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的时候,雨水刺破厚重阴暗的云层,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邓布利多停下脚步,仰头,惨白的雾气在他四周扭曲成各种形状。月亮低悬着,如同一具金黄的骷髅,咧开嘴,正冲他笑。血盟在他的手腕间束紧又松开,然后,他看到月亮的笑脸缓缓地、轻轻地变成年轻时的格林德沃。
雾更浓了。
他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一只狗在不远处叫了几声。他听到圣吉尔斯的教堂巷内回荡着通向天堂的祷告声,然而耶和华并未看到这条狭窄肮脏的小巷。
格林德沃从树梢滑下,轻得像一根羽毛,紧紧地贴着邓布利多的肩膀。
“别白费力气了,”他阴沉地说,“你摆脱不了我。”他哈哈大笑,笑声钻进邓布利多的耳朵,如刀片般刮进邓布利多的脑袋。
“你在挣扎,阿不思,”格林德沃语气暧昧,“你渴望回到我身边,看——”修长的手指亲昵地抚摸邓布利多腕间的血盟,两滴血珠在银瓶内缠绕融合,就像此时的他缠绕着邓布利多,“看啊——你拿到它了,可是你舍得摧毁它吗?阿不思,阿不思,勇敢一点,直面你的内心……”
冰冷的雨点早就淋湿了邓布利多挺括的大衣,雨水顺着衣领渗入后背,里衣湿哒哒地裹住皮肤。寒风呼啸而过,邓布利多猛地一抖,眼前的格林德沃面目模糊,片刻后,他抬起手,朝着格林德沃的方向抓了一把雾气。
“你是幻影。”邓布利多轻声说。
雾气从他指间溜出,在他面前变成一团闪烁的光,他伸手戳破,呵了一口气,格林德沃的脸重新扑了过来。
“我是虚假的幻影,那么你呢?”格林德沃说,“你是真实的吗,阿不思?”
邓布利多低下头,愧疚和悔恨攥紧他的心脏,他厌恶地搓着手腕上斑驳的伤痕,躬着腰,出神地盯着一处盛满月光碎片的水洼。
邓布利多第一次见到少年格林德沃的幻影,是在纽特送血盟来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大雪淹没低矮的灌木丛,厚厚的,重重的,树枝断裂的声音或远或近。他起身去窗边查看外面的情况,然后就看见格林德沃大笑着从雪地里走过来,血盟在他掌心跳动。
格林德沃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翻过窗户,栖在窗台上跟他打招呼。
“终于见面了,老朋友。”
邓布利多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空气。他侧头凝望,格林德沃跳到一个旧衣柜上,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嘭嘭往墙上撞。
“这是一个什么,我的老朋友?”格林德沃问,“请你告诉我,这就是你的工作吗?对付一个博格特?”他摸了摸衣柜的门把手,破旧的木门突然洞开,里面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是阿利安娜的尸体。
邓布利多惶然后退,尸体站了起来,变成面无表情的阿不福思。他颤抖着举起魔杖,眼前的景象又变换成怒气冲冲的格林德沃。
“滑稽滑稽……”
“滑稽滑稽——”
“滑稽滑稽。”
邓布利多无力地垂下双手,血盟在他的手腕间勒出第一道伤痕。和幻影-格林德沃的第一次交锋,邓布利多一败涂地。
之后的日子里,他查遍所有古老的魔法书,试图从中找到诅咒的解决办法。他想,一定是格林德沃在血盟里施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咒,为的就是搅乱他的心绪。
他不能被诅咒所害,也必须从诅咒中解脱出来。可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将幻影-格林德沃从他身边驱除。
水洼摇曳着月光碎片,一点点变成格林德沃的脸。邓布利多收回视线,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怪异的呻吟声。他闻声望去,一个佝偻的身影匍匐在地上,似乎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呻吟。
邓布利多快步走过去。地上躺着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即将临盆的瘦弱女人。
女人满身脏污,她的头发、衣服、身体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她的四肢极为纤细,只有肚子大得突兀。她侧躺着,勾着腿,干枯的头发散在脸颊上,察觉到有人来,她猛地抬起脸,一双碧绿的眼珠子瞪得极大。
