她背上两块轻微外凸的肩胛骨上有一颗黑色的痣。当时,他并没有在意这颗痣,没想到它和她下巴上的酒液,一起进入了他的梦里,令他饱受煎熬。
跟她道别后,他本想回到自己的避居所,却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的身后,看着她走进一条灰扑扑的巷道里。
两侧都是数世纪前的古老建筑,墙上留着铁锈色的瘢痕。她一边走,一边拨弄自己光润的褐色鬈发,海狸皮外套被她脱到胳膊肘儿的位置,不怕冷地露出圆润的肩头。
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之前的梦境暗示他要对她产生好感,还是她的魅力本身就如此强大。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埃里克醒了过来,看了看枕边的腕表,还没有天亮。切莉的背影仍停留在他的脑海里。他翻身坐起来,犹豫了很久,还是披上了黑外套,戴上面具、皮手套和黑毡帽,在歌剧院的马棚里随手牵了一匹马,朝她居住的公寓而去。
他不是一个好人,在私闯住宅方面是一把好手,很轻易地找到了切莉的房间,犹如一只鬼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公寓外观简陋,切莉房间的布置却并不简陋,有浴缸、暖气管和全瓷的抽水马桶。怪不得她的身上没有不爱洗澡的法国女人的体味。切莉正在睡觉,蜷缩在床上,眉头脆弱地微蹙着。
埃里克只是想看看她究竟是否像梦中那样富有魔力,并不想看见一些刺激性的画面,没想到女人睡觉并不像他一样只是合衣往床上一躺——他过惯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养成了不穿睡袍睡觉的习惯——切莉却仗着暖气管的存在,只穿了一条单薄的桃红色睡裙。睡裙有些宽松,完全没能遮盖住她小巧的蓓蕾似的圆润和淡褐色的腋毛。他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叫人生厌,想要离开。这时,她翻了个身,两条肩带滑落下来,露出半条美丽的脊椎沟,宛如熟透的软桃上那条轻微凹陷的缝。
不能再看下去了。他一只手已经摸到了门把手,谁知,就在这时,她醒了。
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晃了晃褐色云雾似的蓬松鬈发,没有穿拖鞋,赤脚跑进了盥洗室。水声响起,她接了一杯凉水,仰头咕咚咕咚地喝完。梦中的画面再现,凉水打湿了她的下巴,流进了睡裙的领子。她刚开始没有发现,直到走回床边,才发现衣领已经全湿了。
她眉头微蹙,没有用干毛巾擦干,也没有换一条干净的裙子,而是单手攥住睡裙的衣领,打算把水拧出来。
桃红色的睡裙犹如她身上的一层皮,反射着路灯的光亮,在她拧干的动作下,缓缓隆起一条条褶皱。桃红色的蛇在蜕皮。她就是那条色彩鲜艳的美人蛇。
拧完以后,她撅起臀部,毫无形象地爬进了被子里。
他终于得以逃离这个房间。
——
切莉并不知道自己被挑中的“肥羊”潜入了房间,还在发愁怎么跟埃里克打好关系。
她觉得埃里克就像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木桶,昨天她又是晃头发,又是用膝盖撞他,他却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后来她不小心把樱桃白兰地弄洒了,他也是冷眼旁观,像傻了一样,直到她蹙眉抱怨,才拿出手帕递给她。怪不得他一把年纪了,还像个雏儿似的,看见女人露胳膊都会移开眼光——也许他就是个雏儿。
切莉不喜欢什么都不懂的男人,那种男人交往起来会少很多乐趣。如果埃里克手腕上没有那块钻石手表,她可能就换个猎物了。看在那块手表的份上,她再会会这个男人吧。
他说,他在加尼叶歌剧院工作。于是,她像那些老派的、肤色苍白的名媛般,穿上有裙撑和臀垫的裙子,披着厚重的披肩,雇了一辆敞篷马车前往加尼叶歌剧院。
她很少来这座歌剧院,一是容易撞到姿色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女郎,二是这里的装潢太过华丽,无论过厅还是剧厅,都一派金碧辉煌。她每次经过罗马柱时,都想用指甲刮点金箔下来。
上午只有卡洛塔的歌剧。与轰动一时最后却死于天花的交际花娜娜不同,卡洛塔是个真材实料的歌唱家,报纸上说,她气息充足的歌声甚至能让吊灯摇晃。
切莉准备一会儿打起十二分精神鉴赏卡洛塔的歌声——不能再犯“瓦纳格”那样低级的错误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卡洛塔还是没能出来。剧院经理解释说,卡洛塔的支气管炎犯了,需要休息半个小时才能演出。要知道这场演出,她花了二十法郎买票——将近她半个月的房租,而剧院并不会因为卡洛塔耽搁半个小时,就让他们多看半个小时,卡洛塔之后是一场芭蕾哑剧,到时候又是另外一批观众了!
切莉又心疼钱,又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卡洛塔休息的半个小时里,她问了一下附近的领座员,有没有一个叫埃里克的人。领座员说:“您问对人了,整个剧院一千多号人,我差不多都打过交道。我可以肯定,我们这儿没有一个叫埃里克的人。”
一切都清晰明了了。那个埃里克根本不是什么有钱人,而是一个骗子,专门欺骗她这种充满幻想的女孩,告诉她自己在剧院工作,也是为了让她支付高昂的演出票价。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怪不得他在大街上也要戴面具,估计就是怕被骗的女孩认出来才戴着那玩意儿——她真是倒了血霉,花二十法郎来看这出没有女主角的歌剧!
