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哒哒作响,谢程浩拿着哈德森太太好心赞助的斗篷,小心的缩在马车中。坐在他对面正是福尔摩斯。
他们正在火速赶往乡下。
当然,火速这个词或许不准确。毕竟那吧嗒吧嗒的马蹄声已经昭显了这趟旅程的座驾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谢程浩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福尔摩斯”先生,就像是看见了阿拉伯版本翻拍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集,古怪又奇妙。美国、苏联也翻拍过福尔摩斯,但全白人的长相很难让非英语母语者感到差异。就像美国人前去泰国旅游看到大码店里标志的Fatty girl的冒犯言论,非母语者和母语者对于同一个词所感受到的冒犯大为不同。
这或许就是语言和文化的奇妙之处,像是原作和译作的细微差别。
刚下马车,便有人将福尔摩斯和谢程浩引向路边,“先生们,快瞧瞧看现场吧!半个镇子的人都来了。”
这是一栋豪华的黑褐石大宅,从外面看颇为壮观。几位穿着维多利亚时代黑白服饰的女仆正不安的站在宅子门口,领头的嬷嬷眼神看似坚定,却不停舔动嘴唇,剩下几个年轻的女仆则排站着,对着几步远的人群面露怯意。
“难道死的是宅子的主人?”谢程浩不免想道。
大厅的正中间,一个穿着整齐的绅士正躺在地上。他的面容发白,嘴唇和皮肤发紫,面上的皮肤像肿瘤般生了数个凸起,让人很难辨认,早就失去了生气。谢程浩的心突然抖动着开始跳起来,他快步走上前去,发现躺在地上的男人手中握着一只烟斗,戴着圆顶的黑色帽子,身型高大,额头的头发有些微秃。这是一个典型的英国绅士的形象。
又或者说,他上去非常像Sherlock Holmes。
The real one.
*
“让让,Charles.”走在谢程浩身后的福尔摩斯拿着烟斗,“我的新助手。”他朝着领头的嬷嬷说道。
他蹲下身仔细地察看死者胸前佩戴的金怀表,脸上精致的单片眼镜,以及手上的宝石戒指与精美袖口,无一不彰显着死者的身价,何况案件发生在这所奢侈的宅院内。而管事嬷嬷和女仆惊异的表情与恐惧,则更大程度上彰显了死者便是宅院主人,即便不是,至少也是个贵族亲眷。
“死者拥有这间宅邸?”谢程浩发问道,他蹲到福尔摩斯的一旁,仔细察看死者发紫的皮肤。
“这才是最古怪的地方。”雷斯垂德在宅子外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快步走到厅内,“死者是勋爵家里的管家。”
“穿着这身衣服?”
“正是。”福尔摩斯此时又将烟斗塞回了嘴里,“瞧瞧他的手指关节。”他从胸口抽出一块白色手帕,隔着手帕翻开死者的手,即便隔着柔软的布料,尸体手指上的茧依旧宽大坚硬,“死的绝不会是庄园的主人。”
“问题是,真正的主人去了哪里,而管家又为何会穿着这一身衣服。”丝绸西装可不是随意的人家可以做的起的,“更何况穿着去骑马。”就算年收几千镑的绅士穿着丝绸西装去打猎也算上的不拘和奢靡了。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用手帕摩擦过尸体的大腿处,果不其然从沾下了不少棕黄色的马毛。
“带我们去看看马厩,先生们。”
*
周边站着的男仆潮水似的散开,管事的首席男仆正站在中央。他走上前,引着福尔摩斯穿过大厅,穿过餐厅和猎房,才走出房子。在往宅子后走几十步就到了马厩,这是一栋木头房子,大概有三四间房那么宽。男仆解开门锁,里面的十几匹马的喘息声就近在耳边了。
福尔摩斯径直走到一匹高大的棕黄色毛的马前停下,只是这匹马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此时正低着头,舌头挂在嘴外。天并不热。
“这是勋爵最喜欢的马,只是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吃了坏的饲料,也许是管理的仆人不够细心,这才生病了。”
瞧着马匹完好的牙和病恹恹垛蹄子的势头,福尔摩斯点点头,“这总不会只有一条路到马厩吧。”
“当然有更快的法子,这是庄园的主人们不这么走罢了。”男仆带领着福尔摩斯从马厩径直走到一间门前,跨过门则是仆人们休息的一间小房间,再往里走就是厨房了,零星的几个女佣们正穿行在里面准备食物。在走上几十步,就又到大厅了。
“让我去看看勋爵的房间。”福尔摩斯说道。
勋爵的房间是典型的老牌贵族风格,黑色胡桃木的床,一侧的更衣室的躺椅上里放着深蓝色的丝绸睡衣,散乱的玻璃瓶罐和胡乱叠着地书籍;另一间更衣间里用玻璃展柜放着主人收藏着的鼻烟壶,一大叠稿纸。看上去风格很不一致,倒不像是一个人居住的样子。
床褥有些不平整,有人睡过。
“勋爵的朋友有时探讨问题也会歇在这里,他现在被英王招去阿富汗服役了。”仆人解释道,“原先找您是想找失踪的勋爵的,只是没想到人先出了这样的祸事。就算勋爵失踪了,仆人每日也都回来整理,直到昨天的早上。本来只当是勋爵终于回来了,谁想知道在大厅找到了尸体。”
*