“一个麻瓜女人。”幻影-格林德沃贴着邓布利多的耳朵说,“肮脏的……即将生下脏兮兮的小麻瓜。”他吸了吸鼻子,“真是太臭了。”
邓布利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你还好吗,女士?”他蹲到女人面前,轻声问道,“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
“好痛啊……”女人的气息微弱,似乎下一刻就要停止呼吸,她低声呢喃,“好痛啊……”
邓布利多犹豫了一会儿,幻影-格林德沃叉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帮帮我……好心的先生。”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女人的衣物。她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挣扎着想要去拉邓布利多的裤腿,可又怕弄脏这位体面的先生。她缩起手,脸上是濒死之人的绝望。
“我想你需要一点帮助,女士。”邓布利多温和地说,取出魔杖轻轻一挥,一间简陋但舒适的卧室凭空出现在路边。卧室大门洞开,里面陈设着一张挂了深红色天鹅绒帷帐的四柱床。他将女人移到柔软的被褥上,又用魔杖在壁炉里点起熊熊火焰。
大门轻轻关上,把寒冷关在门外,卧室里暖洋洋的。邓布利多从衣袋里取出一只金黄色的瓶子和两只玻璃杯,他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可可。霎时间,卧室里到处都是浓郁的巧克力香味,一只小巧精致的银勺自动搅拌着热可可,朝床飞去。
玻璃杯围绕四柱床转了几圈,始终没有人伸出手来接。邓布利多不得不探身去看,这才发现女人不知何时闭上眼睛,已然酣睡。
他把热可可放到壁炉旁,格林德沃像风一样飘到邓布利多身边。
“为什么救她?”幻影-格林德沃问,“你看得出来,她快死了。为什么要救一个濒死的麻瓜?”
邓布利多嘬了一小口热可可,热乎乎的感觉洋溢全身。他面向格林德沃,问:“像这样的人,你杀了多少呢,盖勒特?”
“像这样的人?”幻影-格林德沃说,“麻瓜?没有意义的人?我不会亲自动手。
“那么有意义的人,你又杀了多少呢?”
“我从不怀念死亡。”格林德沃说,他跳到窗台上,不以为意地说,“这是必然的,我不否认我们的追求会造就恐慌和死亡——事物的秩序被打乱了,他们遵循的法则、他们拥有的所谓的保护,在我的力量之下瑟瑟发抖——人们感到惶恐、不知所措。可是你明白的,阿不思,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格林德沃烟雾一般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神情,“秩序崩塌,世界重塑,他们将会开始质疑法律是否有用,选择是否正确……我需要你,阿不思……你能帮助我。”
邓布利多面无表情,坐在窗前,专注地盯着屋檐下串珠似的雨水,房间里悄无声息。过了很久,床上的女人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醒来了。
“你在说谎。”邓布利多在这时说,起身往床边走去。
他的身后,格林德沃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声音也变得虚幻。他弯腰查看女人的情况,格林德沃的声音忽远忽近。
“是你在说谎,阿不思……你不肯承认我是对的。”
“你还好吗,女士?”邓布利多轻声问。
女人半睁着眼,虚弱无力地张了张嘴。邓布利多没有听清,俯身靠近女人问:“你说什么?”
“可否给我一口热水,先生?”女人问。
“当然。”邓布利多取出魔杖,指挥热可可从壁炉旁飞过来,银勺搅动,浓郁的可可香气钻进女人的鼻子。她迸发出可怕的生机,抓过杯子咕隆咕隆痛饮起来,似乎对邓布利多手中的木棍和能飞的热可可司空见惯。
“十分抱歉,未经你的允许……”邓布利多说,“我是阿不思·邓布利多——不,不,你不用起身——”热可可让女人短暂地恢复了一点儿力气,她挣扎着想要离开床。
“我弄得太脏了……”女人说,乌黑的泥水从她的衣服上渗进被子里。
“这没什么要紧的,女士,”邓布利多温和地说,他把魔杖举到胸前,轻轻地挥动了一下,“清洁一新。”
霎时间,所有的污渍消失不见,就连女人那身沾满污泥的衣服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女人吃惊地举起手,她的双手洁白,宛如最上等的瓷器,接着瞪大眼睛看向邓布利多。
邓布利多眨眨眼睛,脸上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冲女人摇了摇手中的魔杖。
“很奇妙,对吧?”