作为一个视财如命的女人,在狩猎肥羊的时候丢了二十法郎,比被打了一巴掌还要严重。切莉打开折扇,狠狠地扇了两下,就在这时,卡洛塔终于姗姗地登台了。
她先毫无歉意地道了个歉,然后示意旁边的女仆递来一个粉红色的喷剂,朝自己的嘴里喷了两下,肺炎病人般清了清喉咙。前奏响了起来。她没有唱《浮士德》,而是唱了另一首歌。
切莉很努力地想去欣赏这首歌,却始终没能领悟到它的美妙之处。
它就像一个肥胖的、不爱洗澡的、患了肺痨的女人整理衣服时,不小心抖出了一只黑黝黝的虱子。她抱胸尖叫时,那只虱子灵活地跳进了她的嘴巴里。歌声就是那女人为了把虱子吐出来,而不得不发出的一连串高亢的尖叫声。
切莉听得如坐针毡,她周围的听众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脸庞粉白的贵族,因为卡洛塔的歌声过于高亢,至少跟同伴说了四遍“该你了”(他们在下国际象棋);一个中年男人本来已经进入梦乡,又被卡洛塔的歌声惊醒过来;前面两位妇女则是本场演出唯一两个正在讨论卡洛塔的观众——她们在讨论卡洛塔臂钏上的红宝石是真是假。
切莉一直忍着,等着卡洛塔唱《浮士德》帮她值回票价,谁知,虱子歌唱完以后,卡洛塔一脸愧疚地宣布,她再唱一首夜后的咏叹调,就得去找医生看支气管炎了,“很抱歉让在座的诸位看了一场不完整的表演,我欠大家一个人情”。
人情?
这分明是在骗钱!
如果不是前后左右的人都欣然接受了卡洛塔的说法,切莉恨不得把扇子扔过去,砸中卡洛塔那张敷着厚粉的脸。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动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不喜欢她?”
这是埃里克的声音。切莉对声音不太敏感,却一直记得埃里克的声线。她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就见他已经坐在了她的身边——什么时候来的?他戴着黑毡帽,穿着黑色长外套和黑色缎面衬衫,系着黑色领结,脸上戴着一枚遮住上半张脸的银白色面具,露出挺拔的鼻尖和瘦削而凌厉的下颚。
说真的,要不是他下半张脸和脖颈上的喉结足够迷人,就凭那张白色面具,他哪怕戴十个钻石手表,她也不敢跟他搭讪。
“你来了。”切莉打开折扇,遮住说话的嘴巴,“我还以为今天碰不到你了呢!对了,为什么我问领座员,有没有一个叫埃里克的人,她说没有。你用假名骗我?”
他却回避了这个话题,又问了一遍:“你不喜欢她?”
相较于喜欢与否卡洛塔,切莉更害怕暴露没文化的事实。她想了想,聪明地反问道:“难道你喜欢她?”
“不。”
得到这个回答,她立刻放心地说道:“那巧了,我也很不喜欢她。你不觉得她唱歌简直就是狗叫吗?我承认她肺里的气息很足,比那些骂街的妇女强多了,要是她去骂街,肯定没人骂得过她,但我花了二十法郎,并不是来见识她的肺活量的——而且,她好像还有肺部方面的疾病,也不知道是否会传染人。总而言之,我承认她是个唱歌高手,但绝对称不上艺术家。”
后来,切莉反复回味了这段话无数遍,始终想不通它到底哪里打动了埃里克——埃里克说,他是因为这段话才喜欢上她的。她知道自己的艺术水平,一点不信他的鬼话。
——
他究竟对她抱着怎样的感情呢?
是喜欢,是一见钟情,还是纯粹却肮脏的情.欲?
她漂亮吗?在一众皮肤苍白且毛孔粗大的欧洲女人里,她褐色的皮肤和油亮的鬈发,是那么显眼,显然是漂亮的。她的嘴唇有些干燥,即使涂了油润的唇膏也盖不住上面细小的纹路,但他喜欢她干裂的双唇。她的下巴上有一颗玫瑰色的、快要成熟的丘疹,这让她的美貌看上去真实了不少,不像那些三流画家想象出来的美女那么虚假。
她时而聪明,时而愚钝,表情天真又**,身材既纤瘦又充满肉感。她戴着纯金打造的手镯,却穿着一双已经抽丝的长袜。她是一个个复杂又迷人的矛盾体,吸引他去凝视,去追寻,去想象。
她说的那段话,只不过是他对她产生好感的契机。那个梦,还有她美丽动人的相貌,才是他喜欢上她的真正原因。
说起来,自从意识到自己塑造的女主形象比较单薄以后,我就在有意识地学习如何塑造一个立体的女性形象。《黄昏时见你》写完以后,我在这方面有了小小的心得,哪怕用男主视角去写男女主产生火花,也没有左支右绌,我真的超得意(。就是不知道大家的观感咋样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吟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ocia 4个;安娜女鹅妈妈养你 2个;人为刀俎我为五花肉、寧君、望山云雾、傅十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桶桶、程恩 20瓶;爱吃菠萝的兔叽 13瓶;辰一 10瓶;lingling酱 5瓶;涂灵 2瓶;YW·T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Chapter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