豪华大宅显然很少有客人来访,仆人们有些生疏地清理出了几件房屋供福尔摩斯等人居住。
谢程浩平躺在床上,仍感觉今天的奇妙。可不是谁都有机会来到福尔摩斯的世界,虽然这看上去并不完全按照着杂志中的走向。乡下的环境要比伦敦市区好上许多,隔着窗户外面咕叽咕叽的蛙叫声让谢程浩头晕眼乏。
黑色的雾气从墙壁上铃兰花形状的黄铜灯座蔓延开来,空气中响起了沉闷的咳嗽声。谢程浩从梦中惊醒,他的小臂冰凉,抬起右手一看,凌晨3点07分。房间冰冷刺骨,与床隔着只有几步远的壁炉仍旧发着亮黄色的光,但是却传递不了半丝暖意。
哒哒哒,木门响动。
总不至于又一次污蔑圣父圣子圣灵吧,谢程浩从床铺上起来,为自己套上厚重的毛呢外套。深秋的英国,本不至于如此的冰凉刺骨。
门环上坠着H字样的家徽,门板传递的敲打声让它轻微的震动。谢程浩将那个别再门环上的家徽取下,他确信几个小时前它还不在这里。
*
走廊里一片漆黑,廊壁上本该亮着电灯。谢程浩从自己的房间里翻出一盏黑色的挂灯,他在壁炉边找到火柴,点亮了它。黑魆魆的夜里,玻璃挂灯里黄色的焰火照在走廊上,谢程浩小心地随着哒哒哒的声音向廊下走去。
哒哒哒。
随着走近,这诡异的提示声仿佛不再是木门的响动,而是更加清脆的拍手声。
哒哒哒。
一扇深绿色的门出现在了谢程浩的面前。
237
这又不是酒店的旅馆,为什么会有带编号的门?开门的圆形把手颤动着发出哒哒的响声,谢程浩用手紧紧按住这个浅绿色的陶瓷把手,门发出滋啦的受力声。“Follow me.”一双冰冷的手挨上他的后背,谢程浩被猛地向前推去。
门打开了,而紧紧握着门把手的谢程浩则被反手挂在门上,后脑磕在地上。他仰着头,门后是一个木头衣柜,它打开着。
一双手从衣柜中伸出,拍了三下。
房间里响起了轻轻的哒哒哒声,谢程浩缩回手,摸到自己的下巴,才想着这是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他紧紧握住了口袋里的那本杂志,伸出手去拨弄柜里挂起的衣服,几件睡衣,手指再往后就碰到了木质的柜壁。
It’s not real.
谢程浩在心里重复道。
幻象。
他数着一个又一个字母,将illusion反复拼写,然而冰冷柔软的手掌仍然从木质柜壁的里伸出,冷汗蔓延上他的额头。
什么创造幻象?
Image...picture...painting!
谢程浩睁开眼睛,正对着柜门的正是一副油画,就像挂在学校大厅的富裕捐赠者照片一样,画作的背景是深色的,画框则是金色。这副油画完全不符合福尔摩斯年代的风格。
画作中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深红色的领带,深邃眼眶,鹰钩鼻,额角已经有了白发。他的双手交叠放在着桌上,动作的风格更像一位想要竞选议员的白人而非英国伦敦的绅士。这些细微的动作本不应该让谢程浩感到吃惊,毕竟这也许只是一个融合的世界,有些出格不符合史实的事物也算正常。
但这副油画,太让人感到熟悉了。
每一个曾在总统休息室里编程、写作业的学生都可以将他一眼认出来。
这不是一个随意的,福尔摩斯风格的时空穿越,他与在伊利诺伊大学的现实紧紧相连,而一个幻象应该更加漏洞百出。毕竟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合理,也就没有必要填补那些不合理性。
有人构筑了它,构筑了这个精致的幻象。
而现在,他应该如何打破这个?
*
幻象就像是宇宙中的一间小木屋,如果你从窗户望去,那里只有黑暗的沉寂的虚无。整座小屋就像是宇宙中的一个锚地,而标记物则是锚点。
而现在,锚点则是那幅画。
冰冷的手臂轻轻扣住谢程浩的手腕,当他睁开眼时,整个房间却又变成了绿白风格的一间浴室,而自己正躺在浴缸里。
它只是在反映你在黑暗中最畏惧的、最想要的东西罢了。
谢程浩绕过了站在浴室中央正尝试靠近自己的裸尸,将黑色的挂灯扔在了那幅画上。火苗跳跃上了帆布,迅速的蔓延开来,而空气中沉重的黑色也在瞬息褪去,那些黏腻的沉重感消失。整个空间迅速下沉,谢程浩摔到了地上。在他不断的咳嗽中,明黄色的灯光却始终笼罩着他,而他的背后仍是那个柜子。
他仔细沿着柜壁摸了一圈,没有任何的缝隙,也没有任何的人。
呲啦,走廊滑入一颗珠子,撞到了门上。有人尝试给予他这个提示,会是谁呢?谢程浩响起了那个挂在门把上的H形家徽,也许是这座宅邸的主人?
谢程浩走上前去,那是一颗光滑的透明的玻璃珠。
吱。
气流在门缝间穿行,发出吱吱声,谢程浩拿起玻璃珠回头,看见了一扇和柜子同色的木门,就好像原本就存在在这个房间中似的,但他清楚的知道几秒钟前它还不在那里,那之前还只是个柜子。
隔着门,窸窸窣窣地交谈声不甚清楚。
“是的!如果你认为你会在那个国家功成名就,你便去吧。”
“你又认为你自己是谁呢?”
“你是什么人?”
是谁在他的耳边喊叫?
谢程浩推开门,他原先应该在二楼的。然而门外却是泥土铺就的小道,马的喘气声随着风一同吹到他的面颊上。
外面有一辆马车。拉车的人穿着黑色的斗篷,他似乎在等着谢程浩。
“上车吧,先生。”他对着谢程浩说道,赶车人的身形高大,黑色短发,白人,带着一顶黑色帽子,正半靠在车厢上,眼睛露出狡黠的光,“你要迟到了。”
而他不久前还是躺在地上的尸体。
“多谢了,福尔摩斯先生。”