“我已经死了吗?”女人不解地问,“这里是天堂?我想——地狱应该没有这么舒坦。”
邓布利多笑了。
“啊,还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他取下帽子,一只纸鹤扇动翅膀飞了出来,绕着女人转了一圈。“如你所见,女士,我是一个巫师。”
他说话时神采飞扬,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似的笑容。纸鹤翩跹飞到他和女人中间,化为一朵娇嫩的百合花,一滴露水从花瓣滑下,惊醒了女人。
“我一定是在做梦,对吧?”女人说,“我听过那个故事,小女孩在饥寒交迫中见到了最想见的奶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见到你,先生,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你这样的人。”
“所以我并未让你感到惊讶?”邓布利多遗憾地说。他站起身,把帽子戴回去,侧身靠墙,余光瞥了一眼缠绕在手腕间的血盟。“冒昧问一句,女士,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有过很多个名字,”女人说,“最近别人都叫我玛丽,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喊我伊莲娜。”女人垂下头,摸着肚子说,“这是我姐姐的名字,后来她用不着了,我就成了伊莲娜。”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邓布利多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包香肠,用火钳夹着送进壁炉,不一会儿,香肠滋滋冒油。他用一把小刀把香肠切开,夹在两片面包中间递给女人。
“到了用餐时间了,伊莲娜小姐。”邓布利多彬彬有礼地说,“很抱歉我的厨艺并不好,我弟弟的厨艺倒是不错,只可惜路途遥远,我们恐怕很难赶上火车。”
“不,不,邓布利多先生,这已经够好了。”伊莲娜抢过面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狼吞虎咽地吃着。卧室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吞咽咀嚼食物的声音。
食物打破了两人间尴尬的气氛,邓布利多高兴地切着香肠。
“很少有人愿意吃我做的饭,”邓布利多说,“我在许多无趣的事中花了太多时间,醉心于追求技巧和强大,以至于疏忽了生活。”
“我也不会做饭。”伊莲娜大声说,“我用不着做饭,我的工作只要躺在床上,□□就够了——只要我能赚钱,总是不缺食物的。”她又摸了摸肚子,“说老实话,没有他之前,我的顾客着实不少。可当我被爱情冲昏头脑,愿意跟一个穷小子私奔后,一切都成了空中幻影。”
她谈论起自己的职业,显得毫不在意。如果这幅模样被那些淑女、绅士瞧见,一定会背地里讨论她不知廉耻。不过卧室里只有她和邓布利多。
伊莲娜咽下最后一口香肠,满足地眯起眼睛。她从床上下来,扶着腰说:“十分感谢您的招待,邓布利多先生,我想我该走了,实在不便打扰您。如果明天早上被人瞧见我从你的卧室出去,不出三个小时,你跟我的风流韵事就要传遍整条教堂巷了。”
“你完全可以在这里休息,伊莲娜小姐。”邓布利多急忙说,他变出一把绣着金线的扶手椅,让伊莲娜坐到上面。“我并不生活在教堂巷,旁人的闲言碎语找不着我。”
“这一定是我的想象吧?”伊莲娜第三次问道。她双目炯炯,盯着熊熊炉火笃定地说,“真实的世界中,我已经死了,或者濒临死亡,这么美好的一切,一定是我死前的想象。不过死神对我还不错,”她笑了起来,“我很少遇到您这样善良的人。”
“产生幻觉的不是你。”邓布利多说,他注意到,格林德沃从炉火中钻了出来,火星在他身周噼里啪啦的炸开。他抬起左手,盖住血痕累累的右手手腕。
“您怎么了?”伊莲娜吃惊地捂住嘴,“您的手——我的上帝——您的手腕上?”
“一些奇怪的魔法……很强大……也很美丽……”邓布利多举起手,让伊莲娜能够看清楚血盟,“它很漂亮,对吗?”
银瓶垂下邓布利多的两根手指间,发出微弱的红光。两滴血珠猛烈地撞击对方,融合,碎裂,然后交缠。
“好美——”伊莲娜用梦幻的语气说道,“这就是魔法吗?这中间是两滴血吗?”
邓布利多拢起衣袖,将血盟藏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幻影-格林德沃已然飘到他的身侧,凑在他的耳旁。
“一个敏锐的女人,不是吗?”幻影-格林德沃说,“你透露的东西太多了,阿不思。待会儿要怎么办,杀了她?”
“又来了。”邓布利多嘟囔道。
“什么?”伊莲娜不明所以,她伸长脖颈,衣服滑落肩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光滑的皮肤,像一只蓄势待飞的天鹅。她扬起脸,细碎的金发散在额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你很像一个女孩。”邓布利多喃喃说道。
“是你的心上人吗?”伊莲娜问。
“是我的妹妹。”邓布利多说。
伊莲娜愣住,片刻后,她坐直身体,把两手环到胸前。
“很少有人把我比作他的亲人。”她错愕地说,“特别是得知了我的职业后。”
“我们大可以不谈论这些,”邓布利多说,“我的妹妹跟你一样,有着一头灿烂的金发,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不过她很腼腆,不爱说话。”
幻影-格林德沃嗤笑一声,盘腿坐到邓布利多身旁的地毯上。
“我也有不爱说话的时候,只要客人需要,我可以是任何样子——啊,对不起,”伊莲娜说,“不谈论我的职业。”她接着说,“你的妹妹怎么样?她也是一个巫师吗?”
“啊——严格来说,她不是。”邓布利多说,“你来一块柠檬雪宝吗?”
“好啊,我以前不爱吃酸溜溜的东西,”伊莲娜接过两块粘在一起的柠檬雪宝,直接放进嘴里,“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我的口味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她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惬意地摇着小腿。
“真奇怪,邓布利多先生,”伊莲娜突然说道,“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对陌生人倾诉的人……我的直觉一直很准……因为我的姐姐是一个女巫,所以我可能或多或少有些奇妙的能力吧。”
邓布利多轻声笑了。
“你是在不安吗?”他说。
“我不确定这对不对,就在刚才,我短暂地被危险笼罩了。”伊莲娜说,“这种直觉很巧妙,它多次帮助我躲过灭顶之灾。邓布利多先生,你对我说的这些话,会用什么办法来要求我保守秘密呢?”
“当然是杀了你啊。”幻影-格林德沃冲伊莲娜做了个鬼脸,阴森地笑了起来。
“你是在担心我会杀了你?”邓布利多笑着问,“不,不,伊莲娜,就算是最邪恶的人,我都不会出手取他性命。有一种魔法,可以修改或者删除人的记忆,我刚好擅长这个魔咒。”
“删除记忆?”伊莲娜重复了一遍,满怀期待地看向邓布利多,后者轻轻点头。
“魔法部禁止巫师在麻瓜面前展示魔法,他们认为这会造成严重的后果,”邓布利多解释道,“所以有人发明了一些魔咒,用以修改不小心见到魔法的麻瓜的记忆。”
“麻瓜?”
“就是我们对不懂魔法之人的称呼。”
“还有魔法部?”伊莲娜问,“他们干什么的?”
“保护魔法世界不被麻瓜发现之类的,”邓布利多说,“或者做一些无聊的事,比如给巫师们制定法律条规。”
“那他们在哪呢?”伊莲娜问,“他们怎么没有出现?”
“什么?”
“我的姐姐……”伊莲娜痛苦地说,“我的姐姐被人伤害的时候,他们怎么没有出现?魔法部没有人保护小巫师吗?”她双眼含泪,不解地望着邓布利多,“我以为我姐姐是个例外,她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巫师,可为什么只有她长不大?”
她缩着头,克制又难耐,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
“她才八岁,神父说她被魔鬼附身,要用火把驱除她身体里的魔鬼。”伊莲娜捂住肚子,额头上渗出一颗颗汗珠,大口喘着气,“她什么都没有做,火光爬上她的身体,她全身都烧了起来……”她尖声叫起来,“她死了!她死了!”
强烈的怒火在卧室里回荡,伊莲娜的全身都不住地往外冒着汗珠。不一会儿,她的衣裙都湿透了。她脸色惨白,仍不掩愤怒地瞪着邓布利多。
邓布利多呆呆望着她,他想说些什么,但幻影-格林德沃一直在他耳边狂笑。
“阿不思,阿不思,又一个受害者……”幻影-格林德沃大笑道。肆意疯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朝邓布利多涌来,仿佛洪水将他淹没,他上下沉浮,肺中空气减少。阿利安娜和伊莲娜的尖叫声交替钻进他的脑袋,他感到一阵阵窒息。他无助地张开手,试图抓住什么,却只能看着格林德沃的幻影一次次从他手中溜走。
“走开……”邓布利多摆摆手,冲幻影-格林德沃喊,“别待在这里……别影响我……”
“是我在影响你吗?”幻影-格林德沃轻声说,他把修长的手指按在邓布利多眉心。邓布利多感觉全身冰凉,只有手腕上的血盟开始发热。
“睁开眼睛,阿不思,看看你的内心。”幻影-格林德沃张狂地大笑着,“你闭上了眼,你躲在霍格沃茨,你就是个懦夫!”他张开手臂,猛地扑向壁炉,熊熊火焰将他吞没,继而迸出更疯狂的幻影。
“你看到我撒下的火种吗,阿不思?”他步步紧逼,火苗似的舌头舔着邓布利多的脖子,“世界即将一片火海,我将焚毁他们的世界,阿不思,来我这里……”他声声蛊惑,“只有你跟我是同类,我们生来就该并肩……”
“够了!”邓布利多终于鼓起勇气,厉声大喝。他挣开束缚,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伊莲娜身上。
伊莲娜的情况不太妙。
她瘫软在扶手椅上,仿佛一条因干涸而将死去的鱼,脸颊蒙上一层青灰色。她张大嘴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她的双手死死捂住肚子,裙子下渐渐渗出血色。
邓布利多慌忙取出魔杖,把他能想到的治疗咒通通念了一遍。伊莲娜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但腿间仍源源不断地渗出液体。
“速速愈合……”邓布利多再次念道。
伊莲娜的呼吸逐渐平缓,她缓慢地抬起手,握住魔杖说:“别费力了,先生,我只是快要生产了。”
近乎全知全能的邓布利短暂地愣住了,他下意识问:“那可怎么办?我该做什么?送你去医疗翼吗?”
“麻烦您扶我去床上,邓布利多先生。”伊莲娜说,“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些热水。”
邓布利多立刻照做了。伊莲娜靠在床上休息片刻,看上去好了不少。她偷偷瞥了邓布利多几眼,继而羞愧地低下头。
“对不起,邓布利多先生,我刚才太激动了。”伊莲娜说,“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姐姐,真正的伊莲娜。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不凡的能力,她可以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却毫发无损,她可以让我的白裙子变成我喜欢的颜色——任何颜色,她就像一个仙女。”她停顿了一下,神色极为懊恼。
“我的妹妹,曾经也很不凡。”邓布利多说,端详着伊莲娜,“我很爱她,但我对她的爱实在不够。我那时太年轻了,经常被一些无谓的愤懑冲昏头脑。所以我懊悔至今,我对她付出的,实在太少。”
“是我害死了姐姐,”伊莲娜捂住脸,嚎啕大哭,“是我缠着她在别人面前展露了魔法,是我让村里的人知道她是一个女巫,是我害死了她。”
“不,不,别这样想,伊莲娜。”邓布利多安慰道,“伤害她的人不是你。”
“那么伤害她的人是谁?”伊莲娜问。
邓布利多没法回答,壁炉中火焰大盛,格林德沃的幻影隐隐欲出。他转过身,让自己背对壁炉。
“对不起,先生,”伊莲娜低落地说,“我不该问您——您是除了姐姐以外仅有的好人。我真的很庆幸今晚能够遇到你,不然我和孩子都熬不过今晚。”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接着说,“我常常觉得,活着真是太糟糕了,父母因恐惧而丢弃了我和姐姐,姐姐死啦,我被父亲卖到马戏团。”
“我跟着马戏团在欧洲各国奔走,他们展览我,告诉别人,我是一个邪恶的女巫。您知道他们怎么对待女巫吗?用铁棍抽打,饿肚子,用木炭灼烧——当然,他们不会弄死我,他们还得靠我挣钱呢。在珠宝和黄金面前,女巫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伊莲娜吸了吸鼻子。
“但这样的日子都没法长久,没过多久,富人们纷纷破产,人们对马戏团失去了兴趣。马戏团的老板不愿养我这样没用的家伙,在巴黎,把我卖给了一家妓院,然后我成了一个人人憎恶、却招男人喜欢的妓女。任何人,只要肯花上几个钱,就能跟我睡上一觉。”
“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天气很好,我在街边叫住了一个卖黄杏的小贩,我低头挑选黄杏,想着晚上要做一个蛋糕。然后他出现了,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不算英俊,寡言少语,但是对我很好。我和他迅速坠入爱河,私奔来到伦敦,我满心满意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带着我们所有的钱不告而别了,只给我留下了一个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
伊莲娜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皮,她感受到胎儿强劲有力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顺着她的掌心,一点点抚平她的情绪。
“我的话好像太多了,”伊莲娜羞赧地笑着,“我只是有些担心,万一我不幸死去,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一次次从泥淖中爬起来,哪怕只是卑微地活着。”她仰着脑袋,腼腆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天真无邪。
邓布利多的心忽地颤动起来,沉默良久,然后他说:“我不想让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说教,伊莲娜,你可能没有发现,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孩都要坚强。”他坐在床前,注视着默默哭泣的伊莲娜,面色柔和,“最近,我重温了过往的一些痛苦经历,我难以忍受,懊悔和绝望淹没了我……我想起我的妹妹,小阿利安娜,她比同龄人更为脆弱,因为她幼年时遭受过一些可怕的事情。”
邓布利多深吸一口气,似乎难以维持冷静。
“是我姐姐遭遇过的那些事吗?”伊莲娜怯怯地问。
“不,没有那么可怕,”邓布利多说,“但相差无几,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我的父亲狠狠地教训了那几个麻瓜,为此惨死在巫师监狱。我的母亲为了照顾她,舍弃了自己的生命。那个时候,我刚满十八岁,刚刚离开学校,带着光彩夺目的荣誉,被称赞为百年来最优秀的学生。”
“我有天分,我踌躇满志、狂妄且自大,我自认可以重塑整个世界……可是那时候,我却必须返回村庄,去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我爱他们,我爱我的父母,我爱我的弟弟妹妹,可当时,我怨恨这一切。我恨我妹妹过于脆弱的精神,我恨我弟弟任性妄为,我恨他们困住了我……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事情开始改变了。”
邓布利多的双眼闪着泪光,他强迫自己张开口,继续往下说。
“一个拥有满腹理想且能全部理解我的年轻人……他仿佛是上天专门赐予我的礼物……你难以想象那段时日我有多快活,我忘记了苦闷,忘记了我残疾的妹妹和任性的弟弟,忘记了我的责任……我与他终日缠绵,他的思想吸引着我,激励着我,我们在村庄里构建革命蓝图,仿佛我们已经成为这场革命里万众瞩目的伟大领袖。”
“我痴迷地陷入梦境,闭上眼睛,如痴如醉……后来……”邓布利多轻轻地哭了起来,“现实以我那位性格粗暴、没有文化,但却优秀得多的弟弟的面貌出现了。我们爆发了争吵,我们三个人……争吵上升为决斗……我们的魔法能力都不弱。然后,我一直忽视的某些东西,在那时突然可怕地爆发出来,接着,我的妹妹阿利安娜倒在地上……死了……在我母亲那么精心的呵护和照料之后……”
“所以您一直懊悔不已吗,邓布利多先生?”伊莲娜问,“您认为阿利安娜的死是您造成的?”
邓布利多啜泣着,幻影-格林德沃从床柱滑下来。
“当然是你造成的,阿不思,”幻影-格林德沃说,“是你勾引了我。”
“我不想说这件事跟您毫无关系,邓布利多先生,”伊莲娜低声说,“只是我姐姐死去前告诉过我,她不怪我。她告诉我,伤害她的是神父和村民,不是我。她把名字送给我,让我带着她的名字好好活着——邓布利多先生,我想阿利安娜和我姐姐有着相似的想法。”
邓布利多点点头,垂眼望着幻影-格林德沃,泪水沿着他弯曲的鼻子渗入地毯。
“有个人跟我说过一则寓言,很久以前,在东方流传的寓言。”伊莲娜说,语速很快,像是已经背诵过无数遍,“一位路人在草原上突然遇到一只暴怒咆哮的野兽。由于对野兽的恐惧,路人准备跳入一口枯井中,但是他看到井底有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吞了他的巨龙。这个不行的家伙,爬出去,定会成为暴怒野兽的嘴中之鬼;跳下去,无疑是巨龙的果腹之物。他只能牢牢地抓住枯井内长出的灌木枝。他的手也有些力不从心,他想,应该是快要死了。”
伊莲娜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上下都觊觎他,但是他仍然硬撑着。就在此时,他环顾四周,发现有一黑一白两只老鼠在他抓着的树枝上打转,并且这两只老鼠还在咬这根树枝。眼看着树枝就要短了,自己也将落入巨龙之口。路人看着眼前一幕,意识到,死亡已经不可避免。他悬在半空的时候,发现在自己周围的灌木叶子上,有一些蜂蜜,于是,他伸出舌头去舔舔蜜。”
“落入巨龙之口终是无可避免的,邓布利多先生。”伊莲娜说,“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仍愿意靠舔舐蜂蜜聊以慰藉。过往的、现在的、将来的,总有许许多多的回忆和希望,哪怕老鼠夜以继日地啃噬我赖以活命的树枝,但我的舌头上总有着蜂蜜的甘甜。”
“有的人松开了树枝;有的人看到暴怒野兽时便已放弃;有的人时时刻刻盯着老鼠,没有发现灌木叶上的蜂蜜。可我不一样,我喜欢蜂蜜,也喜欢活着。”
伊莲娜说完,手在肚皮上打转儿摸着。
“很痛吗?”邓布利多及时问道。
“他快出来了。”伊莲娜倒吸一口冷气,“我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力很蓬勃,从我的身体里蔓延出来……我感受到疼痛……这是他到来的先兆……”
“我可以帮你。”邓布利多举起魔杖说,“有一个魔咒,可以让你顺利生产,而且毫无痛感。”
无论是哪个年代,生产无疑是女人提心吊胆的一道难关。伊莲娜万万没想到,她的生产过程居然如此顺利,没有无尽的疼痛,没有生死一线,男婴呱呱落地那一刻,她甚至毫无察觉。直到邓布利多提起男婴的腿,属于婴孩的第一声啼哭响彻卧室。伊莲娜终于抵挡不住一整晚的困倦,倒头沉沉睡去。
邓布利多替男婴做了简单的清洁处理,用布包裹着,放到他母亲身旁。或许是闻到了母亲的气息,男婴逐渐安静,皱巴巴、红通通的脸蛋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伊莲娜的脸蛋也红扑扑的,嘴角上扬,大概在做一个美梦。
邓布利多默默看了一会儿,幻影-格林德沃一直跟着他,悄没声儿,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母子俩。
“你该走了,盖勒特。”邓布利多语气沉重地说。
幻影-格林德沃不解地望着邓布利多。他的神色哀切,不多时,他天真地、直率地笑了。
“你舍得我离开吗,阿不思?”他问。
邓布利多背对他,取出魔杖,朝伊莲娜施了个遗忘咒。等她醒来,就会忘记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且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当然,等公鸡的啼叫扣醒教堂巷,所有见到这座房子的人,都会这样想。
“祝你好运,伊莲娜。”邓布利多最后说道。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雨已经停了,天空蒙着一层青白色,高高的,让人难以捉摸。邓布利多走上街道,格林德沃如影随形。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照在教堂正面的巨钟上。
“你该走了,盖勒特。”他又说了一遍。
阳光照在巨钟的玻璃钟面上,漾出一圈圈耀眼的橘黄色光边。他看到幻影-格林德沃走进光圈,冲他挥了挥手,和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他抬眼,太阳正在冉冉升起。阳光照在他的眉毛上、眼睛上,他回忆着幻影-格林德沃狂妄的大笑,从衣袋里拿出一块糖,快速放进嘴里。
他终于下定决心,继续往前走,去见一见真正的盖勒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